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伟杰
(山东师范大学 文学院,济南 250014)
分裂的现实背后
——哈姆莱特与堂吉诃德的个性复合
宋伟杰
(山东师范大学 文学院,济南 250014)
哈姆莱特与堂吉诃德以高贵多思和执着勇敢而闪烁着哲学的光辉,对二者精辟的解读历来层出不穷。针对屠格涅夫“二元分裂”论,从精神方面的内在关联评析二者典型性格的同质复合因素及意义。这些同质复合因素在人类精神发展史上占据重要地位,对人性本质的研究有着不可忽视的思想价值。
哈姆莱特;堂吉诃德;人文主义;复合
经典的永恒性在于其不可替代的思想价值和历史意义。文艺复兴时期的英国剧作家莎士比亚的戏剧作品可谓经典中的辉煌,而《哈姆莱特》则是这辉煌之中最灿烂的一章。该剧上演后的第二年,西班牙首都马德里也出现了一部倍受欢迎的作品,即塞万提斯《堂吉诃德》。1860年,俄国作家屠格涅夫做过一场著名演讲,将以上两部作品的主人公——哈姆莱特与堂吉诃德对立起来,贬此褒彼,一时传为惊人之见。针对屠格涅夫“二元分裂”论,笔者认为,哈姆莱特与堂吉诃德在人文主义理想实现的表达方式不同,并不等于他们的精神层面不存在相通性或复合因素,有必要对两个典型的悲剧性内涵与所体现的复合因素进行阐释。这些复合因素在人类精神发展史上占据重要地位,对人性本质的研究有着不可忽视的思想价值。
屠格涅夫是19世纪俄国著名小说家。1835年,他在彼得堡大学开始接触莎士比亚作品,迁居法国,勤奋学习西班牙语,细究塞万提斯《堂吉诃德》。他认为《堂吉诃德》是“西班牙与世界文学中最伟大的作品”。1860年,屠格涅夫做了一场题为“哈姆莱特与堂吉诃德的比较”的演讲,即是“对于《哈姆莱特》和《堂吉诃德》的研究、接受历史所做的一个科学总结”[1]106。演讲一开始就强调哈姆莱特与堂吉诃德这两个典型在世界文学史上的永恒生命,并用很多笔墨论述他们之间的不同。屠格涅夫从人类自身历史认识的角度展开两个典型之间的比较,虽然他的观点在某种程度上代表了一个时代甚至一个民族的认识水平,但今天看来,他将两个本质上属于同质的人文主义典型形象割裂开来,有时是孤立地强调某一方面,显然有失偏颇。从文学接受的角度说,人们对哈姆莱特与堂吉诃德的观照,意在打破那种只停留在形式关联上的局面,而更多的是看到他们性格深层的本质联系,只有这样,读者才能感受到某种含有超越意味的诗性共鸣。
为探求哈姆莱特与堂吉诃德形象的诗性渊源,可以从他们充满传奇魅力的故事当中寻找。莎士比亚剧作《哈姆莱特》是描写丹麦王子复仇的悲剧。王子在德国留学期间,父王被其弟克劳狄斯弑杀,凶手掩盖真相,窃居王位,迎娶王嫂。哈姆莱特费尽周折得以弄清真相,与奸王斗智斗勇,终于诛杀元凶,同时亦中对手毒计,复仇之时以身殉难。《堂吉诃德》则是塞万提斯用戏拟骑士传奇的笔调叙述其主人公堂吉诃德及其侍从桑丘·潘沙游侠的故事。游侠过程受尽嘲弄,但依然斗志十足,坚信借其侠手恢复人间正义指日可待,但临终时刻,方始醒悟。两个故事的写作背景均为文艺复兴时期人文主义风光尤劲之际,在意识形态领域,“那些源自上帝的美、善、崇高的概念开始转向人,对前者的迷信或敬畏变成了对后者的爱好与研究;人的自我意识加强了,自信心提高了……”[2]67人文主义强调人的主体性和个性自由,人具有独立的自我意识和敢于进取的自由精神。哈姆莱特与堂吉诃德身上明显体现了作者人文主义的崇高理想。
