张恨水研究综述

2010-08-15 00:42单亚东
文教资料 2010年18期
关键词:张恨水文学史小说

单亚东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张恨水是我国现代文学史上一位杰出的章回小说大师,在近半个世纪的写作生涯中,为读者创作了100多部中长篇小说,其中大多数为章回小说,总字数近2000万字。20世纪20年代,他几乎囊括了北平各大报的连载小说。30年代,他又包揽了《申报》、《新闻报》等报纸的连载小说。他的读者遍及各个阶层,其作品刻画入微,描写生动,文字浅显,口语自然,达到“老妪都解”的境界。作品主要表现了反对封建,反对军阀、官僚的统治,反对一切社会不良现象;主张抗战,主张恋爱真诚婚姻自主。张恨水的思想似乎是旧民主主义的,在当时却自有他的进步意义。张恨水不仅在国内享有很高的地位,而且还饮誉海外,如《啼笑因缘》小说被译为多种文字,仅美国国会图书馆就收藏有张恨水的小说近60种。取得如此巨大的成就,享有如此崇高的声誉,拥有如此广泛的读者,这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是不多见的。

一、从“失踪者”到“归来者”:张恨水重新为人们所认识

建国后的一个相当长的历史时期内,张恨水及其作品没有得到充分的研究,其成就和贡献未能得到充分的肯定和应有的评价,其在现代文学史上没有得到充分重视和占有应有的位置。在20世纪80年代出版的一些文学史教材中,多数都是给予了十分简单的介绍。究其原因主要有二:其一,张恨水在创作初期,曾受民国初年“鸳鸯蝴蝶派”的影响,其作品中追求传奇性的爱情故事占有相当大的比重,刻意追求男女情爱和艺术上的华丽,因而被认为是“鸳鸯蝴蝶派”作家。其二,张恨水深受中国古代章回小说和古代诗词的影响,在小说创作中多使用旧体裁、旧形式的章回小说,这在艺术风格上又与“礼拜六派”相似,因而又被看成是“礼拜六派”作家。

众所周知,“鸳鸯蝴蝶派”和“礼拜六派”曾被认为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逆流,遭到了以鲁迅为代表的 “五四”新文学运动和左翼文艺的批判,张恨水也因此受到了批判。如瞿秋白在《学阀万岁》中指出:“中国的‘文坛’因为学阀独占的缘故,截然地分成三个城池,中间隔着两堵万里长城,一堵城墙是外国文和中外合璧的欧化汉字文……第二个城池里面,只有不懂得欧化文和上古文的‘旧人’,所以他们文坛上称王称霸的,是张恨水、严独鹤、天笑、西神等等,什么黑幕、狭义、艳情、侦探……小说。”[1]钱杏邨在《上海事变与鸳鸯蝴蝶派文艺》中评张恨水的“国难小说”时认为,张恨水是 “封建余孽的鸳鸯蝴蝶派作家”,他的作品是“鸳鸯蝴蝶的一本,只是披上了‘国难’的外衣,包含了强烈的封建意识,也部分具有资产阶级意识的要素”[2]。几乎所有的新文学家都对张恨水持否定态度。正如张恨水自己所言,“除了‘礼拜六’的遗流,文坛上对我是围剿的”[3]。

张恨水对自己是否属于“鸳鸯蝴蝶派”和“礼拜六派”,曾说过:“后来人家说我是礼拜六派文人,也并不算十分冤枉。因为我没有开始写作以前,我已造成了这样一个胚子……我毫不讳言地,我曾受民初蝴蝶鸳鸯派的影响,我就算是礼拜六派,又不是再传的孟子,而是三四传的荀子了。20多年来,对我开玩笑的人,总以‘鸳鸯蝴蝶派’或‘礼拜六派’的帽子给我戴上,我真是受之有愧。……我觉得章回小说,不尽是要遗弃的东西,普通民众,需要一点写现代事物的小说,让我来试一试,而旧章回小说,可以改良的办法,也不妨试一试”[4]。张恨水是以坦承的态度来认识和解剖自己的,他立志改良旧章回小说形式,然而他的坦承和苦心并没有得到人们的理解,反而长期遭到人们的误解,甚至是批判。

