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析余华小说《兄弟》中的人物塑造

2010-08-15 00:53聂和平
文山学院学报 2010年2期
关键词:林红余华兄弟

聂和平,陈 艳

(1.文山学院中文系,云南文山 663000;2.迪庆州维西县塔城镇海尼村公所,云南迪庆 674609)

余华的小说世界是一个充满暴力与疯狂的世界:骨肉相残、人情乖离不过是等闲之事[1](P128)。其作品《兄弟》中血腥与暴力、苦难与荒诞、亲情与爱情、命运和抗争等因素交织往错,不仅以荒诞的形式折射了一个动荡多变的社会现实,而且就其作品主人公的精神向度与客观的社会意义而言,它均属于悲剧。

余华在《兄弟》中无论是对李光头、宋钢,还是对其他人物的塑造,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荒诞——荒诞的行为、荒诞的语言等。

荒诞作为审美形态和审美范畴,首先它表现为一种怪诞的形式,并且它还在整体上具有象征性以及凝聚着特殊的心理感受。《兄弟》的开头,就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李光头想花上两千万美元,搭乘俄罗斯联盟飞船上太空游览。这无疑是一种荒诞式的书写,并因之给整部小说笼罩一种荒诞的氛围。

紧随其后,作者浓墨重彩地描写了一个荒诞的细节:14岁的李光头在厕所偷看女人屁股被当场抓获;两个所谓的学问青年和一个“正经”的女人押着这孩子洋洋得意在镇上绕圈示众。派出所警察知道了小孩的劣径后关心的不是犯罪与否如何处置,而是“闪亮着通电灯泡似的眼睛像听鬼故事一样地满脸紧张神情”想从这小孩嘴里打听那几个屁股;而这个孩子却因下流行径从此得福:整个小镇不同年龄职务、精明或不精明的男性镇民全都不惜自掏腰包为这孩子买一碗三鲜面,换取听他描述一番他的所见。在这个荒诞细节夸张性的描述中,突出了那个年月那个社会被压抑的元素——禁欲的负值效应。原本只是一个青春期的少年,因无法控制住对女性的好奇而产生的荒唐行径,却在两个无聊而自恃有功的 “卫道士”——刘作家和赵诗人的带动下,完成了一出令人既好笑又可怜的闹剧演出。

8岁的李光头,因为无知懵懂,在偷看到父母的亲热场面之后的模仿行为,竟然成了成人们的取笑对象。余拔牙和童铁匠,故意要李光头出丑的细节,固然有很大的玩笑意味,但仍然不难看出世俗世界里的人性之丑和人类的阴暗心理。余华就是在这样习已为见的生活场景中,展示丑陋的世界以及人性的恶——“看客”的冷漠与残忍之表象。宋钢下岗后被生活所迫,为推销丰乳霜,把自己弄成不男不女的怪物试验,却是另一种愚昧而无知的举措:在苦难生活的驱逼之下,基于现实生存之需要而做出的非理性的无奈之举。

这些荒诞的背后,它往往更多的指向真实。余华也说过:“真实是相对于个人而言的”,“人只有进入广阔的精神领域才能真正体会世界的无边无际”,“所以我宁愿相信自己,而不相信生活给我提供的东西,在我的创作中也许更接近个人精神的一种真实”,“我将为虚无而创作”[2]。其实,他说的是人们对社会、现实与人生的一种认知和感受,也就是看取人生和世界的一种姿态。因为生活有时通过一种怪诞的形式,借助抽象、扭曲、变形等手法表现人性的异化与异化的世界。在这些荒诞范畴中,它往往凝聚着特殊的心理感受,包含恐惧、无奈、绝望、悔恨等心理特征。

李光头为什么异想天开地想去太空游览?因为宋钢死了。虽然他们没有直接血缘关系,但宋钢却是和他一起长大、曾经相依为命的兄弟,也是李兰死后,在这人世的唯一亲人。更重要的是宋钢之死和他有着一种撇不清的关系,宋钢死后,他心里的那根道德之弦复苏了,内疚和原罪的意识深深地追随着他。李光头感受到了存在的荒谬,即发现了生存意义的虚无化,一切都没有意义,一如在林红和宋钢结婚之后,他自己跑去医院做了结扎手术。究其原因,那就是美好的事物和记忆已经不再存在了,这世界没有什么再值得他留恋了。

