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建伟
(暨南大学文学院古籍所广东广州510632)
抗争与毁灭:论《山海经》的悲剧色彩
孙建伟
(暨南大学文学院古籍所广东广州510632)
《山海经》是上古社会的一部地理书,也是一部神话集。在这部书中,描写了很多的英雄人物,他们为了不同的目的而抗争命运;而他们抗争的结果却往往以失败而告终,甚至导致了抗争主体生命的直接毁灭,他们是失败的英雄,他们的结局充满了悲壮色彩。因此,可以这样说:《山海经》也是一部悲剧。
《山海经》英雄 悲剧色彩
《山海经》是先秦时期一部重要典籍,共十八卷,分为《山经》、《海经》两个部分。《山海经》作为一部记载上古山川形势的地理书,在行文方面非常简约,仅三万一千余字,却记载了非常丰富的内容。在《山海经》中描写了很多可歌可泣的英雄人物。他们为了不同的目的而反抗命运,但他们的结局却很是悲惨。他们是悲剧式的人物,从这个角度,我们也可以把《山海经》理解为一部悲剧。亚里斯多德对悲剧的定义有很经典的阐述:“悲剧是对于一个严肃的、完整的、有一定长度的行动的摹仿……借引起怜悯和恐惧来使这种情感得到陶冶”。[1]在悲剧的定义中,亚里斯多德认为悲剧的本质特征在于“严肃”,而不是“悲”。悲剧是对“高尚的人的行动”的摹仿,即“主人公为某种正义事业进行合理斗争,由于与环境的矛盾冲突,使其受难、失败或牺牲”。[2]《山海经》就描写了许多这样的“高尚的人”,他们不是为了个人的私利而争,他们或是为了部落、集体的利益,或是为了人类的生存,或是为了崇高的理想,或是不屈服于残酷的命运而抗争,但他们的结局却让人“怜悯”以至“恐惧”。
《山海经》中描写了一系列的悲剧英雄,他们有着不同的经历和奋斗目标,但他们却有着相同的悲惨命运。下面,我拟选取其中比较有代表性的几位英雄形象做一粗略的分析。
“与帝争神”的刑天:
“刑天与帝争神,帝断其首,葬之常羊之山,乃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操干戚以舞。”(《海外西经》)帝指黄帝,刑天则是炎帝之臣。(袁珂先生《山海经校注》)此处的刑天不管是为炎帝复仇也好,还是自己想取帝位而代之也好,“与帝争神”却是对统治权威的最大挑战,是“帝”绝对不允许的,因此他也受到了最严厉的惩罚——“帝断其首”。虽然他“断首”之后依然保持着昂扬的斗志,“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操干戚以舞”,但他继续抗争的结果会是怎样,却不得而知。他终究是一位悲剧的英雄。
无独有偶,还有“作兵伐黄帝”的蚩尤:
“蚩尤作兵伐黄帝,黄帝乃令应龙攻之冀州之野。应龙畜水,蚩尤请风伯、雨伯纵大风雨。黄帝乃下天女曰魃,雨止,遂杀蚩尤。”(《大荒北经》)袁珂先生认为“蚩尤作兵伐黄帝”是为黄、炎斗争中兵败的炎帝复仇。(袁珂先生《山海经校注》)同样,蚩尤也为他的行为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在魃的帮助下,应龙(黄帝神龙)“遂杀蚩尤。”《太平御览》卷七八引《龙鱼河图》云:“蚩尤没后,天下复扰乱不宁,黄帝遂画蚩尤形象,以威天下,天下咸谓蚩尤不死,八方万邦皆为殄服”。蚩尤死后尚有此神威,也算是一位赫赫战神了,但依然为黄帝所杀,岂不悲乎!
不但公开反抗会招来杀身之祸,不服从安排,擅做主张,一样在劫难逃。鲧的命运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洪水滔天,鲧窃帝之息壤以堙洪水,不待帝命。帝令祝融杀鲧于羽郊。”(《海内经》)袁珂先生据“黄帝生骆明,骆明生白马,白马是为鲧”(《海内经》)推断此处的帝“自应是黄帝”,是有一定道理的。至于“洪水滔天”的原因,袁珂先生解释为“身为上帝之黄帝降以惩罚下民者。”并以《旧约·创世纪》为证:“耶和华见人在地上罪恶很大,就后悔造人在地上,(便)使洪水氾滥在地上,毁灭天下。”至于这种解释的可信度究竟有多少,我们也不必太拘泥,因为神话的东西,“往往亦非可以实指”(袁珂先生语)我们姑且不去探讨“洪水滔天”的真正原因,但洪水已客观上给当时的人类带来了毁灭性的灾难。在这种情形之下,“鲧窃帝之息壤以堙洪水”这种举动应该是可以理解的,至少他的出发点是好的。但正因为他是“窃”,而“不待帝命”,结果却招来了杀身之祸——“帝令祝融杀鲧于羽郊。”屈原在《离骚》中说,“鲧婞直以亡身兮,终然夭乎羽之野”,表现了对鲧“婞直亡身”的无限叹惋之情。
《山海经》中还记载了许多这样的英雄,他们蔑视一切,敢于挑战自我;他们不相信命运的安排,试图改变和战胜命运。但他们的努力也同样是徒劳的。
“与日逐走”的夸父:
《山海经》中关于“夸父逐日”的记载有两则:
“夸父与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饮,饮于河渭,河谓不足,北饮大泽。未至,道渴而死。弃其杖。化为邓林。”(《海外北经》)
“大荒之中,有山名曰成都载天。有人珥两黄蛇,把两黄蛇,名曰夸父。后土生信,信生夸父。夸父不自量力,欲追日景,逮之于禺谷。将饮河而不足也,将走大泽,未至,死于此。”(《大荒北经》)
两则记载的意思大体相同,记载的是同一则神话。关于夸父与日逐走的动机,陶渊明有很好的概括:“夸父诞宏志,乃与日竞走”。也就是说,夸父逐日只是为了实现他的一个愿望。也许只是为了一时的冲动和对自己神力的充分自信,夸父决定挑战自我,踏上了逐日的征程。然而夸父终于功亏一篑,就在快要追上太阳的时候而“道渴而死”。
“以堙于东海”的精卫:
“有鸟焉,其状如乌,文首、白喙、赤足,名曰精卫,其鸣自詨。是炎帝之少女名曰女娃,女娃游于东海,溺而不返,故为精卫,常衔西山之木石,以湮于东海。”(《北山经》)精卫本为炎帝之少女,溺于东海,是为精卫,其命运可谓不幸矣!但是她不认命、不屈服,而“常衔西山之木石,以湮于东海。”但其结果会是怎样呢?她能改变自己的命运吗?