哈姆莱特天禀政治家素质,对世界和人生有着独特、深刻而美好的见解,认为人是“多么了不起的杰作!多么高贵的理性!多么伟大的力量!多么优美的仪表!多么文雅的举动!在行为上多么像一个天使,在智慧上多么像一个天神!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3]从而把对人类智慧的认识提升到一个无与伦比的高度。面对叔父的阴谋弑杀,单纯的心灵产生了无以复加的疯狂震撼,可以说,他的装疯在某种情况下亦可以解释为正常敏锐的心灵在遭遇外物的突袭下无意识的自然分裂,或是在没有失去自我意识情况下的真疯。每一颗充满美丽情感和远大抱负的诗性心灵无不隐蕴着疯癫因素,这种因素在正常情况下处于睡眠状态,只有遭遇不可逆料的强烈刺激时才会迸发,显现出非常态的混乱与癫狂。这种非常态的表现,亦即高贵的心灵在理想遭遇残酷现实的刹那间呈现出巨大张力,此时,人文主义者的伟大与不凡显露了。真诚为背叛所击,无可挽回地走向极端,哈姆莱特陷入深沉思索中,学者的丰盈、思想家的深刻、政治家的才略、军人的气度交糅齐发,原本个人的复仇也水到渠成地提高到重整乾坤的高度——这正是文艺复兴时期人文主义思想家应肩负的时代重任和伟大使命。
与之相比,堂吉诃德作为另一个人文主义崇高理想的典型代表,是以喜剧的面目出现的。但纵观其全部,他是一个学识渊博的智者,秉持拯救天下为己任的宏伟理想抱负;他提倡男女平等,主张爱情自由,反对封建势力对妇女的欺凌与侮辱;同时又对社会、道德、法律、战争及文学艺术有着深刻的见解。一个不折不扣的人文主义思想的传播者,且以自己的行动坚定地实践着对信仰的忠诚。行动是堂吉诃德的根本特征,也是区别于多思多虑的哈姆莱特之所在。堂吉诃德激扬奋发的生命热情有着宗教般的狂态,这也与哈姆莱特冰冷的理性与怀疑形成鲜明对照。
一个是丹麦王子,一个是西班牙乡绅,同具纯洁美好的诗性气质。前者的悲情独白振聋发聩、令世人惊醒;后者的“无知”豪迈激发着无数正义者甚至用生命与残酷现实英勇抗争,为一个光明仁爱的理想社会之到来。这就是彼此诗性性格的交糅复合,它们在本质上是一致的。
哈姆莱特高尚的志趣使他渴望时代的进步、人类的文明,渴望民主、平等、和谐,渴望理性和正义。父亲被弑杀的现实和鬼魂的暗示深深刺痛了他高贵的心灵,时代的乱局彻底击碎了其美好的理想。他开始思索一切,怀疑一切,“生存还是毁灭”的独白表明他已走向怀疑主义的极致,否定世界以致否定自我。他意识到连自己的灵魂都无所依附,又何以承担拯救乾坤的重任?于是产生无以摆脱的负罪感,怀疑、思索、否定,再怀疑、再思索、再否定,永无止境的心灵折磨,灵魂在生存的无意义和死亡的无依附之间徘徊。歌德认为,王子的悲剧是“一件伟大的事业担负在一个不能胜任的人的身上”[4]296,“一个美丽、纯洁、高贵而道德高尚的人,他没有坚强的精力使他成为英雄,却在一个重担下毁灭了,这重担他既不能掮起,也不能放下;每个责任对他都是神圣的,这个责任确实太重了,他被要求去做不可能的事。”[4]296这里,责任即实现人类终极的美好理想,这一理想比为父亲报仇更激烈地震撼着他。此时,哲学家的缜密思维使之真正意识到人类理想无法实现的永恒必然性,行动是无济于事的。高贵的心灵从此永远失掉了美丽的和谐,伟大的理性陷入无比的绝望,他濒于痛苦的极致,于是而成“忧郁王子”。这就是哈姆莱特的悲剧,带有哲学的普遍性与永恒性。
真挚的情感起源于灵魂深处对信仰的坚定执着,矢志信念、义无反顾的行动又为此增添许多宗教的神秘色彩。哈姆莱特的终极思索导致的怀疑主义给他对信仰的忠诚蒙上了可疑的阴影,而困于思索迟于行动更加深了人们对这种可疑的坚信。真相并非如此,无尽的思索本身即是哈姆莱特灵魂深处对信仰坚定执着的最好证明。与哈姆莱特不同,堂吉诃德对信仰的态度则是狂热而浪漫,真诚无邪的心灵充满了为信念献身的勇气和毅力,面对世人的嘲弄,高尚情怀没有丝毫改变和动摇,相反,他客观地承认困难和挫折存在的必然性,并采取从容豁达的积极心态去勇敢面对,以争取人的自由。“自由是天赐的无价之宝,地下和海里所埋葬的一切财富都比不上。自由和体面一样值得拿性命去拼。不得自由而受奴役是最苦的事。”[5]堂吉诃德的内心深处与哈姆莱特一样,是认识到现实的残酷和恶劣的,不同的是他采取行动的态度。在堂吉诃德看来,庸碌者的嘲讽和豪绅恶霸的欺凌是可以通过努力而改变的,即使不能改变,也要让人知道世间并非都那么无望,相反是有未来、有光明的,只要你敢于反抗,绝望中仍有希望的曙光。堂吉诃德就是这无望中的希望。他成了一个坚定的苦行僧,在茫茫大漠里孤独前行,以真诚的灵魂和执着的行动表达着内心深处对信仰的忠诚。然而,这在很大程度上只是一厢情愿的幻想,正如他在现实的游侠中经常被撞得头破血流一样。就此而言,这当然也是悲剧。面对人类理想无法实现的永恒绝望,哈姆莱特痛苦思索着人类是否还有一丝被拯救的希望,包括堂吉诃德的行动哲学,其实均作出了否定性的怀疑。