“文革”以降,短短数十年,中华民族的很多传统美德已经渐渐地远离我们,在李光头举办的处美人大赛中,虽名为 “处美人”,而登台亮相的 “处女”无一例外均属“假冒伪劣”产品。更离奇的是,在李光头发达之后,竟有“三十多个女人带着三十多个孩子,堵在李光头公司门前的大街上,日复一日地掉眼泪,日复一日地控诉李光头的风流罪行”[3](P273)。并且庄重地告上法庭,可最后在法庭宣判的时候,李光头拿出了多年前的结扎手术的证明,令人哑然失笑。一个没有生育能力的男人,竟然荒唐地被人诬告有三十多个孩子。这是现代社会对“物”的崇拜和文明异化所催生的直接结果,也是演绎当今荒诞的社会背景和当下社会病态的夸张描写。

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法认为,人的精神世界可分为本我、自我、超我三重人格结构。本我是人格的基础部分,它是无意识的,不受理智和道德的约束,其活动遵循着 “快乐原则”,在压抑中寻求着释放,表现为非理性的冲动。自我是由认识和理智构成的意识系统,它既接受外来刺激,也感受内心活动,根据现实条件控制着本我的活动,使它得到一定程度的满足,充当实现本我意图的工具。其活动遵循“现实原则”。超我在人格中是社会力量的代表,由儿童时期父母师长的善恶是非观念影响而建立,表现为良心和理想等,遵守着 “至善原则”。本我和超我经常处于不可调和的矛盾中,自我总是试图调和这对相互冲突的力量。在正常情况下,这三个部分是统一的,相互协调的。当这三者失去平衡发生冲突时,即导致精神病症和人格异常。[4](P62)

“这是两个时代相遇以后出生的小说,前一个是文革中的故事,那是一个精神狂热、本能压抑和命运惨烈的时代,相当于欧洲的中世纪;后一个是现在的故事,那是一个伦理颠覆、浮躁纵欲和众生万象的时代。”[5]

余华以“文革”这段特殊时期与当下消费时代这两个不同的时段作为小说和人物活动的背景,展示了童年时期、青少年时期与成年时期的李光头和宋钢两位相依为命的兄弟的生活。性格决定命运,不同的性格,使这对兄弟人生经历和人生结局迥然有别。

《兄弟》中的人物形象,笔者以为可用弗洛伊德的人格理论学说中的本我、自我、超我来阐释和理解。李光头是《兄弟》中的第一号主人公,也是描写得最生动的形象,流氓、无赖、偷窥者、奸商、暴发户、痴情者集于一身。无疑他就是一个以本我为主导,在性本能和快乐原则的牵引下,在生活中随心所欲、为所欲为的人。

李光头是以一个小流氓的形象出场的,14岁的他在公厕偷看女人的屁股被当场抓获。一个小孩子的好奇心理所驱使的行为给处于禁欲时代的刘镇一个爆炸式的新闻。他的下流行径给其母亲李兰带来了无尽的羞辱感,然而在那样一个特殊的年代,李光头却凭借在厕所偷看女人屁股的恶名给他自己带来了巨大的物质好处。这个细节很好地体现了李光头在青春骚动期,因性本能的欲望之驱使,越出了“超我”的束缚,逾越了社会的规范。李光头从小就缺乏对自我的约束力,这同他的单身家庭有很大的关系。他的亲生父亲在他出生的那天就死了,他基本没有受到正常的家庭教育,特别是缺乏父亲对他的潜在影响。他的思维基本是感性的,往往是想到什么就做什么,跟着感觉走。8岁时偶然看到父母亲热的场面,在模仿行为中却导致了性本能过早地爆发。后来,李光头成为刘镇第一富翁,在“力比多”的作用下,不断制造绯闻。据说,他自己也记不清楚到底和多少女人上过床。举行首届处美人大赛时,他看上了 1358号,一是因为她漂亮,二则他要打破和他上床女人的身高记录及寻找和处女做爱的快感。之后,864号的疯狂与淫荡,更引发了他对林红的新一轮进攻,他和林红三个月疯狂的性爱,就是性欲冲动的鲜明写照。

