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未未
(东南大学 外国语学院 日语系,江苏 南京 210096)
从异族语言中借用词汇,是丰富和充实本民族语言的手段之一,词汇借用的结果就是“外来语”这种特殊词汇的产生。《日本国語大辞典》认为“外来语”就是从外国语中借入本国语并且当做本国语使用的词语,主要是指来自于欧美的词语[1]。石野(1983)认为传统意义上的外来语主要是指在某种程度上忠于源词音形的词或短语[2]。本文所讨论的外来语限定于汉语和日语之中的模仿西方语言发音的词汇。汉民族和日本民族在与其它民族交往之中,也毫不例外地吸收了外来语词汇。以汉语为例,“麦克风”、“可口可乐”、“纳爱斯”、“柠檬茶”中的“柠檬”、“迷你裙”中的“迷你”、“啤酒”中的“啤”及“GDP”就是来自于英语词microphone,Coca cola,nice,lemon,mini,beer及GDP的外来语;以日语为例,“倶楽部”、“ミルク”、“アンダー·ザー·テーブル”、“化粧品コーナー”中的“コーナー”、“ポスト植民地”中的“ポスト”、“カレー粉”中的“カレー”及 “WTO”就是来自英语词club,milk,under the table,corner,post,curry,shell及WTO的外来语。汉日两语中的外来语有着许多相通之处和相异之处,认清这些异同无疑可以增进我们对于外来语本质的认识。香坂(1981)指出汉语中的音译外来语不如日语多,并分析了语言上的原因[3];周星(2000)指出了汉日两语外来语在覆盖范围、造词理念、语义及词法上的不同点和语音变化上的相同点[4]。本文将再次对汉日两语中的外来语进行比较分析,总结出两点全新的相同点并剖析其文化根源,另外,还将从文化语言学角度对周星(2000)所指出的汉日外来语覆盖范围方面的不同点进行解释,为汉日外来语比较研究添砖加瓦。
笔者通过观察发现,从总体上看,无论是汉语外来语还是日语外来语,都比这两门语言中的固有词具有更高的分析性。这种现象突出体现于名词的造词方式。在汉日两语的固有词中,名词的尾部往往出现表示某类事物、概念或现象的共通性质的“属性后缀”。在汉语和日语固有的命名法中,表示事物的外形、颜色、用途、性质和材料等的词语的后面经常会跟上一个表示事物属性的属性后缀。例如,表示“带轮子的路上交通工具”之意的固有词的尾部常常会出现“车”或“車”这样的属性后缀。汉语固有词“电车”、“火车”、“汽车”、“马车”、“自行车”、“独轮车”和日语固有词“列車”、“馬車”、“自転車”、“三輪車”、“電車”、“汽車”中,在表示交通工具特征的“电”、“火”、“汽”、“马”、“自行”、“独轮”、“列”、“馬”、“自転”、“三輪”、“電”、“汽”的后面,附着了属性后缀“车”和“車”。但是外来语名词很少带属性后缀,即使是同类事物、概念或现象,其名称也可以迥然不同。例如,汉语外来语“巴士”、“摩托”、“的士”和日语外来语“バス”、“タクシー”、“オートバイ”、“カー”、“リムジン”、“トラック”,虽然指示的都是“带轮子的路上交通工具”,但是由于不含有共同的属性后缀“车”和“車”,所以看上去好像是彼此毫不相干的事物。总而言之,汉日两语中的固有词频繁使用属性后缀来强调事物的共性,体现出较高的综合性;而外来语则排斥属性后缀以突出事物个性,体现出较高的分析性。
笔者认为,之所以汉日两语的外来语较固有词分析性更高,归根到底是因为外来语的源头——西方哲学思想和思维方式较固有词的源头——东方哲学思想和思维方式分析性更高。哲学思想作为世间万物(包括自然、社会和思维)的普遍法则,必然与人类的语言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因为语言与自然、社会和思维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大多数当代学者都坚信一个事实:哲学思想和语言结构是相互制约和影响的,尤其是前者对后者的影响显而易见。某个民族的哲学思想代表着此民族对客观世界的主观认知,而语言创造过程中人们总是无时无刻不在受这种认知的促动,因此在某种语言的深层结构之中往往可以窥见该民族哲学思想的痕迹。中国人和日本人都是古老的东方民族,这两个民族自古以来所信奉的哲学思想的基础是“天人合一”的整体观,强调人类和天地万物的协调性、融合性和整体性,习惯于将各种事物看成浑然天成不可分割的统一体,思考问题的时候往往着眼于事物间的普遍联系和共性。与此相反,西方文化从古希腊和古罗马时代开始就尊崇“人物分离”的哲学思想,强调世间万物的个体性和相互对立性,习惯于用分析性的思维方式去看问题,在认识事物时往往着眼于其不同于周围事物的鲜明个性。这种整体思维和分析思维的对立原原本本地反映在西方语言和中日语言的结构差异之上,这种差异导致了汉日两语中外来语分析性高于固有词。
无论是汉语外来语还是日语外来语,其诞生之初往往语音带有浓厚的西洋色彩,此时的外来语一般会作为一种时尚的象征而被年轻人频繁使用,起到一种装点门面的作用。在当代中国和日本,有一些追逐流行文化的年轻人时常洋洋得意地把外来语挂在嘴边,以体现其对外语的熟知,赢取周围人们的羡慕。例如,中国的一些年轻人会把面包片叫做“吐司”(toast),把黄油叫做“白脱”,把谈恋爱叫做“拍拖”(partner),把展示叫做“秀”(show),把聚会叫做“派对”(party),把“对决”叫做“PK”。日本也有一些年轻人喜欢把“興奮”讲成“エキサイティング”(exciting),把“買い物”讲成“ショッピング”(shopping),把“週末”讲成“ウィークエンド”(weekend),把“既製服”讲成 “プレタポルテ”(prêt a porter),把 “宣伝”讲成“PR”。老年人和年轻人在表述同一个概念时使用的词汇经常会显示出一定差异,这种差异经常体现为固有词和外来语的对立。一些娱乐媒体的推波助澜使得一些年轻人对于外来语词汇越来越偏爱,因为这些媒体不停在传递这样一种信息:如果你连这些词都不知道的话,你将被时尚抛在身后。
