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丁玲小说叙述要素的坚守与价值

2010-08-15 00:42张燕
文教资料 2010年36期
关键词:莎菲解放区丁玲

张燕

(广东外语艺术职业学院 中文系,广东 广州 510640)

从《梦珂》的起步到《莎菲女士的日记》的成名,从《水》的转型到《我在霞村的时候》的思考,从《太阳照在桑干河上》的成功到《杜晚香》的余响,在丁玲的小说中,人物形象类型、叙述内容、叙述风格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但叙述的基本要素仍然或明显或潜隐地保持着。丁玲小说叙述或明显或潜隐地保持的基本要素包括:叙述的态度——激情的理性叙述;叙述的方向——中国革命脚步的追随;叙述的对象——个性鲜明而统一的女性形象的塑造。这些叙述要素的坚守,不仅使她的叙述自觉地融入了中国现代性文化建设的宏大叙述之中,而且个人的声音始终没有被宏大叙述淹没。

一、激情的理性叙述态度的坚守

在丁玲的作品中,无论是早期创作的《梦珂》、《水》,还是中期创作的《我在霞村的时候》、《在医院中》,亦或后期创作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杜晚香》,其叙述者始终保持着激情的理性叙述态度。《梦珂》是丁玲的处女作,原载一九二七年十二月《小说月报》。作品叙述了女主人公梦珂(“梦珂”一词为法文“我的心”的意思)两次的逃离,每一次关于逃离的叙写作者都是激情而理智的。第一次是逃离学校:作者略去了对“红鼻子”教员龌龊行为的描写,只写梦珂离去的场景:“她挟着那泪人儿挤出了人众,急急的向教室门走去。”[1]带着女模特不理睬同学调和性地解决问题的建议,愤然离校。略去龌龊行为的描写是因为此类事情在当时普遍存在,读者完全可凭借自己的社会阅历加以填充与丰富;写离去的场景虽写出了愤然,却不写闹与争,因为闹与争都于事无补,选择性的描写干净利落,凸显理性的光芒。第二次是逃离姑姑家:作者较详细地叙写了梦珂逃离的原因——自己心中的“白马王子”表哥晓淞不仅与有夫之妇章太太姘居,而且与他的朋友澹明把自己当一件东西来谈论。这两个场景作者虽毫无保留地显现了梦珂痛苦的内心:“她哭了。这事是这样的使她伤心,想起自己平日所敬爱、所依恋的表哥,竟会甘心搂抱着那样一个娼妓似的女人时,简直像连自己也受到侮辱。”“梦珂只想跑出去打他两人,但又把两只手叠着压住嘴唇忍耐着,直到那两人又笑着的走。”[2]然而写梦珂逃离姑姑家的场景却是十分冷静的:她没有哭,没有闹,只是写了一封告别信,“写得非常委婉,恳挚,说自己是如何辜负了姑母的好意,如何的不得不姑息着自己的乖戾性格的苦衷,……”,[3]以极其隐忍的理性的方式,将愤慨、绝望的激情消解。因此,每当作者身临其境进行叙事时,会因事而情动,但在处理事情时则以知性的方式进行关照。《我在霞村的时候》、《在医院中》、《太阳照在桑干河上》等作品都采用了因事动情、处事理性的方式进行叙事。如《太阳照在桑干河上》中人物的处理:“我不愿把张裕民写成一无缺点的英雄,也不愿把程仁写成了不起的农会主席。他们可以逐渐成为了不起的人。”[4]在激越的革命斗争的旋涡中,在饱满的政治热情的抒发中,作者仍保持了理性的思考,并落实在作品的情节展开和人物塑造上。

二、“革命性”叙述方向的坚守

丁玲是一位时代感充溢的女性,她的笔一直与前行的时代相呼应。“她极为注意小说创作的当代性,多取材于发生不久或正在展开中的重大事件,敏捷地‘对当时当事有所批评’”。[5]上世纪二十年代,作为新女性的丁玲塑造了让读者不能忘怀的叛逆女性梦珂、莎菲、阿毛姑娘;三十年代,作为左联作家的丁玲,她的作品是新兴的无产阶级文学的组成部分;四十年代,作为解放区作家的丁玲,她的人生与创作形象地勾描出中国知识分子 “革命化”的过程。丁玲总站在时代的浪尖上,她的作品也总传递着潮头的信息,甚至推动浪潮的前行;当她离开浪尖,被人们遗忘时,她的小说创作也就终止了。与身相随的革命性不仅是丁玲小说始终坚持的叙述方向,而且是她创作小说的源动力。

