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 洁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20世纪80年代,中国社会正在经历一场压抑许久的迸发,经济的迅速发展,使得人们沉溺于寻求更多的经济效益,物质财富。精神世界与物质世界的发展表现得极不平衡。北村“灵性写作”存在恰给这种不平衡注射了一剂“良药”,以其特殊的宗教身份为迷惘的大众寻找心灵的皈依。然而,中国一直以来是讲究“无神论”或者“多神论”的国家,北村的这种创作方式一方面在为不平衡的现状指出解决方法,另一方面也受到了传统的抵触,处于尴尬境遇。
关于灵性,北村认为“在人的体(三度空间)和魂(四度空间)之上,人还有灵,这是唯一与神交通的器官。”[1]他认为人的体要犯罪是因为有魂,魂里有三部分:心思、意志和情愿。然而要达到与灵的沟通仅仅有魂是不够的,因为神是个灵,魂的产物只能满足魂,灵才能满足灵。[2]因此,灵性写作或许可以被认为是人身体内的“灵”,借着人的言说(文字)、行动,散发出来的气息与光芒(灵之性),但是“不是撇弃肉身,恰恰是关注在场的肉身。”[3]通过对苦与死的逼问,不断提醒人们只有肉身是绝对不够的。
由此,本文试图通过“灵的追寻”、“魂的纠缠”两部分,对北村的灵性小说的创作进行分析,从中指出其存在的优缺点。
在中国,传统文化向来以儒道精神为主。儒家的核心伦理精神是中庸,虽然儒家也讲大丈夫的气概和自强不息的人格精神, 但是主流倾向却是 “柔”、“中”、“仁”、“厚”、“温”的气质。 “柔弱胜刚强”、“以柔克刚”是典型的表现。道家表面上是批判“仁义”的,像《庄子》中的《骈拇》篇,认为倡导仁义道德只是一种人为矫饰的做法,违背自然。但道家讲究的“虚怀若谷”,“知其雄,守其雌”,与儒家尊崇仁义的谦谦君子又有多大区别呢?对此,刘小枫曾说:“儒道哲学避而不谈个体性命的死亡、欠缺和无用性问题。个体的成德、历史王道的传承、社会秩序(礼乐)的维系湮没了个体生命的深渊处境问题。”[4]
如此,北村作为基督徒在塑造人物上是不再以传统的标准考量人,在《张生的婚姻》中北村塑造了一位哲学教授张生,他具有诗人般忧郁的气质,美好善良的品德,无限温柔的性情……如此近似完美的人儿,在面对生活中的种种磨砺,开始变得暴躁、焦灼甚至出现了自虐的倾向。女友小柳半途逃婚,与唯一的朋友刘仁没有共同话题,本以为出于好意的赠送却换来少年的死。张生彻底崩溃了,他认为一切改变均来自女友的背叛,所以他企图选择杀死女友获得解脱。但是,故事的结尾是张生没有选择自杀,在《圣经》圣洁的光环照耀下获得解脱。同样性格的人物也出现在《鸟》中,康生是一位诗人,他有一颗玻璃般的心,他沉浸在自己营造的世界里,不愿面对真实,甚至不愿意工作。对待社会上的不真实事件他宁愿选择逃避,也不愿意正视。最终,朋友的背叛、妻子的不理解使他的世界慢慢瓦解,他再也受不了,为此“他选择死亡或者堕落”。所有传统要求下的华丽外表皆不能掩盖人物内心的悲痛与矛盾。
北村在设置故事情节上大都显示出一种紧凑感、令人窒息,似乎人物的内心迷惑恰与读者一致。而且,人物形象前后形成鲜明的反差,使读者感受到主人公如何一步一步经历苦难,撕裂伪装后真实的性情:痛苦与彷徨。而对这样的人物表现,传统的写作是无法给与深刻解说,因为故事的发展已经不仅仅关乎人的德性,更来自于人隐藏在深处的复杂情感。正如南帆所言“北村所设置的故事情节终究要将人物逼上绝境,迫使他们回答:为什么活着?而我们曾经引以为傲的中国的儒家传统道德在现代社会已经衰颓了。诚实、良善、社会责任、尊老爱幼、宽容,这些基本的道德品质在我们的现实生活中已经让位给谎言、欺骗、自私、自暴自弃。”[5]所以才需要有人选择一条新的道路,寻求一种新的方法去指引大家,摆脱迷茫。
