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 娜(厦门大学中文系, 福建 厦门 361005; 集美大学文学院, 福建 厦门 361021)
正如女作家施叔青所说,“我不相信完美。每个人都像一团揉皱的纸,有太多的面。”她笔下的小说集《香港的故事》是一个五彩缤纷的多棱镜,人们可以从中读出香港东方明珠无孔不入的商业意识,可以领略到香港百年来畸形发展的殖民地文化,可以感受到现代人在文明进程中的错位和挤压……当然,《香港的故事》是一部由女作家创作、讲述女人故事的小说集,人们还能体会到浓烈的女性意识贯穿其中,本文着重探讨的就是施叔青《香港的故事》里展现的女性世界及问题。
关于女人的形象,历史上的描述文字洋洋洒洒,都不外乎温婉秀美、善良单纯、无私奉献之类的修饰语,大多数的女性形象平面刻板,无法深入女性的内心,留下的传统女性是种概念性的“贤妻良母”。施叔青《香港的故事》中的女性或为人妻或为人母,她们平淡地扮演着各自的角色,所思所行却与“贤妻良母”、“小鸟依人”的传统形象相去甚远,摧毁了“生命最高目的,男人为名,女人为爱”的对男女两性价值观的规约,打碎传统所塑的纯情少女、忠贞妻子、无私母亲的形象。
《香港的故事》演绎着男女之间复杂微妙的关系,但给予爱情的空间却很少,女人不再是那些爱情小说中所描述的那般只是感情的动物,女人首先是一个人,有着七情六欲,食色本性。
《愫细怨》中愫细与丈夫分居,感情阵痛过后,恢复之快连愫细自己都惊异,“发现一个人还可以活得下去”①,恢复了对自己的信心,投身于工作中,才干很快显露,风风火火,成绩斐然。如此决绝,如此坚韧,出乎愫细所料,更让哀怨可怜的闺阁女子们惊诧。领到了升级后的薪水,她为“自己多时亏待自己而十分自怜,基于补偿心理,她出手特别大方,满载而归”②。在四周全是镜子的房间,看到的全是自己,愫细顾影自怜了半天,自怜自爱自恋,这才是愫细,这才有了对洪俊兴的需要。分居女人的生活单调,愫细每次都坦然赴洪俊兴的约会,心里清楚自己不可能和洪走在一起,可“独生女的骄纵”③使她不管对方有无这样想法。然而,忽然而至的暴风雨成全了愫细和洪俊兴,在天地变色之时,愫细“需要抚慰,需要一双有力的手臂把她圈在当中,保护她”④,身旁的男人成了唯一的依靠。与比自己逊色的洪俊兴幽会时,愫细常常有种索然无味的懊恼袭来,在热情退却后,愫细后悔了,她将洪拒于门外。可是突然间松懈下来,她又重新为寂寞所噬咬,又接受了洪俊兴。和洪俊兴的分合中,愫细明白“感情的事容易办”,“不过要断绝这种肉欲的吸引,只怕难极了”⑤。香港是个歌舞升平的天堂,每个晚上都有节日的气氛,愫细深深地沉迷其中,“香港式的享乐也可以这么迷人的,以前愫细太亏待自己了,还好她有的是时间,只要她想得到的地方,洪俊兴没有理由不带她去。她愿意把这种生活方式维持下去”⑥,感官的享受总能磨褪许多意志,愫细“认了”,“笑了,笑得一无缺憾”⑦。
《愫细怨》愫细被爱情抛弃,《窑变》的方月则是主动冲出形同空巢的家庭,寻找自己的位置,结识了浪漫唯美的姚茫。方月享受着情人的温存和上流社会的舒适,无力自拔。《一夜游》的雷贝嘉为了摆脱低微的出身,努力攀爬,抱有强烈的名利之心,“深切感到把大好光阴用来拟广告宣传词,对她来说,是一种生命的浪费”⑧。《驱魔》中,“我”视男女间感情分合为游戏,“了解与同情也许只是一种掩护借口,最终的目的是在索求对方的身体”⑨,并独自对抗空虚、孤单。独立自信带有几分自怜,愫细们没有陷进感情漩涡,而从自身需要出发寻求感官欲望的满足,跳出传统怨妇情人的窠臼,在心理和生理上诠释着“人”。