然而,另一方面李光头面对自己的感情,他极度认真、真诚而自私。为了追求自己喜欢的姑娘——刘镇的大美女林红,他不惜改变自己,改变自己以往的一些不良的习惯,不说脏话,装成一副手不释卷的样子,目的是要使自己变成和宋钢一样温文尔雅的人,以此来讨林红的欢心。为了成功地追求林红,他要宋钢当他的狗头军师,为他出谋献计,帮助他追求林红。此外,当他得知林红喜欢他的兄弟宋钢时,他竟蛮横无赖地不许宋钢喜欢林红,甚至自私地要宋钢去伤害林红。面对林红的多次拒绝,他始终没有放弃,直到林红和宋钢结了婚,他才彻底死了心,去医院做了结扎手术。从其追求林红的这一系列极端的行为中,明显地折射出李光头对感情认真、真诚而自私的一面,在他内心,他不允许自己的感情掺有杂质。也正好表明他遵循着 “快乐原则”去追寻生活。

李光头从来都是想到什么就做什么,他进了福利厂后自命为厂长,带领手下的 14个残疾人把一直亏损的福利厂扭亏为盈。自此之后,他就觉得自己是个经商天才,自动辞职去上海创业。正是他的这份敢闯敢拼,成就了他的成功,使他成为刘镇举足轻重的巨富。可是富裕之后,李光头却陷入了精神危机,被无聊所充塞。只要一段时间没成为刘镇的焦点,他就很焦虑,就要弄出一则广告式的新闻,以使自己重新成为刘镇的焦点。处美人大赛中,刘新闻总要忙里偷闲,见缝插针地给李光头读那些处女来信。这些所谓的处女来信就像精神海洛因一样,让他吸毒似地上了毒瘾。最后宋钢死了,李光头的精神崩溃了。宋钢死时,他正和林红睡在一起。宋钢之死唤醒了他沉睡已久的 “超我”,他内心狂澜骤起,一种“原罪”意识让李光头产生了负罪感和厌世感,最终由 “本我”走向 “超我”。

与李光头相比,宋钢则是一个单纯善良、循规蹈矩的哥哥。他始终生活在道德规范、社会秩序的约束下,不敢越雷池半步。那个年代不允许做的他决不做,他一直都遵循着 “至善原则”,“超我”在他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他是刘镇难得的好人。江湖骗子周游评价他:“你是这样一个人,我把所有的钱交给你,离开一年再回来,你也不会花掉我一分钱。”他始终没有忘记继母李兰临终时的嘱托,他答应继母说:“我会一辈子照顾李光头的。只剩下最后一碗饭了,我会先给李光头吃;只剩下最后一件衣服了,我会让李光头穿。”所以,在李光头落魄的时候,他瞒着林红偷偷地接济李光头。从头到尾,他都是一位老实人,一个善良得令人心酸的人:对长辈敬,对亲人爱,处事接物彬彬有礼,然而又胆小慎微,时时刻刻为他人着想,却唯独不考虑自己的人。

在小说《兄弟》中,我们也可以看到“自我”在他身上的体现。他被迫无奈与李光头断绝了兄弟关系,虽然心里不愿意,但在他深爱的妻子林红面前,却不得不做出违心的选择。在这里,可以看到宋钢善良而又有些懦弱的性格。这种性格在他小的时候就表现出来了,在他和李光头偷吃大白兔奶糖事件中,他很害怕地哭了起来,不知所措,而李光头却没有哭,把剩下的四颗都吃了,再找些石头子放进去。偷吃奶糖事件,显现出宋钢和李光头性格的差异,前者忠厚老实而胆怯,后者精明大胆而狡黠。在帮弟弟李光头追林红的过程中,林红喜欢上宋钢后,在李光头的逼迫下,他不得不一次又一次违心地伤害林红,不惜用上吊自杀的方式去解脱自己。虽然他清楚自己也很喜欢林红,但他因为个性的原因和自己身为兄长的身份,不敢直面自己内心汹涌的青春情感。即使和林红结婚后,他也一直不敢面对李光头。很明显,这是 “自我”和 “超我”在起作用。一方面在现实层面,林红是他最爱的人,是他的妻子,而李光头是他的弟弟,这两个和他关系亲密的亲人之间的矛盾和纠葛,使他内心十分痛苦。另一方面,他的 “超我”时时提醒他,李光头是他的弟弟,他有责任和道义去帮助李光头,要与李光头相互帮衬,还有继母李兰临终时的嘱托,令他良心感到不安。因此,宋钢的内心充满了忏悔和歉疚感,他的眼里常常蕴满忧伤。