20世纪的改革开放,特别是市场经济的发展让出版业面临了前所未有的困难。作家这个职业不再是令人们羡慕的“铁饭碗”,而他们的精神思想也受到排斥,处于边缘化地位。如此,迫于生计,写作不再和责任、良心有关,而只是经济自由化背景下的一个不错的谋生手段。
环顾当代文学,我们看到更多的是人在物质财富冲击下的迷失,不择手段的追求,积累巨大财富之后的虚空和无意义,如《施洗的河》中的刘浪;在精神恐惧之中对欲望的非理性的追求、满足、不满、再追求……如《周渔的叫喊》中的周渔。人仿佛就活在一个无意义的循环当中,到处是空虚,人生仿佛就如叔本华所言的“钟摆”。这样的文学状态不得不令人心忧。而然,对于文学本身来看,其最可怕的是精神的末路,可怕的是全人类的精神末路。灵性写作已经不是文学的写作方式,它已经成为一种文学精神。“灵性文学最终要达到的,不是仅仅停留在对人性的表达,更是对神的灵的属性的表达,也就是对宇宙中之至高的大善大美等造物主属性的表达”[6]这样才能够传递真正的善美,才能呼唤并承载人的精神世界与物质生活,从自我中心的善恶中、从幽暗的绝望中、从平面的琐碎中飞起来。
所幸,我们找到了北村,他以真实的灵性生活体验和灵性层面对世界万物,特别是对人自身的透彻认知,用一种宗教式的救赎情怀为人们指出道路:“罪感不是一种不健康的情感,而是真正意识到上帝后产生的必然结果”,“对上帝的信可以引导我们去忏悔我们的罪。”[7]
“良心”是近几年北村的作品中常常表现的一个主题。北村认为“神在人的里面造了一个叫良心的东西,摸一摸他就知道神并没有放过那一件事。”良心是用来感知罪的。
也就是依于“良心”的存在,刘浪在满足一切人的欲望后,仍就无法使心灵得到平静,他从命定的茫然开始去寻找生命的价值意义,从医科大学生到黑帮老大,这种功成名就并没有带给他想象中的归属与满足,反而让他沉溺于寻找的空虚与绝望之中。不过这种空虚与绝望却让他在对自我存在意义的又一次拷问中,逐渐恢复了自我灵魂的视觉,于冥冥力量中发现了人有限的存在。正是因为拥有渴望的眼睛以及等待救赎的心情,他才最终能够踏上天国之路的旅途。只可惜,在这篇小说北村似乎并没有直接表现出“良心”对主人公的命运的影响,而是以焦灼、烦闷的心态代替。到了他最近的作品《愤怒》、《我和上帝有个约》才将良心的引导作用不断地被深化、放大。
马木生、陈步森在故事中的忏悔表现出是对自我良心扩张和升华的信任,因为他们完全相信借助良心获得了绝对的是非感,成就了一个崇高的自我。于是,北村在《愤怒》、《我和上帝有个约》中都加强了良心的作用,马木生认为“除了良心,没有一个人能审判别人”。于是,“良心”被认为是可以和神交流的有效方法,成为一个人走向身心解放,皈依神的有效途径。
综上所述,北村的灵性写作是对传统文化的一次挑战,更是对当代社会文化的救赎。他为世人寻找到解决内心矛盾的方法,提供一些值得信赖的精神学说。但是,北村作为一个“神的抄写员”还无法步入“神性”,因为“神格的获得是彻底非人格化的实现”。他的作品中还存在一些“魂”的意志,当然这里所说的“魂”既不是理性的也不是非理性的,它指的是思想、意志和情感与终极的存在交通的人的内有之“灵”的纠结。