两个代表时代精神的巨人有着相似的真诚品格,但对于现实态度又如此不同,这也像是一种“分裂”。
屠格涅夫在演讲中指出:“这两个典型体现着人类天性中的两个根本对立的天性,就是人类天性赖以旋转的轴的两极。”[4]466在这里,屠格涅夫以客观的态度从共同人性的角度探讨了哈姆莱特与堂吉诃德的典型意义趋向,但从其本身流露的道德情感而言,他更倾向于堂吉诃德的英武之气,“即将堂吉诃德英雄化的倾向发展到了极点,而对哈姆莱特则进行了某种程度的道德谴责”[1]111。屠格涅夫看到堂吉诃德作为文艺复兴时期人文主义理想形象应该具备的所有伟大特征:“民主平等意识、鲜明德政思想,身心俱健全面发展的自由和谐观念,还有矢志信念、勇敢无畏、自我牺牲精神。”[2]98因此,屠格涅夫以诗意之笔赞美他“有一颗温顺的心,他的精神伟大而勇敢,他的意志不可动摇,……这是一位热情者,一位效忠思想的人,因而闪耀着思想的光辉。”[4]468于是,这位俄国伟大作家将人文主义理想的实现寄托于堂吉诃德式的“武装起来并且进行战斗”的“英雄”身上,充分肯定堂吉诃德积极奋进、英勇斗争的方式,认为要实现人文主义理想就要有坚定的信仰,更要充满自我牺牲精神。惟其如此,他把哈姆莱特的“怀疑”、“阴暗性”的思考阐释为“缺乏信仰”。与堂吉诃德的自我牺牲精神相比较,哈姆莱特“没有牺牲这平凡而空虚的生命”[4]469,故把他看成典型的利己主义者。屠格涅夫将哈姆莱特的游移不定和自我怀疑进一步曲解:“哈姆莱特之流总只关心自己,他们是孤独的,因而也是毫无成就的。”[4]64
资产阶级冲破封建专制与天主教会的神权控制需要艰苦而长期的斗争,在这场挣脱枷锁的斗争中,《堂吉诃德》以戏拟手法所表现出的为真理而奋斗的高尚英雄主义精神,其震撼人心的作用是不可估量的。屠格涅夫敏锐地觉察到这种力量,却从某种程度上忽略了人文主义理想在其实现道路上更有不可预测的曲折,忽略了黑暗现实中复杂多变的形势和人心的险恶,而这些正是导致哈姆莱特“忧郁”的强大的现实。哈姆莱特从个人不幸看到整个人类苦难,从宫廷阴谋认识到整个时代混乱,从而把“个人复仇”提高到“重整乾坤”的高度。与堂吉诃德“改革社会”的信念遥相呼应,并产生了同样宝贵的核心价值,甚至哈姆莱特的“忧郁”超过了堂吉诃德的“直观式疯狂”。因为“冷酷的现实原则把愤怒无奈地变为愁容又几乎是必然的,……像哈姆莱特一样,他的忧郁亦具有永恒性。”[2]99堂吉诃德的信念实践过程其实也隐含着哈姆莱特式的悲情,而哈姆莱特在其“怀疑”和“忧郁”之中也具有堂吉诃德那种随时准备为理想而献身的冲动。正因为有了这种冲动,哈姆莱特在思想上才走得更远,甚至以牺牲爱情为代价,要勇敢担当“重整乾坤”的重任。真正意识到实现理想的曲折和艰难,才会有所谓的“延宕”。可见,二者之间是一种彼此超越的关系,屠格涅夫提到的“思想”和“意志”的“分裂”在这里又有了某种程度的“复合”。他说:“我们应当承认整个人类生活的根本法则就在我上面所说的这种分裂里,在这个二元论里。这整个生活不是别的,正是两个不停地分裂着和不停地融合着的因素的永恒调和与永恒斗争。”[4]477可惜屠格涅夫没有把“思想”和“意志”或者“忧郁”和“信仰”作交合分析,而是将其极端化,发展成“向心力”和“离心力”并分别由两个人物形象来代表,无可挽回地走向了“守旧与运动、保守与进步”之二元对立的分裂的误解。