宋钢的“本我”时时被“超我”所压制,他的“本我”只有在“白日梦”的想象和梦中显现出朦胧的影子。林红约他第二天晚上 8点到电影院后的小树林见面,宋钢激动万分,以致整晚失眠。“林红美丽的身影和美丽的神态在黑暗中时隐时现,让宋钢心驰神往,……他和林红像一对恋人那样亲密无间地走在我们刘镇的大街上,接下去的情景是两个人拥有了一间屋子,像夫妻一样相亲相爱。”[3](P69)关于对林红的美丽形象和两人亲密无间的想象,清楚而自然地透露了他隐秘的内心世界:他对林红的本能的好感与喜欢,他无法抗拒林红的美丽诱惑。这在现实中未得到满足的愿望,在“白日梦”的想象中得到补偿。可是这想象中的幸福昙花一现,他很快就想到了父亲宋凡平的惨死与继母李兰临终前的托付。宋钢泪水涟涟地下定决心,他一辈子都不能做对不起李光头的事。一旦他回到现实,其“自我”就复苏,他反复提醒自己的身份,他和李光头的亲情。其“超我”也一再告诫他,他不能逾越道德伦理的约束,他不能对不住李光头。而当宋钢得知李光头的恋爱态度——“兄弟也一样宰了”,宋钢如释重负,放下压抑的束缚,尽情地释放自己的情感。他大口呼吸着秋夜的凉风,大步走向林红的家。他惊讶地发现刘镇的夜晚如此美丽。现实的压制和沉重的社会约束解脱后,“本我”在这瞬间占据主导,他感觉到幸福。

林红逼宋钢和李光头决裂回来的那晚,宋钢做梦了,梦到他和林红离婚了。透过这个梦,可以看到宋钢的无意识心理活动,并发掘深藏其中的潜在意义。宋钢十分喜欢林红,在其内心,他一直担心、害怕会失去林红。梦通常以一种伪装或迂回的形式来表现人的被压抑的欲望。因此,这个梦暗示出他的被遮蔽的情感和天地。林红是他最害怕失去的人,特别在他和李光头绝交之后,林红成为他精神世界中最后最重要的保障,也预示了他人生最后的结局和他与林红之间出现情感分歧的岔路。

造成宋钢最后落魄不堪的主要原因源于他倔强自立的性格。或者说,他的倔强自立导致了他的自杀。失业后的宋钢宁愿做搬运工也没有去找李光头,倔强自立的他宁愿挎个小篮子像个小姑娘似的去卖白玉兰,宁愿去水泥厂干粗活,也不愿去投奔李光头。最后,重病中的他,无奈地去找李光头帮忙。李光头让他当副总裁——这个多少人都望尘莫及的职位,他却不干,偏偏要去打扫卫生,分发报纸。在林红看来,他就是一个扶不起的 “阿斗”。慢慢地,林红开始对他失望了,才有她的背叛,也就有了宋钢的卧轨自杀。宋钢之所以自杀,在于他发现了自身现实的困境。他并不恨他们,他意识到他作为丈夫和兄长,都是不称职的。他无法给予自己挚爱的妻子应有的幸福,他无法给予李光头兄长式的关照。他的 “本我”是爱他们的,他无法仇恨他们;但他的“自我”和 “超我”却无法原谅自己。“本我”、“自我”和 “超我”三者之间失去了平衡,宋钢就在这种失衡的状态下自杀了。结果,宋钢由 “超我”回归到 “本我”。

小说中的人物形象是叙事的核心因素,也是作者思想情感的载体。他们往往能超越具体文本和作者的局囿,体现更为广阔的文化背景和精神流脉,成为作家创作风格的表征。《兄弟》中李光头和宋钢的形象塑造,体现了当下两种不同类型的人们在社会转型之中,特别是消费文化的兴起后,如何适应现代生活与现代环境所采取的不同方式和人生之姿态,他们各自在生活的中心和边缘实践自己的价值与理想,并殊途同归地感受到了现代性生存的荒谬——人类的精神困境。

[1] 王德威.当代小说二十家[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

[2] 余华.我的真实[J].人民文学,1989,(3):3.

[3] 余华.兄弟 (下部)[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6

[4] 朱立元.当代西方文艺理论[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

[5] 余华.兄弟 (后记)[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5.

猜你喜欢
林红余华兄弟
一颗假糖的温暖
基于STEM教育理念的高中化学教学设计
一颗假糖的温暖
英雄
你在儿女心上
消除的猜疑
活着,是生命的常态——读余华的《活着》
扩展阅读
跟你做兄弟是会上瘾的
落难两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