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厚雄(长江大学文学院, 湖北 荆州434020)
朴素、自然与人文关怀
——细读迟子建的中篇小说《福翩翩》
□龙厚雄(长江大学文学院, 湖北 荆州434020)
《福翩翩》 朴素 自然 人文关怀
迟子建小说《福翩翩》以深邃、明亮、细腻、畅快见长,同时又不乏朴素与自然,从中展示着温情的人文关怀。人物形象以多重对照的形式来展示。在文学发展的当下,含蓄似乎成为一种奢侈品。小说则充分地展示着含蓄,那种有节制的叙事以及“点到为止”的艺术为读者叹服。小说语言极富特色,具有含蓄、隽永、简洁、明快的特点。
迟子建是一个颇具影响的女作家,她的影响力并不仅仅缘于女作家的身份,而在于她一路走来的展示实力的作品。近日读她的《福翩翩》,为其独特的标题所吸引,细细解读,觉得深邃、明亮、细腻、畅快,同时又不乏朴素与自然,从中展示着温情的人文关怀。小说中人物如柴旺、王莲花、刘英、刘家稳以及柴高、顺顺、王店等等,似乎就是我们身边的同事、朋友、熟人、左邻右舍,那种熟悉的生活以艺术的形式跃然纸上,让人不能忘怀。
对文学作品的关注,首先是对人物形象的关注。《福翩翩》的人物形象明晰而细腻,生动而深远,简洁而厚重,朴素而自然。文本一开篇就是那个失去了自己姓名的家庭妇女——柴旺家的。这个柴旺家的本来也是有名有姓的,她叫王莲花,一个典型的农家女。文本中一串串鲜明的对照形象给人印象颇深:
首先是柴旺与柴旺家的对照。柴旺忠厚老实,他有的是力气,乐于助人,当然也不乏小小的聪明与灵气。他对待儿子柴高,溺爱有加,致使柴高六岁就“搬梯子上房”,八岁就“不喜欢上学,三天两头逃学”。与之相对照的是柴旺家的(王莲花)精打细算(用“卫生巾”改为用“卫生纸”)、勤劳节俭(用黄瓜西红柿代替水果,在鱼市场捡人家的内脏做鱼汤面),在子女教育问题上则奉行“棍棒出孝子”。夫妻教育方法的不同,加上孩子受环境的影响,最后柴高因斗殴被送进了监狱。
王莲花姐妹俩也是鲜明的对照体。王莲花在“调理”男人时除了“两样好饭”再就是在“称谓上对男人的依附”,“心甘情愿”地失去了自己的姓名,便以“柴旺家的”取而代之。姐姐王莲蓉对她的评价是“你也真没出息,嫁个男人,把名字也给嫁丢了!”并且有自己的一套理论:再好的女人,不管进了谁家的门,头三年是宝,接下的三年是草,余下的日子就是糟糠了!与王莲花对照的倒是姐姐王莲蓉,年近50的人了,还强迫丈夫昵称她“蓉蓉”。生活的真相又是什么样的呢?其实“蓉蓉”的日子过得并不幸福!相比之下,王莲花的生活过得平淡、自然、踏实,也还算幸福的。
隔壁邻居“二刘”夫妇刘家稳与刘英,从生理到心理对照鲜明。从生理上给人的直观印象是男主人刘家稳身患残疾(车祸所至),几乎是个废人;女主人刘英里里外外都得打理,不仅身体好而且容貌佳,还有一份令人羡慕的中学英语教师职业。这自然形成了强烈的悬殊与反差。刘家稳对问题好琢磨,对妻子的关爱体贴慢慢发展为猜忌,在家里常吵闹摔东西,但刘英却常常换位思考,对丈夫给予宽容和理解,她害怕丈夫自卑,在“对联”上尽可能地鼓励,甚至给柴旺一百元钱,希望每一次出去生意都是非常好。刘家稳虽然是残疾,但那种心高气傲的气质则使人难以忘怀。在撰写春联的问题上,那风雅的春联反倒卖不出去,刘家稳感叹:“没办法啊,这是一个粗鄙的时代,风雅的人少了!”
