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秀香
中唐开展的古文运动创造了许多小人物形象。柳宗元即有不少传记类散文为小人物立传,如《宋清传》中取财济世皆有道的药市异人、《种树郭橐驼传》中种树有方的郭橐驼。虽然这些作品带有一定的寓言色彩,但从人物形象的描写和作者的寄意来看,现实气息还是很浓厚的,人物的性格是鲜明的。作者礼赞这些小人物的品行与智慧,在创作思想上具有一定的民主性和平民性。
《种树郭橐驼传》名为“传”,实际上是一个讽喻性极强的寓言故事。《史记》《汉书》等历史著作中皆有“传”这一体例,多是叙述帝王将相名士之作。郭橐驼不属帝王将相名士之列,只是民间一种树行家,作者以这么一个平凡如田间青草的人物为传,本身就颇含深义。
且看作者笔下之郭橐驼,何许人也?原名,不知,可见平凡。相貌,隆然伏行,有类橐驼,丑陋。对这么一个平凡而丑陋的乡邻,人们带有嘲讽意味给他起了一个绰号:骆驼。很形象,也很有点儿恶意。没想到郭橐驼竟很赞许,“名我固当”。看来这个身有疾病的老人心理却很健全,一个“当”字是他处世之标准,可谓“背弯人不弓”。不仅赞许,竟“舍其名”,还自称,这是一位多么善良、豁达的人啊!籍贯,丰乐乡;职业,种树。种树之行,或种或移,或为观赏或为产果,没有不枝繁叶茂的。“他植者虽窥伺效慕,莫能如也”。无疑,这句话给郭氏增加了神秘色彩。“窥伺”者何止同行,读者也心存好奇,恨不得一睹为快,早释心中疑团。
面对一些好奇的询问,郭橐驼化神奇为平易,用谦和的语气娓娓道来。“能顺木之天,以致其性焉尔”是总括种树经验,也暗含了全文的寓意。特别指出顾虑重重、过于用心的危害。最后,以“吾又何能为哉”发为感叹,在自谦中再次表明“种植之术”并不高深。没想到郭氏的经验竟然如此简洁,唯 “顺木之天,以致其性焉尔”。这简洁的道理却并非人人能懂。近代龚自珍曾写过《病梅馆记》,托梅寓人,写出封建思想对人的束缚,好好一株梅树,人们的观赏品味却变了,以曲为美,以欹为美,以疏为美,故商家“斫直,删密,锄正”,梅之天性被扼杀,君不见蓬蓬勃勃的梅花在国画中何其少也!可这却满足了一些人病态的欣赏心理。根雕不像其他雕塑逼真,却能因势象形,使一截小小的只可供烧火用的树根发展其本性,艺术家真可以“化腐朽为神奇”。种树关键在于“顺木之天,以致其性”。“其本欲舒,其培欲平,其土欲故,其筑欲密”,四个“欲”字,既概括了树木的本性,也提示了种树的要领。郭橐驼正是顺着树木的自然性格栽种,从而保护了它的生机,因而收到“天者全而其性得”的理想效果。这正是郭橐驼种树“无不活”的诀窍。他植者则不然,他们违背树木的本性,因此必然遭致“木之性日以离”的恶果。“虽曰爱之,其实害之;虽曰忧之,其实仇之”,压抑了甚至扼杀了树木的生机。在本文中,这位种树行家顺应自然的规律,与大自然同呼吸,倾述着自然的、社会的真理。在这种默契的问答中,郭橐驼谦逊如故,明确表示“理,非吾业也”,然后以“外行”的身份试探着用他的种树理论衡量官吏的所作所为,比照之下,自然得出繁政扰民犹如勤虑害树的结论,从而将旦暮而来的官吏打入“他植者”的行列。这样,前面批评种树人的话,如“虽曰爱之,其实害之;虽曰忧之,其实仇之”等,自然也可以“移植”到这些扰民的官吏身上,而又尽在不言中。人们说:文如其人,不只说风格,更说思想。为文为官的柳宗元可为这句话之明证。作者是如何从种树中得到养人术的?
面对提问,郭氏还是那般谦逊,“知种树而已,理,非吾业也”。语言平坦,却目光明澈,如民间隐居的政治观察家。“见长人者好烦其令”,“令”不仅“烦”,发令者且“好”。“劳吏”,慰劳,当然是交赋税。至此,我们陡然明白,那好烦其令的官吏,之所以旦暮来呼,不是为百姓生计着想,那些“促”“勖”“督”听起来是多么动人,实质是逼迫、强制吧!旦暮二字在下文还隐隐照应,鸣鼓而聚之,击木而召之,讨厌的喊声,嘈杂的锣鼓,能不让人心惊吗?《捕蛇者说》中“悍吏之来吾乡,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说的就是如此。郭氏对此的评价是:若甚恰焉,而卒以祸。和上文他植者比较,与“虽曰爱之”句相呼应。如此看来,二者“有类”。
那么,由种树到治民,是一种什么写法呢?映衬。映衬者,通过上下文内容照应来强化表达效果。这种映衬,在古代文学作品中常常用及。可以人映衬人,《三国演义》中以周瑜乖巧衬孔明加倍乖巧,以鲁肃忠厚衬孔明乖巧即如是。写关公英雄,用华雄映衬,华雄斩鲍忠、斩祖茂、斩俞涉、斩潘凤,却衬关公手起刀落斩于马下,出征前所斟之酒尚温。也可以物衬人,苏辙《上枢密韩太尉书》,用意在求见韩琦,可是一路却写自己见到的名山大川、京华风云、秦汉故都。虽然如此,还是想见你,“然后以尽天下之大观”。这里的“大观”即来衬人。《捕蛇者说》中通篇映衬,蛇毒、赋毒,一宾一主,互为映照,互为陪衬,深化了主题,增强了表达效果。这种写法,还兼有含蓄委婉的特点。写文章是要向统治者讽谏,直来直去难免受挫。先以他物讲给他听,让他不知不觉进入圈套里,猛然醒悟,也算水到渠成。
综观全文,我们应注意三点:一是无论种树或治民,都要“顺天致性”,而不宜违逆其道;二是想要顺天致性,必先掌握树木或人民究竟怎样才能“硕茂以蕃”,亦即摸清事物发展规律;三是动机效果必须统一,不允许好心办坏事,或只把好心停留在表面上和口头上。把这三点做好,才算懂得真正的“养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