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向辉(河南教育学院, 郑州 450046)
《骆驼祥子》是作家老舍先生的名作,以北平(今北京)一个人力车夫祥子的行踪为线索,以20世纪20年代末期的北京市民生活为背景,讲述了祥子的坎坷、悲惨的生活遭遇。作为最为读者所熟悉的现代文学经典,自1982年凌子风将这部名作改编为电影之后,更是达到了妇孺皆知的地步。
“经典”之所以成为“经典”,是因为“经典”作为人类的一种精神个体和艺术原创世界的结晶,凝结着作者对自身和世界的思考和感受,包含着浓郁的情感因素;还因为“经典”在历史的进程中经历了一代代读者的阅读检验,有着深广的意蕴和精深艺术的技巧,像一座永远也不可能穷尽的艺术宝藏,只有我们勘采的次数多了,才能探得更深,才能获得更多的宝藏。
作为经典的《骆驼祥子》,自然可以让读者每一次重读都有新的发现。
目前,研究界对于这一部作品的主题内涵形成了两种较为认可的概括:一,从反映社会现实层面看,这部作品真实反映了旧中国城市底层人民的苦难生活,揭示了20世纪二三十年代中国城市社会的黑暗图景;二,从刻画人性层面看,讲述了一个来自农村的淳朴的农民与现代城市文明相对立所产生的人性堕落,表达的是对城市文明病与人性关系的思考。①作品中温厚的人道主义情怀和深刻的现代启蒙思想,构成老舍精神世界中极富魅力的两个层面。二者相互补充、相互渗透,共同熔铸成《骆驼祥子》丰富的思想内涵。
细读《骆驼祥子》,一些有意味的情节引人深思。首先,来看作品中写到祥子逃出军营后的一段心理描写:
……先到城里再说,他渴望再看见城市,虽然那里没有父母亲戚,没有任何财产,可是那到底是他的家,全个的城市都是他的家,一到那里他就有办法。②
这一段文字的内在逻辑充满悖论:没有父母亲戚、没有财产的城市,却是“他的家”?“全个的城市都是他的家”?“一到那里他就有办法”?这一系列疑问显示出作品所描述的情感的不合情理。祥子为何对城市如此的眷恋、向往?文本没有交代,令人心生疑惑。
再看作品中另一段饱含阐释意蕴的描写:
看见了人马的忙乱,听见了复杂刺耳的声音,闻见了干臭的味道,踏上了细软污浊的灰土,祥子想趴下去吻一吻那个灰臭的地,可爱的地,生长洋钱的地!没有父母兄弟,没有本家亲戚,他的唯一的朋友是这座古城。这座城给了他一切,就是在这里饿着也比乡下可爱,这里有的看,有的听,到处是光色,到处是声音;自己只要卖力气,这里还有数不清的钱,吃不尽穿不完的万样好东西。在这里,要饭也能要到荤汤腊水的,乡下只有棒子面。才到高亮桥西边,他坐在河岸上,落了几点眼泪。
这一段文字描写的是祥子回到北京城之后的喜悦心理。祥子的心理同样令人不解:“趴下去吻一吻那个灰臭的地,可爱的地,生长洋钱的地”?“这座城给了他一切,就是在这里饿着也比乡下可爱”?祥子对城市的情感同样是不合常理的。此外,作者描写城市的词语褒贬分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一是描写城市现状的,如“忙乱”、“刺耳”、“干臭”、“污浊”等贬斥性色彩的词语;另一是表达祥子对城市感情的,如“唯一的朋友”、“可爱”等赞誉性色彩的词语。情感反差如此鲜明的叙述方式,使叙述语言充满了张力,文本的意蕴空间更加丰富。
前文引述的两段文字中祥子对城市生活的无限向往、不合常理的喜爱令人深思,这种畸形的情感为我们解读《骆驼祥子》提供了新的视角。症候式阅读认为,意识形态先于文本而存在,但在文本虚构过程中被解构与重组,有些被遗漏,有些没有公开表达,有些在文本中变异的存在,从而形成了零散化的文本意识形态,这种文本内在的矛盾冲突使得文本中出现了大量的沉默、不在场和空白。我们不妨运用症候式分析方法,将作家创作时的意识形态和文本自身结合起来,探寻这种畸形情感背后的意蕴内涵。