上世纪二十年代小说创作的代表作 《莎菲女士的日记》,表现的是知识女性的叛逆与苦闷,是五四时期倡导的个性解放精神的个性展现,其对封建传统文化的冲击力甚至超越了郁达夫的《沉沦》。主要在于作者褪掉了《沉沦》中爱国主义外衣的庇护,直指主人公的内心情绪与欲求,加之写作者与主人公都是女性,性别歧视产生了巨大的反冲力,使作品中张扬的女性欲望的释放显得更加大胆与耀眼。

丁玲于上世纪三十年代的小说创作,改变了她的政治身份,使她由一名新女性转变为一名无产阶级作家,她替中国革命疾呼,并自觉地改造自己。在《韦护》中她塑造了革命者的形象——韦护,他穿着蓝色的粗布衣服,整天忙着革命事务,最后为了革命舍弃了热烈的爱情。这一形象显得有些幼稚,因为韦护虽然被标签为革命者,但他的生活习惯仍是知识分子的(吃面包、谈文学、谈音乐);革命工作在作品中虽然强调很多,但内容很朦胧,充满作品的内容仍是男女之间恋情的描写,尽管相较莎菲女士的时代增加了不少外部冲突的描写,但动人的内容仍是内心恋爱情感的纠结。尽管如此,作品“革命加爱情”的主题是当时无产阶级文学的主流主题,“爱情与革命二者绝对对立”的观点也是当时无产阶级作者共同的观点,作品主人公韦护最后选择逃离爱情,坚持革命,也是当时革命者的选择。所有这些选择于作品虽有些稚拙,但于丁玲则是自觉的。《水》最初发表在左联机关刊物《北斗》上,它是丁玲革命叙述的成功转身。《水》相较《韦护》,主题的革命化已十分具体:农民群体以暴力的形式反抗地主阶级;人物塑造已发生了巨变,三爷等农民群像占据了作品的主画面,知识分子第一次退出了丁玲的视野;叙事除了保持其独有的热烈外,方法已迥异,对话及外在行动的描写代替了作者惯用的内心独白。《水》的这些改变是对当时无产阶级文学所倡导的大众化创作方法的自觉践行。

丁玲于上世纪四十年代的小说创作,体现了她自觉地努力地站在革命最前沿的追求。作为解放区著名的作家,她深入思考解放区的问题、解放区的建设,并在现实工作中虔诚地改造自己、提高自己,使自己能站在快速前行的时代前列。《我在霞村的时候》、《在医院中》、《太阳照在桑干河上》是其思考、工作的成果。《我在霞村的时候》、《在医院中》虽然让读者看到了解放区的一些不太美好的东西,但明朗、向前仍是作品的基调。在《我在霞村的时候》中,作者采用了故事内的叙述方式,叙述了在霞村的见闻——关于贞贞的故事。贞贞的经历,真实地展现了战争的残酷性、解放区群众身上封建道德观存在的普遍性,但同时也更有力地展现了解放区良好的干群关系、新的女性群体的崛起(“我”、阿桂、贞贞)、新观念的生长(女性对学习的追求、对人生的自主把握),尤其是结局关于贞贞新生活开始的交代,使作品在悲的底色中生出很强的生命更生的色彩。《在医院中》以故事外叙述的方式,叙述了产科学校的毕业生陆萍在解放区一所小医院短暂工作的心理历程,同时写出了知识分子改造的自觉、艰辛与解放区条件的艰苦、建设的艰难。青年学生投身革命的热情与解放区的现实的矛盾是当时解放区尤其是延安地区不可回避的问题之一,作品肯定了知识分子革命的积极性,同时也真诚地希望他们现实地看问题,合理地提建议。《太阳照在桑干河上》是作者第一次“以农民、农村斗争为主体”[6]创作的长篇小说,与《水》相比较作家对农村生活、农民和农村革命已熟悉很多,因而能准确把握作品中人物,尤其是叙写先进人物的度,将解放区进行的土地改革运动写得既轰轰烈烈又有血有肉。该书于1948年出版,1952年荣获苏联斯大林文艺奖。丁玲文本的叙述始终追随着中国革命的脚步,坚守着革命的方向。她曾说:“从时间上讲,我先是作家,后是党员,但从责任义务上讲我首先是党员,后才是作家,是一个党员作家。”[7]

