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究市场经济道德范式的真实性

朱忠良

探究市场经济道德范式的真实性

朱忠良

1.市场经济与道德的关系是现代化、市场化进程中需要深入探讨的最根本问题,因为其他问题和危机最终都可以归结为道德问题。道德在其现实性上是处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不仅贫富分化、社会不安定等涉及人与人之间关系的问题是道德问题,而且环境污染和生态失衡等人与自然关系的问题也是通过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来发生和解决的,因而也是道德问题。对于市场经济与道德的关系,人们都看到二者之间既相互对立又相互联系,但是在基本的态度上仍然分为“互斥说”和“相容说”两大派。“互斥说”认为市场经济和道德格格不入,市场经济的发展会妨碍和限制道德的实现、会导致道德的遗失,同时道德不能促进市场经济的发展。“相容说”则认为市场经济和道德相互促进,今天的道德问题恰恰是因为市场经济的不发达,而市场经济的发展会最终解决包括道德问题在内的一切危机。“相容说”的典型表现是市场经济道德范式的构建,即试图建立一种以化解市场经济的缺点、发展物质生产和解决现代社会的道德问题为目的的道德分支。不过,我们有必要理清一下市场经济和道德到底存在什么样的关系,以探究这种道德范式能否成立,以及在多大程度上、在什么意义上能够成立。

2.市场经济道德范式的前提是“相容说”,然而它本身存在难以弥合的裂缝,因为市场经济和道德的对立是质的对立,而非量的区别,不是市场经济不发达道德就不发达、市场经济发达了道德就随之发达了,也不是不发达的市场经济是不道德的、发达的市场经济是道德的。所以,建立市场经济道德范式的美好愿望在很大程度上只是一种一相情愿的想象。

市场经济和道德的对立表现在许多哲人的思想中。亚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学》中把理性作为人区别于动物的标志,而在《政治学》中却把认识善恶的能力作为人的本质。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认为思辨理性的自由要被限制以防止矛盾和非法使用,而作为实践理性前提的意志自由则不要受到任何限制。亚当·斯密在《国富论》中确立起“经济人”学说,在《道德情操论》中则努力探寻“道德人”的内涵,而经济人和道德人的思想和行为相去甚远。马克思在对资本主义进行评价时,使用了历史和道德两个标准,使用历史标准的结论是资本主义在创造物质财富上具有进步性,使用道德标准的结论是滴着血和肮脏东西的资本是丑恶的。这些思想家的立场差别很大,但都有诸如此类的不一致,这种不一致不是他们的思想不彻底,更不是矛盾,而是现实世界的矛盾使他们如此,这些不一致直接或间接地反映着市场经济和道德之间的对立。

市场经济和道德的不同在于前者具有功利性而后者是超功利的,这种区别使二者在经验和超验层次上都存在着深刻对立。在经验层次上,市场经济和道德表现为效率和公平、索取和付出等的对立。效率指投入和产出的比例,是在市场经济中运行着的资本能够增值的表现,由于增值是资本的本性(马克思语),所以效率是市场经济不可剔除的目标;公平则是以所有社会成员能够平等享受社会资源并且能够心灵平静祥和为目标,具有道德意蕴。市场经济强调效率,但是过于强调效率必然损害公平,市场经济的范围越大、程度越深公平和道德受到的损害也就越大;如果过于强调公平并让道德大行其道,则市场经济会趋于萎缩。道德人和理性经济人行为和思想的对立表现为爱与欲的不同,爱是付出,欲是索取。爱是自爱和爱人的统一,是着眼于精神而追求整体的和谐和彼此相处的融洽;欲是为满足肉体物质的需求而尽可能多地去掠夺和占有,这正是市场经济赖以存在和发展的原因。市场经济需要交换和流通,相应地,社会资源和消费品采取货币形式。能够增值的货币是资本,资本的增值就是人们尽可能多地去掠夺和占有。贪欲、掠夺和占有使竞争成为必然,在竞争和斗争中人与人之间是敌对关系,人必须具备野蛮的进攻性和扩张性,竞争与贪欲一起使资本增值、使市场扩张。市场经济把贪欲、索取、掠夺和竞争等理性经济人必须具备的品质合法化并加以鼓励以利于自身发展,这些品质与道德背道而驰。道德人的爱和付出则与这些品质相反。有时候自私被看作自爱,但是自爱不是自私,自爱可以爱别人,自私则不能,“我既然爱我自己,难道不自然而然地对保护我们的人表示尊敬,对造福我们的人表示爱戴吗?”[1]自爱而爱人的人为了爱能够并准备着付出,而自私人对自己的所谓爱只是为了索取和占有以满足私欲。自私的人为了物质利益而“自爱”被认为是不道德的,而为了别人利益的行为则被认为是道德的,进而为了离自己更远的人的利益则是更道德的,这样就出现为了猪的利益比为了人的利益更道德的荒唐结论。这个结论之所以荒唐是因为这种具有功利性的做法说到底不是爱和付出,而是为了自我的私欲去占有和索取,只是自我的范围有所区别罢了。