在20世纪的中国社会现代化进程中,人们对现代生活的向往心理是非常强烈的。祥子的心理其实正是这种社会心理的缩影。这样的心理有着深厚的社会原因和现实基础:即对现代化社会和生活的乌托邦想象和狂热追求。“在很大程度上,城市的发展是衡量现代化的尺度。”③城市以及城市化在现代化的追求中具有了标志性的含义。具体到中国的现代化过程,逐渐形成了以“传统—现代”二元的进步观念为目的论的现代性话语,相应地,在城乡二元结构之下的中国乡村与城市俨然已是过去/未来、传统/现代、优/劣的代名词,城市和乡村由空间的概念同时也被置换成为时间的概念,即城市代表未来的发展目标,是现代化的发展目标,而乡村则意味着传统、落后而需要被发展。对于那些为了生存而挣扎在黄土地上的占我国绝大多数的农业人口来说,“生存的困境使他们仇恨故乡”,“他们唯一的奢望就是梦想逃离家园,逃离故乡”④。在祥子的意识深处,乡村与城市存在着天壤之别:“这里有的看,有的听,到处是光色,到处是声音;自己只要卖力气,这里还有数不清的钱,吃不尽穿不完的万样好东西。在这里,要饭也能要到荤汤腊水的,乡下只有棒子面。”尽管这种对城市的艳羡近乎畸形,但祥子依然坚定认为离开乡村走向城市的行为是走出过去、走向未来的行为,是通过奋斗可以达到的人生理想目标。祥子把拉上自己的车当作生活的目标,除了自己的个人奋斗理想外,更有着融入城市生活的渴望;前文引用的心理描写绝不仅仅是重获自由后的心内喜悦,其骨子里正是有着对城市文明、城市生活的向往。明白了这一点,我们就不难理解《骆驼祥子》中祥子为什么把那个“没有父母亲戚,没有任何财产”的城市称作自己的“家”,为什么“想趴下去吻一吻那个灰臭的地,可爱的地,生长洋钱的地”。
对现代中国人来讲,城市及城市文明是其追寻未来、摆脱现实的最终指向,使其追求现代生活的切入口。无论就个人主体还是民族国家主体而言,城市认同已经深入人心。早在1924年,老舍赴英国伦敦大学当汉语教员,在这座代表着当时工业文明最高程度的城市生活了五年的时间。这期间他创作的早期代表作《二马》,有意识地将一对“老中国的儿女”放到西方现代文明的社会背景下,剖析着中国传统文化的种种劣根性,并使它与英国的民风民俗形成鲜明的对比,不自觉地平添了许多批判的锋芒和理性的目光。自此之后,在《离婚》、《四世同堂》等创作中,老舍便常常通过戏剧性的夸张,揭示老派北京市民的精神病态,从而实践他对北京文化乃至传统文化中消极落后方面的批判。具体到写作《骆驼祥子》时的老舍,重新回到饱含乡土气息的东方故园,虽然对北平充满了热爱,但对于现代城市文明早已有了切身的体验,怎能会抑制住对以城市为象征的现代文明的向往?
当祥子终于回到那个自己热切向往的城市,城市作为现代文明的体现却不见踪影,却更多展示了其自身所存在的阴暗面:欺诈、诱骗、自私、剥削……在城市中一个个肮脏景观的背后,祥子身上原本纯洁、善良的人性被摧残:被孙侦探的诱骗,使祥子的勤劳变得毫无所获;和虎妞的结婚,使祥子依靠个人奋斗的梦想化为泡影;意中人小福子被逼自杀,使祥子抛弃了做人的尊严……于是,祥子变了,身上的那股来自农村天生的清新、淳朴的气息没有了:“他吃,他喝,他嫖,他赌,他懒,他狡猾,因为他没了心,他的心被人家摘了去。他只剩下那个高大的肉架子,等着溃烂,预备着到乱死岗去。”正是城市,正是这肮脏而残酷的现实,扭曲了祥子的性格,吞噬了这个一度有着强大生存能力的外来者,毁灭了一个“健壮、沉默、而又有生气”的农村青年!