以上我列举了《山海经》中有关“失败的英雄”的一些记载。刑天、蚩尤、鲧、夸父、精卫的神话传说都是大家非常熟悉的。他们都是我们心目中的英雄,但他们无疑又都是悲剧性的人物。
像《山海经》中这样的悲剧英雄还有很多,诸如“生而十日炙杀之”的“女丑之尸”(《海外西经》)、“帝乃梏之疏属之山,桎其右足,反缚两手与发,系之山上木”的“貳负之臣曰危危”(《海内西经》)者。在这里就不一一列举了。
在西方的神话故事中,也记载了不少与《山海经》相类似的英雄故事。希腊神话中的普罗米修斯为了给人类带来光明和温暖,从天上盗来火种送给人类,也因此受到了天神宙斯的严酷惩罚,他被钉在高加索的悬崖上,每天都要忍受雷电的击打和老鹰的啄食,经历着无休无止的煎熬和折磨。他的命运和“窃息壤”的鲧是一样的。
荷马史诗《伊利亚特》的素材取自希腊神话,描写了阿喀琉斯的愤怒以及此后51天内所发生的事件。在战斗中,阿喀琉斯最终杀死了特洛伊人的主帅赫克托耳,史诗也就在赫克托耳的葬礼处结束。阿喀琉斯和赫克托耳都是民族英雄,他们各为自己的国家和人民而战。“赫克托耳这个形象的渲染程度虽不如阿喀琉斯但却更具可信性,他是一个更成熟的悲剧英雄。”[3]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命中注定却依然要拼死一搏,这也正是赫克托耳的悲剧命运之所在。“与帝争神”的刑天以及“作兵伐黄帝”的蚩尤的悲剧与赫克托耳具有相似性。
通过对《山海经》与西方悲剧英雄的比较分析,我们对《山海经》中英雄人物的悲剧原因能够有一个粗略的了解。
低下的生产力和恶劣的生存环境是造成英雄人物失败的根本原因。英雄人物只是人民群众中的一员。他们的抗争代表了当时人们向当时的自然环境争取生存权力的努力。伊藤清司在《〈山海经〉中的鬼神世界》一书中,将中国古代社会分为“内部世界”和“外部世界”两个部分。所谓的“内部世界”是“由邑和田地组成的狭小空间”,这个世界是非常之小的。而环绕着“内部世界”的,则是“猛兽食颛民,鸷鸟攫老弱”(《淮南子·览冥训》)的“外部世界”,而这也正是《山海经》所描写的世界。“对当时的人们来说,从自己所生活的‘内部世界’跨出一步,就意味着进入一个充满生命危险的蛮荒野生的空间”。[4]在如此恶劣的生存环境下,人的努力常常受到了严重的挫节,而《山海经》英雄人物之悲剧正是这种挫折在英雄神话中的折射。英雄尚且如此,何况常人?
部落战争也是造就悲剧英雄的另一个重要的原因。“古代传说中我国境内从西而东,从南到北,居住着许多不同的氏族和部落。他们平时各自生活在自己一定的空间地域,长期和平共处。后来,随着社会生力的发展,氏族和部落内部产生了财产的差别,各部落间形成了共同的利益,也产生了矛盾和冲突”。[5]比较大的部落战争是黄帝、炎帝联合与蚩尤的战争,而后又有黄帝、炎帝之间的战争。《史记·五帝本纪》中就有黄帝与炎帝“战于阪泉之野,三战然后得其志”的记载,《左传》僖公二十五年亦有炎帝“遇黄帝战于阪泉之兆”的记载。而这些部落战争在《山海经》之中也多有记载。部落战争产生了英雄人物,同时战败的一方也就不可避免的蒙上了悲剧的色彩。
[1]亚里斯多德《诗学》,罗念生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第19页。
[2]马新国主编《西方文论史》,高等教育出版社2008年,第35页。
[3]刘意青,罗经国主编《欧洲文学史》(第一卷),商务印书馆2002年,第15页。
[4](日)伊藤清司著《〈山海经〉中的鬼神世界》,刘晔原译,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90年,第2页。
[5]王玉哲主编《中华远古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133页。
孙建伟(1972—),男,湖南省隆回县人,暨南大学文学院研究生,研究方向:古典文献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