市场经济与道德在经验层次的对立可以追溯到超验领域。超功利性使“道德规定总是具有自足性、绝对性和超验性”;[2]由于没有功利性的羁绊,道德行为只听从内在的那个伟大精神的呼唤,是自在自为的自律行为,自足和绝对的自律就是自由,道德行为是真正自由的行为。功利性使市场经济具有开放性,市场经济活动中的人受到物质利益的驱使,要不断积极斗争、扩大占有和防止被别人吃掉。人与人之间是开放的,但这是相互斗争的开放,不是保障自由而是以外在力量排挤自由的开放,人实际上处于他律的不自由的状态中。无限追求实证理由的理性主义使市场经济具有相对性,相对性使一切事物都沦落在经验的物质世界中而否认超验事物的存在,否认超验事物实际上就是否认道德的存在。

3.市场经济在一定意义上可以说是理性主义生存方式的实现,是一种文化承诺。理性作为人的认识能力和认识过程是生存在这个世界中不可缺少的,但是理性不是人生存问题的全部,认为理性就是一切、把理性绝对化就导向理性主义。理性精神的源头是希腊哲学,理性精神在近代西方发展成为理性主义;理性主义的发展与市场经济(资本主义)的兴盛相一致。理性经济人和丛林法则学说连接着市场经济和理性主义精神,因为理性经济人依据“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进行市场经济活动,市民社会是“人与人之间是狼”的丛林。理性主义的一个重要表现是现代科技。理性主义以自由思辨为形式进行因果链条的推理并构建体系;理性主义讲求经验主义的证明方式,认为只有经过实证证明的才是正确的,就连上帝的存在也需要经验的证明;理性主义具有精确性、准确性、确定性和逻辑推理的明晰性等特点。所有这些促成科技的发展和兴盛。科技在现代市场经济中占据举足轻重的地位,科技是第一生产力,谁拥有了先进的科技谁就是在现代市场经济活动中拥有了一项重要的资本。崇尚科学和技术至上是市场经济和理性主义的集中表达,在科学技术、市场经济、理性主义等环环相扣并紧紧锁住现代社会的紧箍咒中,道德没有地盘。

4.市场经济道德范式本身就是理性思辨的产物,是在理性和市场经济的框架内对道德问题进行推理的结果,是理性主义思维方式的体现。由于忽视或看不到道德和市场经济、道德和理性的本质区别,市场经济道德范式具有虚假性。理性并不能完全涵盖具有超验性的道德;道德问题固然可以用理性来梳理,但是即使使用理性来处理道德问题,最终的结果仍然是道德超出理性,康德的批判明确地显示了这一点。在《实践理性批判》中,康德从意志自由出发,把上帝存在和灵魂不朽作为道德的根基,自由、灵魂和上帝都属于思辨理性不能运用的领域。道德在经验世界的表现要通过理性进行,而且人们要通过理性来思考道德,康德称之为实践理性;但是,实践理性不同于思辨理性,前者以意志自由为前提,后者只有被限制在经验领域内运用才是合法的,因为超出这一范围就会使理性任性化和出现矛盾。道德和上帝的关系、上帝的性质等是另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这里仅就此说明道德问题在根本上是超出理性的。市场经济道德范式是思辨理性在超验领域中的非法运用。