直到20世纪80年代,在思想解放、实事求是的理论指导下,中国大陆再版了张恨水的大量作品,张恨水才重新浮出水面,有关其研究也开始日益增多,并重新为学界所认识。这主要表现在以下几点:张恨水作品的大量再版;对张恨水的创作成果及文学史地位的肯定;关于张恨水的研究论文大量发表;有关张恨水的学术专著陆续出版;众学者对张恨水的关注并形成一些张恨水研究的专家等。多数学者都历史科学地评价了“鸳鸯蝴蝶派”和“礼拜六派”,重新认识和评价了张恨水其人及其作品,都取得了可喜的收获。如袁进的《张恨水评传》,董康城、徐传礼的《闲话张恨水》,张明明的《回忆我的父亲张恨水》,张毅的《文人的黄昏——通俗小说大家张恨水传》,燕世超的《张恨水论》,张伍的《我的父亲张恨水》以及张恨水研究会编的杂志《张恨水研究》,就是这方面较为突出的成果。

二、张恨水研究现状

80年代张恨水研究侧重于评点式文本分析,90年代以来的张恨水研究重点集中在对张恨水其人、文学史地位、创作成就等方面,其研究现状可以综合为以下几点:

(一)张恨水文学史地位研究

特定的社会历史条件塑造了张恨水这样一位现代通俗小说巨匠。研究者们认为,张恨水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地位是不可抹杀的,他对中国现代文学的贡献不可低估。

首先,张恨水的创作在许多方面都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创纪录、填空白的贡献。从20世纪20年代到40年代,他是全国最受欢迎的报刊专栏小说家,当年被老舍称为“国内唯一的妇孺皆知的老作家”。他常以写新闻稿般的高速度同时写好几部小说,在同行中创造了同时创作7部连载小说的最高纪录。他共创作了100多部中长篇小说,全部作品达3000万言以上。在现代文学史上,他是最早利用小说形式对黑幕小说、色情小说进行讽刺的作家,并且是在鲁迅、郭沫若等批判“鸳鸯蝴蝶派”之前;他是率先写“国难小说”,而且写得数量最多的作家;他的社会讽刺小说和暴露小说,如《春明外史》、《春明新史》、《满城风雨》、《八十一梦》、《五子登科》等,在揭露新旧军阀、官僚政客、奸商市侩、遗老恶少方面,既多又广,在现代小说家中堪称第一。《春明外史》中对公债市场金融投机内幕的尖锐暴露,就比《子夜》早好几年;社会言情小说如《金粉世家》、《啼笑因缘》等,在三角或多角恋爱心理描写方面,特别是在塑造小市民悲剧典型方面颇有建树。《水浒新传》等历史小说,《中原豪侠传》等试图灌输新意识的武侠小说,《虎贲万岁》等纪实小说,《孔雀东南飞》等根据民间故事再创作的中篇小说,《巴山夜雨》、《记者外传》等带自传性的小说,在开拓新题材、尝试新主题等方面,都是勇敢的先行者,并提供了比较成功的经验。

其次,研究者们一致公认,张恨水成功地改良了章回小说,将中国古典小说的传统形式和外国小说的表现技巧相结合,使章回小说向现代连载小说发展,把章回小说的创作推向新阶段。张恨水的小说创作主要是以 “章回体”为特征的,多采用传统的顺时叙述模式,十分注重编织情节,安排结构,注重小说回目的工整典雅,并在小说中掺杂大量典雅的诗词,这些都是对中国“章回体”传统形式的继承。19世纪末,西方文化大量输入中国,外国小说开始被系统地翻译介绍进来,国人对小说观念也逐渐发生了变化。小说不再是以情节娱人的工具,而应当把塑造人物、解剖心灵放在首位。张恨水在始终固守中国章回体小说传统的根基上,大胆借鉴外国小说的表现形式,在作品中大量运用景物描写、心理分析、内心独白等外国小说技巧,从而大大丰富了章回小说的形式,成功改良了章回小说。茅盾曾经这样评价张恨水的贡献:“作者 (张恨水)对于章回体的传统作风有所扬弃,然而30年来,运用章回体可能善为扬弃,使章回体延续了新生命的,应当首推张恨水先生”[5]。也正因为如此,才奠定了张恨水在现代文学史上的特殊地位。