三、特质女性形象叙述对象的坚守

在丁玲的作品中,有一组群像让读者印象深刻,即女性形象。这些女性有新女性(梦柯、莎菲、丽嘉)、解放区的女孩(贞贞、黑妮)、解放后的妇女(杜晚香),但都向上、“坚强、热烈”,[8]这些特质的女性使她的作品散发出特有的女性文学的光芒——展现了现代中国女性由追求个性解放到追求民族解放再到追求个性解放的艰苦历程。新女性是向上、“坚强、热烈”的:她们撕开厚重的封建礼教的帷幕,实现了从家庭走上社会的突破。梦珂等都成功地摆脱了家庭的羁绊,在外面的世界摸爬滚打,争取到了一定的自由空间;为了追求美好的生活 (主要是美好的爱情),她们远离家乡,在他乡一次次追求、逃离、再追求。莎菲们的追求尽管失败了,但她们仍在绝望中坚持着自己的追求。丁玲笔下的新女性所追求的理想非常简明——得到有才华、尊重女性的男性的爱,因为简明所以浓烈,不过这种浓烈是一种克制的浓烈。如莎菲对凌吉士的爱的浓烈与克制是相辅相成的,丁玲笔下的这些新女性虽不能克制自己的情感,但都具备清醒的头脑,能在行动中有所克制。解放区的女性构成要复杂一些:有遭遇坎坷的乡村少女贞贞,有投身革命的女学生陆萍,有纯情的乡村姑娘黑妮,但她们仍是向上、“坚强、热烈”的:贞贞忍辱负重为抗战收集情报,义无反顾地离开家踏上新的生活;陆萍不断地反思自己、解放区存在的某些问题,并积极地行动起来改造自己,促进解放区的建设;黑妮勤劳、善良、追求自己的爱情,不因程仁身份的变化而改变爱的情感,中止追求爱的行动。这些解放区的女孩虽减少了情绪起伏的浓烈,但在行动上则更坚定。解放后的杜晚香,也是向上、“坚强、热烈”:在新的社会条件下,她不甘心通过丈夫来实现个人的价值,仍不懈地追求个人的独立价值,毅然走出家庭,靠自己的劳动获得了个体的价值与尊严。杜晚香这一新中国的女性形象,拒绝了在新的宽松的环境下重回家庭,并通过自己的艰苦努力获得了社会价值,同时保有了幸福的家庭生活,但新中国幸福女性必须在社会与家庭两个“战场”奔波、奋战的现实,作者在不经意中摆在了读者的面前。

丁玲笔下的女性始终是向上、“坚强、热烈”的,她们在历史的潮流中,永远没有停止前行与抗争,塑造者丁玲也永远保持着对女性独立价值的倡导与讴歌,并关注着女性的生存状态。

丁玲小说对激情的理性叙述、革命性的叙述方向、对个性鲜明而统一的女性形象的坚守,使其叙述以饱满的激情,展现与推进着中国革命的进程,使其作品参与并推动了中国现代性文化建设的宏大叙述;同时理性思考的保有、女性形象的鲜明,又使其叙述具有对中国革命、中国现代性文化建设的反思能力,在宏大叙述中凸显出鲜明的个人特色。

[1][2][3]丁玲著.傅光明主编.莎菲女士的日记.北京:京华出版社,2005:2,29,9.

[4][6]丁玲著.重印前言.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3.

[5]温儒敏编著.中国现代文学课程学习指导.转录自杨义.中国现代小说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4:169.

[7]马蹄疾,陈濑渝.二十世纪中国怀人散文:丁玲集.北京:知识出版社,1997:198.

[8]万直纯著.丁玲和她的文本世界.厦门:厦门大学出版社,2001:14.

2008年院级重点课题:被遮蔽的记忆——中国现代女性文学嬗变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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