5.市场经济道德范式在理论上行不通,在实践上也有害,其主要危害是把道德市场化从而失去道德。思辨理性认为市场经济和道德都既有好的一面也有坏的一面,市场经济道德范式的目的是分别用道德和市场经济好的一面去消除对方坏的一面,即用市场经济发展道德和解决道德问题,用道德发展市场经济。

用市场经济发展道德和解决道德问题是不可能的。道德行为源于道德意志,道德意志的形成不依赖于理性和物质生活,而是人在成长过程中的一个自然行为,一旦获得便先验地作用于人的感性经验甚至思想的活动;道德意志是在与理性任性和物质欲望作斗争的过程中形成的,理性任性和物质欲望多表现为禀好,“道德意向现在不得不与禀好斗争,在这场斗争中几经失败之后,心灵的道德力量就会逐渐养成,上帝和永恒就会以它们令人生畏的威严取代这种斗争而持续不断地立在我们眼前(因为我们能够完满地证明的东西对我们来说,是与我们亲眼目睹而确信的东西一样可靠的)”。[3]由于市场经济的参与,超功利性的道德被功利化,比如做好事是为了求得好的名声,是为了给下一步的市场经济活动积累资本,这样道德便失去自身而沦为交易;被市场化的道德已经不再是道德,因为人已经在考虑自己的利益和从外界索取,已经处于他律的不自由中了。

市场经济道德范式的意图还在于靠道德来推进市场经济的发展,这条路也难以通达,因为市场经济根源于理性主义和人的物质欲望,而道德超出理性并且与物质欲望相去甚远(前已述及);“对于市场经济来说,道德总是表现为一种外在的约束力量,而不是根植于市场经济本身的一种内在要求”。[4]诚实守信固然是道德在经验层次上的表现,但如果只是为了保证市场秩序和维持市场行为的低成本(因为只有在双方都诚信时才能保证交易总成本的最低和交易的长久进行),那么这种诚信就有了外在功利性,就失去道德的本来意义而成为市场经济的因素之一,即诚信变成一种软资本,甚至可以与货币资本相互兑换。同时,这种诚信并不稳固,如果破坏诚信能够使一个人获得更大利益,那么很难保证这个人不破坏诚信,因为这与理性经济人依据丛林法则做出的行为不相违背。这种诚信的不稳固性还在于没有外在强制力来保证这种诚信的实现,尽管有国家政策、法律等对此调节,这些也不可能深入到社会的所有角落而且具有滞后性等不足。一方面倡导诚信,另一方面又允许理性经济人破坏诚信,结果是后者占便宜,如果任其发展,接下来只能是大家都做理性经济人,这时作为道德的诚信已荡然无存,也就谈不上靠道德发展市场经济了。

由于市场经济道德范式的虚假性,道德问题的解决需要另寻他径,划界说和角色转换说是这方面的有益探索。这两说意味着,首先要对市场经济与道德的对立有清醒的认识,然后对社会生活领域做出区分:哪些属于市场经济哪些属于道德,在市场经济领域就按市场经济法则行事,在道德领域就依道德法则行事;人经常出入于这两个领域,所以就要不断转换角色。把复杂的现实生活截然分成这样两个领域是困难的,这需要人们进行分析、判断和选择,这种主动性正是道德意志自由的体现。具体说来,国家和个人都有划界和转换角色的责任,但有所区别。国家以政策、法律等形式划分两个领域,然后分别在不同的领域实行不同的措施,因为有法律、行政等手段作为后盾,国家的划界和角色转换行为具有强制性或刚性;个人以自我意识为根据的这两种行为则不具有外在强制性,是柔性的。国家与个人的行为在一定程度上不同步,而且不同的人、同一个人在不同的环境和不同的时间里所具有的思想和行为也会有所不同,国家也是这样,这样就使得问题变得复杂。所以,划界说和角色转换说只是为解决问题提供原则,并非包治百病的灵丹妙药,无论国家、个人还是其他社会组织都有必要不停地研究现实问题并探求具体的解决办法。