(二)张恨水其人研究

张恨水作为在现代文学史上的通俗小说大家,他的作品多描绘才子佳人的言情故事,加上又曾多次遭受过新文学家们的批判,因此建国以来多数学者不是回避对张恨水的研究就是以“左”的观点审视他。20世纪90年代以来张恨水其人研究发生了可喜的变化:研究者们更多的是注重对其作品进行艺术评判,在对其人评判的时候,更多地是从人性角度来强调他的个性特质和精神世界。

在抛弃了先前强加于张恨水的不实论断后,研究者们开始发掘张恨水其人对其作品的影响。黄永林依据张恨水的精神特质和人生轨迹来阐释其人对其文的影响,从作家个性对文学创作的影响角度出发,认为张恨水的生命历程对其创作产生了重要影响。早年张恨水与徐文淑的不幸婚姻使其体验到包办婚姻的苦楚,“这使他对青春、美、女性、婚姻等问题产生了严肃思考,但张恨水并未放弃对美好爱情的追求,他将现实中不可能实现的理想,通过艺术的想象,寄托在他的小说中。”[6]张恨水与徐文淑成婚不久,就先后创作了《青衫泪》、《紫玉成烟》、《未婚妻》、《未婚夫》和《南国相思谱》等言情小说。尤其是张恨水在经历不幸婚姻之后,由于内心世界的痛苦而形成了一种忧郁伤感的情怀,这正好与《花月痕》中所表现出来的哀怨感伤的风格达到某种契合。总体而言,张恨水初期的作品在总体风格上表现出一种缠绵感伤的情调,这与他初次婚姻不幸的悲剧是极为相关的。20世纪30年代张恨水和周南的幸福婚姻也影响到张恨水的作品风格,作品中原先理想化的色彩逐渐退去,才子佳人的习气也逐渐消失,现实成分大大增强。如《满江红》写的是画家于水村和歌女李桃枝的爱情悲剧;《换巢鸾凤》写的是附小教员兼业余作家章国器和中学生江梦兰的爱情悲剧等等。抗战时期,张恨水的两位孪生兄弟组建了游击队,张恨水以此队伍为原型,创作了《巷战之夜》,这部小说以写实为主,表现“言情”的成分已退到比较次要的位置,形成了一种悲壮沉郁的风格。

这些研究由此引发出来的对张恨水其人的关注,都是用新的视角重新审视张恨水的作品,并带来了张恨水研究的新热点:对张恨水思想源流、人生经历、感情生活等方面资料的收集、整理和扩充,这是一个不断丰富的长期的过程。在这方面,袁进的《张恨水评传》以评传的方式作了不少的工作,为今后的研究提供了很好的借鉴。

三、张恨水研究经验及反思

90年代以来的张恨水研究在诸多领域都取得了新的进展。一些研究者提出一些很有新意的观点,对以后的研究很有启发。

近年来有学者将西方的文艺理论,如叙事学引入到研究中。焦玉莲就运用叙事学理论分析《斯人记》,认为小说文本 “显现出典型的 ‘环境小说’的独特叙事结构形式”,“叙事风格较为独特”[7]。 燕世超的《论张恨水环境小说的叙事结构和悲剧意蕴》则从叙事方式、人物命运、作者文化观念和结尾的安排等方面论述了环境小说的叙事结构与社会生活、传统文化间的内在联系。陈贤茂、杜丽秋独辟蹊径,从伦理道德方面分析张恨水小说 《现代青年》叙述了一个“由于儒家伦理道德崩解而引发的社会悲剧”,其主要价值在于“对儒家道德的历史重估”。在研究上有了文化思考的意味。

还有一些研究者从宗教的角度来探讨张恨水作品的主题,构成了“现代作家作品和宗教关系”这一研究课题的一部分。如张桃洲的《宗教因素在20世纪中国文学中的三种表现形式》一文中,以许地山、张恨水和张承志为例,认为“张恨水建立‘大宗教’的构想是其写作的原始动力和最终目标,分析了建立“新信仰”的理论预设决定了张恨水的写作范式、总体架构及行文风格的理念化色彩。 ”[8]

随着时间的推移,张恨水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独特地位和贡献越来越得到人们的肯定。张恨水研究也走出了“左”倾思想的束缚,在较短的时间内获得了迅速发展,逐步由狭窄走向开阔,表现出起点较高、发展稳定的良性态势。但仍有很多问题上值得我们深思,其丰富内容有待于今后研究者们进一步挖掘。