齐宏伟在《文学苦难精神资源》这本书中提到,基督教生存观的基本架构“创造—堕落—救赎”。此三者不在同一平面,而是分属不同层面,处于“堕落”层中的那个人只能模糊感知“创造”层的真、善、美、爱,却不能靠自己成就“救赎”。“堕落”层中的人无法向“创造”层和“救赎”层超越,唯有领受“救赎”。而领受“救赎”后的超越则是神圣护理下的超越,“肉身”践履“圣道”和“堕落”层的僭越式超越有质的不同。
北村的作品中将人的良心归属于灵,而在《愤怒》等作品中,作者似乎过于强调良心的忏悔,似乎认为人凭着良心就可以直接和上帝交流,而忘记区分基督教生存观中“创造”、“堕落”、“救赎”的不同层面,也把圣灵和人的灵混在一起。这样就对良知的升华和扩张寄托了太高的期望。马木生一句“除了良心,没有一个人能审判别人”似乎暗含两种含义:一种是“良心”暗指内心的煎熬,属于神将灵放入人体内的“灵”;另一种是接受神的审判。
另外,北村的作品中常出现因良心不安而发出的呼喊,试图通过这种极尽疯狂的呼喊获得内心的轻松,大有“一吐为快”的感觉。另外,采用独白式文字既可交代情节,又可表明心迹,抒发情感。但是,我们发现在北村的宗教叙事伦理里有一个社群认同的纬度,他的社群认同是建立在对那些有能力自我转向内心,逼问自己内心并有一种承当的能力和责任感的人,在他所塑造的人物中,我们可以看到无论是刘浪,还是后来作品中的马木生或者是陈步森都有着挖掘自己内心的冲动,在自己对自己的审判中,他们始终是追问自己的内心。并没有意识到基督教是通过“神人”耶稣基督代赎赐下恩典从而完成救赎。
基督教生存论上的语言观基于《圣经·创世纪》蛇诱惑夏娃偷吃了分辨善恶的果实,使圣言“你们吃的日子必定死”一变而为理性的推断“不一定死”,也隐约许诺了“一定不死”的美好前景的故事,认为语言经由理性构筑乌托邦的幻象,打破神圣,日常语言已丧失了言说真理的能力。文学似乎根本无力拯救社会和人生,但从最高意义上说,文学若只跟在社会现实后面为“宏大叙述”而不敢起来重组作为形式的现实,那本真意义的语言就被遗忘了。作家构建精神家园的努力也就被遗忘了。
为此,北村选择了一种极端的语言叙述,他采取了二元对立的创作思维:在世俗中堕落的人和信仰基督的充满神性的人—两者必须选其一,没有中间路线可以走。在小说中,爱和罪、物质和精神、灵魂和肉体、理想和世俗都成为小说着意表现的立物。就像刘浪在《施洗的河》的对白那样:“他很清楚自己已经站在一个边缘,一边是黑,一边是白;一边是光,一边是暗;一边是死,一边是活。没有中间地带。我该怎么办?他想。”
但是,我们在阅读《圣经》时发现其的语言“丰富生动、言之有物”。《圣经》中的语言风格与类型是极丰富多采的,或华彩或朴素,或细腻平实或大开大阖,或逻辑严密层层递进,或空灵自由奥秘神奇。而,北村的这种语言表达虽然简练、明了但是缺乏文学性,传递出一种毫无张力的苍白与无力,文字里面缺了一份怜悯和感同身受。“这也许正是因为我们的文学是平面的,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缺少了宗教信仰带来的纵向关系。这种作者心灵中、笔底下的怜悯,无法产生于作者本身,只能是对造物主的爱的传递。 ”[8]
同时,北村在人物对话语言中喜欢插入宗教故事,使得小说的宗教思想过于浓重,作者似乎过于注重作品的现实性,文学语言的一切表现只是为了与悲哀的人生抗争,为脆弱的艺术正名,用自己的生命和血泪浇灌自己的精神家园,用悲哀和极端的姿势与这日渐陈腐的生活分割出截然不同的自我和人生,而忽视了文学创作的基本要求。小说丧失了文学语言的审美要求,忽略了挖掘人物内心深处的复杂情感。