刘家的一对双胞胎女儿和和与顺顺,她们姐妹俩“模样一样,穿戴又完全一样”,由于柴高嚷着“你们就不知道穿衣裳差开色儿,好让我知道谁是姐谁是妹!”正处于成长期的姐妹,于是便“开始嚷着穿不同颜色的衣裳了”,“姐姐和和穿红的,妹妹顺顺穿绿的”,便有了“红和和”“绿顺顺”。在性格上姐妹俩也是大相径庭,红和和内向、矜持、聪慧;绿顺顺则大胆、活泼、开朗、敢爱敢恨,颇受男孩子喜欢。于是也就有了柴高与绿顺顺下面的故事。
柴高与绿顺顺也是值得关注的一对对照物。柴高敢为朋友“两肋插刀”,当绿顺顺告诉他“班上的一个男生给她写了求爱信”并且要求约会,否则以自杀来相威胁,柴高采取了非常规的手段来对付。那种愣小子形象呼之欲出,也为后来的帮人打架关进派出所埋下了伏笔。绿顺顺对柴高也是真心地爱戴。那是青春期女孩子所特有的心理。在“班上的一个男生给她写了求爱信”事件后,绿顺顺“再碰见柴高时,她就躲躲闪闪的”。那种羞涩与柴高关进去后,绿顺顺决绝地主动打听并去看望柴高,还大胆表达自己的“心意”,形成强烈的反差。
再看看柴旺家的与刘英,这是一对似乎怎么也扯不到一起的两个女人,然而她们是邻居,她们又是本不该发生故事又确确实实发生了故事的一对女人。在“颈椎治疗仪”事件后,刘英主动与她打招呼,柴旺家的(王莲花)一反常态咬着牙冷冷地说:“我不是柴旺家的,我叫王莲花!”那是维护自己的权益,是女人特有的自尊!接下来,春节时绿顺顺与妈妈刘英到柴旺家去看望,并且带来柴高的消息。事毕,柴旺家的还是“顾全大局”把刘英送出来,刘英感激地说“王姐,邻居住着,你还送我,谢谢”时,柴旺家的终于忍受不住了,大声地吼着:“我是柴旺家的!”一句“我是柴旺家的!”同样也是维护自己的权益,让对方清醒地认识,我是柴旺家的,别有什么“私心杂念”!让读者深感人物的个性。
柴、刘两家,由于文化背景的差异,在处理情感方面也大相径庭:刘家的是书信传情,就是由于刘英老师对刘家稳那一手漂亮的书法感兴趣,后来才有了他们的结合;柴家的则是“青石头”传情,柴旺积极主动,乐于助人,才有了接下来的故事。
“花疤痢”、刘家稳的对照也是文本的一个亮点。一次偶然事件,柴旺对联中的“福”字一不小心被风吹进了“花疤痢”的窗里,对于天赐的“福”,“花疤痢”喜出望外,于是寻找那个“赐予”福的人,便有了“从裤兜里掏出一沓百元钞票”赏给柴旺,“拿着,这是给你的赏钱!”这些细节与在家里为了节约每一分钱,宁可挨冻也不去生煤的刘家稳形成强烈的对比。
在文学发展的当下,含蓄似乎成为一种奢侈品。在迟子建的小说《福翩翩》里则充分地展示着含蓄,那种有节制的叙事、点到为止的艺术为读者叹服。小说开篇就渲染柴旺的嗜好:两样好饭。接下来便是“鸳鸯戏水”“那一口”“这一口”。没有直露地展示两性关系及其细节,哪怕是夫妻间的,而是恰到好处地含蓄地点到为止,给读者回味的、想象的、联想的空间,这也正是中国传统文化精髓之所在。