第一、张恨水研究在90年代真正走出沉寂,但已不仅是一个学术课题了,它作为一种带有时代印记的文化现象被赋予了更广阔的意义。

和张爱玲研究一样,大陆学术界对张恨水的关注最初起源于海外学者对张恨水的肯定 (如美国的夏志清和香港的司马长风),加上当时思想解放的潮流加强,一批边缘化的作家被发掘出来,张恨水很自然地被列入了文学史的研究范围,研究成果也很值得关注。可以说,是时代对文学多元化的要求促成了张恨水的“出土”。

值得注意的是,此时很多人的兴趣却由文本解读转向了张恨水的一生。相对于其作品,张恨水一生似乎也符合大众的口味,与此相回应,不少学者出版了张恨水传记,散见的关于张恨水生平的介绍更是数不胜数。它们学术含量的高低暂且不论,但有点是肯定的:满足了读者对张恨水的猎奇心理。这其实是一种学术上的媚俗倾向,对专业领域的进一步挖掘并无益处。

第二、张恨水研究在经历了思想上的“拨乱反正”之后,却走入另一个怪圈:对张恨水其人其作评价过高,甚至人为地拔高张恨水的艺术成就。杨义在《中国现代小说史》中就声称“这是继张天翼《鬼土日记》、老舍《猫城记》、王任叔《证章》之后,现代文学史上的一部奇书。它表明作家已同一批优秀的新文学家一道,对民族命运、社会阴影进行慧眼独具的省察和沉思。”[9]与此相应的是,也随之出现了一类批评张恨水小说创作缺陷的文章,比如巧合情节的过多使用、艺术形象的选择过于依赖生活原型,等等。更多的论者是站在客观公正的立场上,既看到他的小说的价值,又看到他的不足,没有将其神化。

第三、研究者们大多只注重对张恨水小说的研究,而对张恨水的散文(如《山窗小品》、《南游杂志》)、杂文(如《上下古今谈》)、诗歌(如《茅屋存诗》、《咏史诗》)等创作研究并不深入,这忽略了它们相互之间具有的题材、主题承续性,对张恨水佚文的搜集和整理工作也有欠缺。这就使我们很难把握一个完整而真实的张恨水,也较难解释张恨水由前期“鸳鸯蝴蝶派”式的言情小说到为后期现实主义文学的艺术转化,把张恨水的所有创作梳理出一条主脉络的工作还有待进一步加强。

总的看来,对张恨水的研究已经取得了一定的成果,但仍有待进一步的深入。如张恨水的报人职业生活究竟对其小说创作产生了怎样的影响;艺术与市场的双重制约对他的创作究竟有何影响;报纸媒介的传播与张恨水的小说创作究竟是一种怎样的互动关系;如何看待张恨水的独立写作姿态与新文学主流话语之间的复杂关系等。我们应把张恨水研究放到更广大的历史背景框架中,放到整个20世纪文学发展过程的嬗变中去考察,才能形成较为合理的学术格局,才能对张恨水及其作品有更加全面的认识。

[1]瞿秋白.学阀万岁(节选).芮和师,范伯群等编.鸳鸯蝴蝶派文学资料.福建人民出版社,1984:809.

[2]钱杏邨.上海事变与鸳鸯蝴蝶派文艺.芮和师,范伯群等编.鸳鸯蝴蝶派文学资料.福建人民出版社,1984:677.

[3]张恨水.写作生涯回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9.

[4]张恨水.总答谢——并自我检讨.转引自朱栋霖,朱晓进等编.中国现代文学史1917—2000.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社,2007:321.

[5]茅盾.关于吕梁英雄传.引自黄永林.张恨水及其作品论.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12.

[6]黄永林.张恨水及其作品论.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66.

[7]焦玉莲.张恨水长篇小说〈斯人记〉的叙事结构.齐齐哈尔大学学报,1999,(4).

[8]张桃洲.宗教因素在20世纪中国文学中的三种表现形式.新华文摘,2004,(17).

[9]杨义.中国现代小说史(第3卷).引自朱栋霖,朱晓进等编.中国现代文学史1917—2000.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社,2007:3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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