为什么故事主人公向往城市却被城市最终无情地抛弃呢?原因在于作家面对城市保持着一种复杂的心态。
中国社会有着浓重而强烈的乡土传统。自晚清民初以来,把传统中国视为农业国家并以此作为认识基点的观点,在知识界就已经日渐普遍了。钱穆所著的《中国文化史导论》,开篇即论述中国如何以唯一的“大型农国”屹立于世,绵延四五千年。⑤随着20世纪初稳定的封建农业社会结构的坍塌,现代工业文明对乡村文明的冲击,由之形成了城市文明与乡村文明的对峙状态,城乡冲突成为文学中一个不可回避的主题。作为知识分子的作家们,一方面对城市的向往难以抑制,因为城市代表着现代文明;另一方面却批判城市,赞颂乡村,因为城市摧毁了作家内心中积淀的乡土传统和家园梦想。正像现代作家沈从文,青年时离开生养自己的湘西抱着文学的梦想进入城市,在城市生活下来,并事实上过上了上等人的生活。走出湘西,沈从文就发现,都市才是他生活的归属,才是他真正的栖居地。事实上,正是现代都市成就了沈从文,没有现代都市文明,没有自身的启蒙过程,没有现代文化制度,就没有现代意义上的沈从文。沈从文作为一个知识分子,从根本上是现代都市文明的产儿。但在其文学创作实践中却对比鲜明:一是都市生活为题材的作品,通过刻画都市众生的病相来批判都市文明,其笔锋多讽刺、调侃乃至尖酸,其中以《八骏图》为代表。这类小说约占沈从文全部小说的三分之一。二是以湘西生活为题材,通过湘西的美丽、质朴、人性等反衬现代都市的病态,其中以《边城》为代表,这类小说约占沈从文全部小说的一半。可以说,对城市的向往与精神上返乡的双向运动互存互立,已成为20世纪中国文学的一个显著特色。
对于《骆驼祥子》这部作品,这样的特色同样存在于作家的创作心态之中:作家对城市虽有向往,但是却抵御不住内心中对那悠久而深厚的乡土传统的无比留恋。作家借助乡村生活闲适、自由、淳朴的生活特征批判了城市里匆忙、压抑、欺骗的生活状态,城市的现代性被压制,转而变成了一种道德评判:城市是道德沦落的“地狱”,表现了一个具有健全的、淳朴的人性的农村青年如何在城市的毒害之下变成了一个“个人主义的末路鬼”。由此,作家的“精神返乡”得以实现。
在中外文学作品中,可以发现在不少作品对城市和乡村的态度似乎都有类似的表达。在19世纪中叶,法国诗人波得莱尔曾经在诗中这样描绘过巴黎这座大都市:“炊烟盘绕着远远近近的屋顶/卖笑的女人闭上发青的眼睑/张开嘴,耽于浑浑噩噩的睡眠/正是此时,在寒冷和拮据之中/产妇们的痛苦格外加深加重/一切建筑物在雾海中消沉/筋疲力尽的浪子们返回家里。”⑥诗中的巴黎没有丝毫的浪漫、时尚、文明,而是弥漫着罪恶、丑陋、痛苦。这现实中的城市早已失掉了乡村田园牧歌般的美丽,突出了城市里物质的横行和坚硬的生存法则,闪烁着犀利的批判锋芒。而批判成城市的依据,正是来自于乡村生活的理想。这在我国新时期以来的小说创作中也有鲜明体现。在一些乡村题材小说中,农村人对城市文明的向往以及由乡入城的行为通常被视为冲破旧习、走向文明的新生现象,作家们总是用饱含嘉许的笔触描述那些极具诱惑力的山外世界和那些受着新事物影响、积极希冀改变的农村新人,如《小月前本》(贾平凹)、《人生》(路遥)等。而在这些作家描写城市时,作品中更多表达的是批判的态度:如贾平凹在《废都》中的描写充满着颓废气息;路遥在《人生》中对城市人的描写表现出明显的厌恶。这一点,也正说明了老舍在《骆驼祥子》中表达的城乡主题在文学发展史上所具有的典型意义。
重读《骆驼祥子》,我们从中发现了其蕴含着中国现代文学中常见的城乡主题。城市的魅惑,演绎了一段凄惨的人性毁灭历程,令人深为同情;同时可以看到,强大的乡土文学传统如何侵入作家的创作思维之中,硬生生地引领作家踏上了“精神返乡”之旅!
① 钱理群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
② 老舍:《老舍作品集》,《骆驼祥子》,北岳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23页。下文有关该小说引文均出自此书,不再另注。
③ [美]塞缪尔·P·亨廷顿:《变化社会中的政治秩序》,王冠华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8年版,第66页。
④ 丁帆:《中国乡土小说史论》,江苏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第30页。
⑤ 钱穆:中国文化史导论[M],商务印书馆,1994年版,第1页-第7页。
⑥ 波德莱尔:《恶之花》,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