笔者认为,汉日外来语所传达给年轻大众的这种时尚感与一部分中日青年的崇洋心理有着密切关系。中国和日本的经济腾飞均晚于西欧和北美,虽然战后日本和中国都实现了经济迅猛发展,国力大幅度增强,但是近代历史上由于贫穷落后而造成的自卑感还多多少少影响着一部分人的心态。再加上有些商业媒体不负责任地过度美化西方形象,这导致一些中日青年更加非理智地追捧西方流行文化。公司的宣传广告中大量采用欧美明星,时尚杂志中铺天盖地的也是西方模特的身姿,这种夸张的商业宣传使得许多中日青年心目中的欧美形象过于理想化,似乎连英语也变成一种时髦的语言了,在上海和东京这样的国际化大都市里,能否讲英语似乎已经成为大众衡量个人素质、品位和能力的一个指标。在这种背景下,中日青年在讲母语的时候会有意无意地揉进去一些英语单词或模仿英语单词发音的外来语,以显示自己的时尚意识。不过,笔者相信,随着中日两国经济、文化和科技实力的进一步提升,中日青年对英语或其他欧美语言的盲目狂热将逐渐降温,外来语的这种炫耀功能会逐渐减弱,固有词的使用频率会逐渐增加。
汉日外来语最显著的不同之处在于前者在本国语言中所占地位更高,覆盖范围更广,势力更强,这主要体现在意义领域、词性和形态方面[5]:汉语外来语限于“咖啡”、“夹克”、“盘尼西林”、“镭”和“厘米”这些饮食、服饰、药品、金属元素及度量衡等方面的具体事物,而日语外来语中“ガイドライン”(guideline)、“スタグフレーション”(stagflation)、“アイデンティティ”(identity)、“ハネムーン”(honeymoon)和“ライブ”(live)这些政治、经济、社会、大众文化和传媒等方面的用语也很多见。汉语外来语中名词占绝大多数,而日语外来语中动词和形容词也很常见,如源自动词sign,lead,design和serve的“サイン”、“リード”、“デザイン”和“サーブ”,以及源自形容词delicate,soft,natural和elegant的“デリケート”、“ソフト”、“ナチュ·ラル”和"エレガント"。汉语外来语绝大多数是单纯词,而日语外来语中复合词和派生词也很多,比如“アイス·スケートリンク”、“スロー·モーション”和“セコンド·ハンド”是源自ice-skating rink,slow motion和second hand的复合词;“アンチゲン”、“コアキシャル”和“デマグネタイザー”是源自antigen,co-axial和demagnetizer的带前缀的派生词;“ライター”、“ボランティア”和“コミュニズム”是源自writer,volunteer和communism的带后缀的派生词。
笔者认为,之所以日语外来语较之汉语外来语覆盖范围更加宽广,除了语言本身的因素外,另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这两个民族的心理特征差异决定了日本人比中国人更加积极地吸取外来文化。这种民族心理的差异来自于中日历史文化差异。自古以来就位于东亚文化圈核心位置的汉文化属于典型的“创造型”文化,几千年来在与周边异文化进行交流时显示出很强的先进性和主导性。在对外交流中,中国思想文化始终保持着自发性[6]。这种强大的文化背景决定了中国人历来对外来文化具有本能的抵触心理。而日本文化一直处于东亚文化圈的边缘,是一种充满适应性和灵活性的“摄取型文化”。千百年来,日本人以一种求知若渴的姿态不断地吸取异族文化的精髓。这种面对异文化时的态度差异决定了日本人比中国人更容易大量吸取西方文化,包括借用西方语言的词汇。尽管近年来随着年轻人英语水平的提高,汉语吸收外来语有所增多,但是与吸收外来文化驾轻就熟的日本人相比,中国人对外来语借用的态度相对谨慎。
本文在汲取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础上,对汉语和日语中的欧美源外来语进行了再次比较,总结了一些相似点和相异点,并且站在文化语言学的立场上挖掘了隐藏在这些表面异同背后的深层文化根源,希望能够藉此加深大家对于汉日外来语语言文化特征的理解。外来语是一种随着时代发展而不断发展变化的词汇,汉日外来语的比较研究需要随时跟踪这种变化,因此这项研究任重而道远。本文旨在抛砖引玉,期待更深入全面的汉日外来语比较研究的涌现。
[1][2]石野博史.現代外来語考[M].東京:大修館書店,1983:6,31.
[3]香坂順一.外来語の問題[J].日语学习与研究,1981,(1).
[4][5]周星.外来語の諸相——日中対照の観点から[A].皮细庚编.日本学研究论文集[C].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0:331-351.
[6]李约瑟.中国科学技术史:第1卷第2册[M].北京:科学出版社,1975:3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