苏童在评论迟子建小说创作时说:“大约没有一个作家会像迟子建一样历经二十多年的创作而容颜不改,始终保持着一种均匀的创作节奏,一种稳定的美学追求,一种晶莹明亮的文字品格。每年春天,我们听不见遥远的黑龙江上冰雪融化的声音,但我们总是能准时听见迟子建的脚步。迟子建来了,奇妙的是,迟子建的小说恰好总是带着一种春天的气息。”迟子建笔下《福翩翩》就是这样。
柴旺与王莲花虽然不像现代夫妻那样擅长表达情感,但透过生活琐事,给人的印象是“实在”。在柴旺受刘家稳的委托,给刘英购买能够治疗脊椎病的“治疗仪”时,平常生活中的刘英老师的形象“聚合”在脑际,“刘英那天穿着一件墨绿色的棉袄,她踉跄着从飞雪中跑来,让柴旺觉得这是一团早来的春色,心咚咚地狂跳起来。”一个生理心理都正常且精力旺盛的男子,在那样一种特定语境下,没有一点点什么“想法”是不符合实际的,而小说留给读者的是美好的,健康的,也是有那么一点点遗憾的。
在柴旺与刘英老师的“那事儿”被刘家、柴家摆在桌面上后,王莲花,也就是柴旺家的一时难以接受,便有了再次去贮木场的事儿。那是一种复杂的心理,不是用“报复”一词可以解释的。贮木场的王店老汉对王莲花“关爱”、给予,在这个时候有那么一点“想法”也是很合乎情理的,因为王莲花没有诉说的对象。“她想起了北山的王店老人,不知怎的,她特别想见他。”在叫了一声“王店大哥”,就“扑到他怀里,哭了起来。”接下来的是“王店抱着她,什么也没问,任她哭。王店一开始是松松地抱着她,后来是紧紧地,柴旺家的感觉到肚腹处突然间被硬硬的东西给抵着了,她就像撞了鬼似的激灵了一下,不再哭,从他怀中挣脱出来,跑了”。突然地,似乎一下子觉醒了,后来“贮木场是不能去了”。把伦理、道德、传统、家庭、感情等等一下子聚集在一起,构成了质朴、实在的行动。
在“福”字给柴旺带来福,“颈椎治疗仪”的购买成为可能的时候,柴旺那种复杂的心理让人怜悯。柴旺一连串的想象:刘英的颈椎病得不到及时治疗,“将来真的瘫痪了,那个家不就完了吗?”关怀刘英,同时又不能让自己的老婆知道。当然也不能跟刘家稳说,因为“久病的人疑心更大”,进而换位思考“你放着自己的老婆不打扮,心疼我媳妇是啥意思?”一边的误会也好,另一边的感激也罢,他柴旺哪怕是受到委屈也并没有怨言,展示出一种人情美与人性美。
在购买“颈椎治疗仪”后,柴旺把它送到刘英老师的学校,看到刘英老师“墨绿色”的棉袄,犹如一团早来的“春色”,让柴旺“心咚咚的狂跳”,接下来是如何把这个事儿“自圆其说”,便有了让刘英“你回家就说单位发的吧”。为了说服刘英老师接受,柴旺搬出了“这是刘家稳给她带来的福”。刘英老师几经推辞后,总算是接受了,颤着声说“谢谢你啊,柴哥!”此时的雪花、泪花,留给柴旺深深的怜爱。为了求得心理平衡,柴旺在商场“左挑右选”“给老婆买了件52块钱的袄罩”。这件事虽然已成为往事,但给柴旺印象是深刻的。在“吃第二样饭时”,眼前时不时闪烁刘英老师的泪花,于是便“有些力不从心,草草了事”,他的老婆没有怨言并宽慰道“你在外辛苦了一天,好好睡吧”。这是夫妻间的关爱,是颇具代表性的人文关怀!