6.市场经济与道德的对立并不排斥二者之间的联系,相互矛盾的双方共存于一个统一体中并不断变化是自然界和人类社会共有的规律,市场经济和道德的矛盾构成现代社会发展的动力。

先来看道德对于市场经济的意义。前面说过,诚信只是保证自由竞争秩序的工具和从长远角度用以保持成本的具体做法之一,所以这种做法不是真正的道德行为,而且这种诚信不稳固;但是如果这种诚信是出于自由的道德意志而做出的道德行为,其稳固性就会大大增加,市场经济将会因此受益。道德对市场经济的作用还在于维护可供掠夺的生命力。交易过程本身没有道德因素而且不增加价值,工人的劳动才是财富之源,工人的生命力需要道德去维持,马克思说:“即使撇开一天比一天更带威胁性地高涨着的工人运动不说,也有必要对工厂劳动强制地进行限制,正像有必要用海鸟粪对英国田地施肥一样。同是盲目的掠夺欲,在后一种情况下使地力枯竭,而在前一种情况下使国家的生命力遭到根本的摧残”。[5]如果说节制对工人的剥削是为了更长久地剥削工人,也具有功利性,因而不能进入道德范围,那么因这种节制的功利性是以社会整体为出发点,而且不是出自市场经济的本性,也就接近了道德。道德对市场经济的作用还表现在反思层面中。引入和发展市场经济体制是为了更好地发展生产力,发展生产力是为了人的生活更加美好。由于市场经济与道德的对立性,这一善的目的似乎并不能随着市场经济的发展而自然而然地实现,那么就有必要从道德角度对市场经济进行反思,考察其最终能够和应该形成何种形态,把握当代社会道德问题的实质及其解决或缓解之道,这是市场经济能够沿着健康方向发展的保障。

市场经济对道德的正面作用是为道德在更深层次上和更广范围内的实现,打下主体性和客观物质的基础。传统意义上的道德说到底是家庭范围内的道德。因为在家庭内部,人们有可能完全放弃自我而一切为了别人,如父母对子女无私的爱和付出;超出家庭范围,人就不得不考虑自我利益,不得不从其他社会成员中索取并防止被别人索取得过多而变穷以至于过早消亡。市场经济扩展到全球,人类交往范围随之具有了全球性,“世界历史”因此形成(尽管是在异化的意义上),这就为未来道德的确立划定了范围。市场经济具有主体性效应,如平等意识、超越精神、理性觉醒、重视物质和意志自由等,[6]它们使人看到自我作为个体与类作为整体的关系,看到个人要依赖社会才能生活,这是未来道德的主观基础。市场经济同时也有反主体性效应,即个体单向度的发展和人的物化,[7]所以市场经济与道德并无直接关系。市场经济创造的大量物质财富为社会交往和社会活动的丰富化打下基础,作为道德高度发展的自由王国要建立在必然王国的基础上。市场经济对道德的建设性作用要依赖历史的发展才能实现,二者的联系是间接的、历史的。

7.从市场经济和道德之间间接的、历史的联系来看,市场经济道德范式的实现就是这一范式的消亡。道德的本性是人思想和行为的主宰,而不是人或者市场经济发展物质的工具。当道德成为人的主宰并控制市场经济时,道德依其本性摆脱思辨理性的束缚,市场经济道德范式也将不再作为道德的一个分支存在而是融入真正的道德;当市场经济的彻底化并扬弃自身时,道德回归其应有的位置,市场经济时代的善和恶同时失去意义,市场经济道德范式将彻底失去存在的理由,甚至道德本身也不复存在,因为人们不再“相濡以沫”,而是“相忘于江湖”了。(作者系山东大学哲学与社会发展学院博士生)

[1]卢梭 .爱弥尔(下卷)[M].北京:商务印书馆,1978.397.

[2][4][6][7]何中华.社会发展与现代性批判[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7.204.194.149-153.153-155.

[3]康德.实践理性批判[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160.

[5]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2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