据英国学者波兰尼研究,人的精神资源第一个层面属“可明言的部分”,即“可说之奥秘”;第二个层面是“未可言明的部分”属“不可说之奥秘”。前者为“集体意识”,后者为“支援意识”。一个人的精神资源中只有这两方面统一起来,言明部分能沉淀转化成未可言明部分,未可言明部分提供深层“支援”,使其言说走向深刻。关于这一点有点像中国的一句“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说法。
北村的作品中经常出现这种意识成分,很多人不明白小说《施洗的河》中,刘浪的信主仿佛在一霎那之间就完成,这本身就有些令人生疑;当他一旦“放下屠刀”,立即跑去对昔日的死敌,杀人如麻的土匪马大进行“劝诫”和传播福音,马大迅速“归入主的旗下”,这实在让人无法相信。同样《张生的婚姻》中,哲学博士张生拥有着“思想的快乐”,他满足于用学术充实自己的生命。可是一次婚姻的受挫,使他的思想再也快乐不起来,学术在这时显得虚伪而苍白,按捺不住他犯罪的冲动。在痛苦的挣扎中,似乎是天上的牧者找到了他,《圣经》里的言辞像一束束光照亮了他心里的黑暗。泪水伴随着祷告,醒来后的张生获得了新生,张生与所看到的一切重新接近,并在与他们融合时,充满温暖”。而小说中作者没有给予读者一丝线索,表露出主人公怎样获得救赎,更没有讲述获得救赎后的主人公会怎样生活。“一切都来的那么突然! ”[9]
面对种种地疑问,北村引用《哥林多前书》15章32节中的言辞进行了这样表述:“我要说的是,人活着是有意义的,没有神人活着就没有意义,若死人不复生,我们就吃吃喝喝吧!因为明天要死了’,但我们之所以还在这地上,是神的恩典暂且留我们,为的是要认识他。”然而,在北村的小说故事结尾,他给人物设置的结局大都看似有些牵强:“神的出现,在北村的文本意义世界中,建立起了一个新的指向,出于对立而构成了紧张,人们在逃避这种紧张,因而死亡和宗教变成为这种对立的两种结局。前者是对立的硬性毁灭,后者是‘与对象达成和解的’调和与统一,这便是北村对于人类拯救而开出的‘药方’”。[10]
作为一名作家的北村在虚无主义盛行的当代文坛,重新提出了文学的责任,作家的良知,写作的道德立场。而作为一名基督徒的北村,向当下文坛,还有当下社会和社会中的每一个人都提出了这样的问题:面对人类精神的困境、灵魂的走投无路,存在到底有没有意义?有什么意义?
于是通过北村,我们了解了他的灵性小说。了解小说的创作除了道德的路,还有哲学的路,还有信仰的路。不管北村的信仰之路能走多远,他至少给我们带来了一种反思,反思我们的传统文化、道德、信仰,反思我们的文学。
[1]北村.我与文学的冲突[J].当代作家评论,1995,(4).
[2]北村.赦免[J].山花,1995,(7).
[3]齐宏伟.文学,苦难,精神资源[M].江西人民出版社,2008.2,(第一版):264.
[4]刘小枫.拯救与逍遥[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1.
[5]南帆.先锋的皈依——论北村小说[J].当代作家评论,1995,(4).
[6]钱旭初.北村的世界[J].江苏社会科学,1997,(6).
[7]谢有顺.先锋就是自由[M].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4,27.
[8]钱旭初.北村的世界[J].江苏社会科学,1997,(6).
[9]施玮.开拓华语文学的灵性空间——“灵性文学”的诠释[J].海南师范大学学报,2008.
[10]陈岚.北村转型后小说中的基督教文化意蕴[J].湖南第一师范学报,200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