人们对文学的关注,在很大程度上是对文学语言的关注。小说在人物取名上颇具特色。男主人公柴旺,对于乡村孩子,姑且我们认为是柴火的兴旺,即人丁兴旺!柴高,颇有地方特色,乡土风味。由父亲的“旺”上升到儿子的“高”。可悲的是,旺者并没有“旺”,自然,高者也未能“高”。同时也印证了“环境影响性格,性格决定命运”。柴旺的妻子王莲花(柴旺家的),乡土气息十分浓郁的名字,一个水乡女孩子的名字,尤其是那个自己也已经默认而且在与人争吵过程中掷地有声地代替了自己的符号(王莲花)的另一个符号“柴旺家的”。以自己的丈夫的姓名取代自己的姓名,并以此为荣的,除了传统的乡村妇女,还能有谁?
刘家的一对双胞胎女儿和和与顺顺,当然读者最初的印象应该是美好的祝福,良好的愿望,对生活的期待。当细读文本,总会有些许联想,那就是主人公对现实的未能满足,于是就期待着,憧憬着,希望在自己的子女身上得以实现!同时我们也可以阅读到刘家的女主人刘英,作为一家之主,从养家糊口到生活琐事,都无可挑剔,自然,他们追求的是一种安宁平静的生活:和和顺顺。她的丈夫的名字就更耐人寻味了:刘家稳!希冀刘家得以稳定!这是主人公的希望,也是写作者的祝福!
说到名字,除了人名外,就连刘家的那只“唔唔”叫的小狗的名字也颇具特色:空竹!空竹背后似乎给人一种悬、空、佛的感觉。名字的背后留给读者无穷的想象。
迟子建的小说语言极富特色,具有含蓄、隽永、简洁、明快的特点。对于柴旺的生活习惯,柴旺的爱好,文本只是淡淡的用“两样好饭”一笔带过,留给读者丰富的想象空间。在苦闷无助的情况下,柴旺家的只好去上山打柴来打发难以挨过的时光,下意识地向后山贮木场走去,“直到这时,柴旺家的才反应过来,贮木场已经是不能来了。”因为那个“王店大哥”可能给她带来“威胁”!
象征意象凸现,也是小说的一大特色。柴旺与王莲花是因为那块“青石头”而定情。这块“青石头”也成为了王莲花的“陪嫁”,在“颈椎治疗仪”事件后,王莲花则把“青石头”给砸了。这似乎传递着一个信息,他们的感情遇到了“危机”!
心情好时人们也都会迸发出些许俏皮的话语。在贮木场“满载归来”时,柴旺家的刘海和睫毛上的白霜致使她看不清路。“她边清理霜边对它说,你个短命的,投胎到我眼毛上亏不亏啊,你要落脚就到树枝上去,起码还能活半个冬呢。”虽然没有多少文化的山村女子,也可以说出些许俏皮的话语。
柴旺本是个“粗人”,但遇到“风雅”的刘家稳老师,也变得风雅起来。在刘家稳张罗泡茶时,柴旺没有用平素的“不用了”,而是说“不必不必”!看起来好像有些滑稽,其实很能符合人物心理。
在为刘英送去“颈椎治疗仪”时,有这样的描写:“天阴得厉害,气压很低,柴旺觉得胸有些憋闷。”明白人自然可以把这段文字理解为作者为下面将要展开的事件来铺垫,是极富隐喻义的。
在绿顺顺为柴家带来了柴高的信息,并且带回了柴高为父母亲手编织的象征祝福的“大大的福字”,绿顺顺非常自豪地“眉飞色舞”地告诉柴高父母“柴高做了俩呢,我家也有一个”时,柴旺家的一句看似不经意的“儿子随爹啊”,一语双关!弄得柴旺“不吭声”,就连在一旁的刘英也“低下了头”,还下意识地“用手指弹了弹衣襟,虽然说那上面并没有灰尘”。含蓄、隽永,耐人寻味!
[1]苏 童,迟子建:一种叙述的信仰[N].羊城晚报,2007.03.19.
[2]龙厚雄.蕴藏于边缘人群的纯朴情怀[J].长江大学学报,2008,(05).
(责任编辑:吕晓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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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厚雄,就职于长江大学文学院现当代文学教研室;主要从事现当代文学教学与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