哈姆莱特的“思想”对堂吉诃德“意志”的否定以及堂吉诃德的行动对哈姆莱特“忧郁”的超越正是二者的交叉复合之所在。当然,二者的结合才构成最完美的人类个性,使之获得最充分的发挥。但上帝偏偏让他们诞生在不同的民族与故事中,或许是神灵于冥冥中给人们的启示:“分裂即为现实!”有着共同的信仰,面对不可抗拒的现实黑暗,采取了不同的表现方式,为心中的理想作着痛苦的挣扎!哈姆莱特懂得这种挣扎是无望的,堂吉诃德则在无望面前进行彻底的反抗与勇敢的斗争,他们是天际间的知音,在茫茫宇宙中挥手相慰。
世界的多元呈现使思想者和力行者拥有各自不同的使命。某种程度上,似乎哈姆莱特们找到了更为合情的理由,然而行动的价值又往往容易被肯定,那么堂吉诃德们便可有口皆碑了。不过,堂吉诃德的行动实际上却是更多的被嘲笑,这种嘲笑并非针对其理想内涵,而是它的非理性形式。因为其中隐含一种类似宗教的狂热,而狂热极易背离现实(包括现实发展的规律),从而造成恶果。人们千方百计杜绝盲目的原因就在于此。冲动的行为是需要警惕的,正如麻木不仁让人憎恶,这是人生永远的悖论,在冲动与麻木不仁之间进行思考与选择,是人们永恒的宿命。
[1]钱理群.丰富的痛苦——堂吉诃德与哈姆莱特的东移[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
[2]王化学.西方文学经典导论[M].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04.
[3]莎士比亚.莎士比亚全集[M].朱生豪,方重,杨周翰,等,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327.
[4]杨周翰.莎士比亚评论汇编:上册[G].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79.
[5]塞万提斯.堂吉诃德:下[M].杨绛,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404.
[责任编辑:沈 潜]
The Opposite of Split—Coincidence of Hamlet and Don Quixote Personality
SONG Weijie
(Literature School, Shandong Normal University, Jinan, 250014, China)
Hamlet and Don Quixote shine with their personality of nobility, being good at thinking, perseverance and braveness and there are endless profound interpretations of them. In the light of Turgenev "duality split" theory,this paper analyzes the coincidence of their personality from the spiritual inner relevance. These coincidences play an important role in the development of human spirit and are indispensable in the research of the essence of human nature.
Hamlet; Don Quixote; Humanism; Coincidence
I106.3
A
1671-4326(2010)04-0070-03
2010-05-17
宋伟杰(1981—),女,山东潍坊人,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