施叔青不仅使女性形象摆脱了传统的遮蔽,还颠覆了陈见习规中“伟大无私的母亲”形象。杜伊芳(《寻》)长期不孕,一心为人母,热心慈善事业,扶助孤女,这样做不是出于母性,而是为了证明杜伊芳的身份教养,她的与众不同。在获知有受孕可能后,杜伊芳动摇先前抚养孤女的想法,在孤女身份推翻后她有种释然的心情,用一张支票了结了她与孤女的关系。在传统的观念里,母爱是温暖无私的,能够慰平世间一切烦恼,而施叔青笔下的“母亲”仅仅将孩子视为一种感情的发泄对象,一种彰显夸耀的资本,根本不会顾及孩子心灵的创伤,这样的“母爱”自私残忍,但也许更接近人性本相。
“故事”是讲述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男人与女人争逐上场的舞台。《香港的故事》也在讲述着男女的冲突矛盾,诸多女子个性独立,纵情声色,追逐名利,在对男人的迎拒之间,自觉不自觉地消解着男权,两性意识发生着冲撞。
皮格马利翁塑造了一个理想中的象牙女雕像,并使之拥有了生命的古希腊神话,告诉人们这样一个传统:女人,作为“第二性”,往往成为男性塑造、观看的玩物。在男人看来,女人是需要保护、适于观赏的群体,因此愫细的丈夫狄克和愫细分居后,觉得愫细仍可留在公寓。洪俊兴认为“有能力装扮自己的情妇,是他这类男人生命当中最骄傲的大事之一”⑩。姚茫奉行“女人生来就是给男人宠的”⑪。雷贝嘉的两任男友都无法理解雷贝嘉难以忍受雷贝嘉的厉害。
然而,《香港的故事》的愫细、方月、雷贝嘉们不愿承受被动的等待,领受怜悯、爱惜的温存,接受庸俗市侩的物质馈赠,强烈的自主意识一直贯穿在她们的思想中。愫细一口否决狄克的提议,坚持自己搬走,因为“公寓里的一切全是属于狄克,甚至租约也是狄克公司签的”⑫。和洪俊兴交往中,愫细由满脑子男女平等思想转为接受洪俊兴为她买服饰,陷进洪俊兴为她准备的享乐生活,但她受到的教育接受的思想不认可她的沉迷,一次重复的争吵之后,洪俊兴拿出礼物时的一句,“刚才忘了给你,你要的耳环,赔你”⑬震醒了愫细,惊觉自己在待价而沽,沦为商品了,醒悟的愫细毅然离开,摆脱屈就地位。方月不自觉间沦为姚茫精心装扮的观赏品,被何寒天质问“你以前的神采、灵气,全不见了,方月,你好像整个人钝掉了,怎么会?”⑭方月才意识到生活的真正意义所在。雷贝嘉处心积虑,看清菲利普不会出手相扶后,另寻高枝,并利用一切机会与人攀交情结关系,施展手腕出现在重要酒会上,令伊恩意外。这些女子的“意外之举”很大程度上是基于自主意识,而且这些行为思想使她们摆脱附庸地位的同时,冲击着把女性视为观赏品、商品、把玩物的传统男权思想,她们寻求自主平等的话语、行为都在解构男权,否定传统。
西蒙·德·波伏娃在谈到女性创造力问题时,认为伍尔芙《自己的房间》的房间是一种现实也是一种象征,因为“要想能够写作,要想能够取得一点什么成就,你首先必须属于你自己,而不属于任何别人。”⑮施叔青在《窑变》中也对女性与个体创造力的关系投注了思考与探索。
“传统上讲,妇女没有独立性,而是丈夫和儿女的财产”⑯,方月随同丈夫来到香港,找不到她所属的位置,每天由丈夫带着参加那些去不完的酒会、开不完的宴会,此外无所事事,创作的计划也因提不起劲而搁置。每天早晨,方月找不到理由起身,“挺尸一样躺着,希望就此不再醒来”⑰。正当最绝望的时候,方月找到一份朝九晚五的工作,奔忙于古董瓷器展览会之间,自认为摆弄这些“很时髦、很贵族的玩意儿”⑱是另一种生活方式。而且与姚茫相知相处中,方月逐渐认可并享受着上流社会生活方式的舒适与情趣,“大学时代把自己关在租来的小房间,对着稿纸喃喃自语,直至深夜就不肯罢休的方月,已经是一去不返了。”⑲“妇女属于某个家庭或群体,而不属于自己在这种情况下,写作如果不是不可能的话,至少也是一件的确非常困难的事情。”⑳写作,是自由的个人化存在,需要创作者保持着独立,拥有自己的空间和思想。而方月其实已经迷失自我,附属于丈夫、情人,属于香港大都会的五光十色,如果仅仅出于无事可做进行的创作,则是无法完成的,因此方月对写作变得意兴阑珊。失去了“自己的房间”,就失去了个性,失去了自主,正如方月在茫茫人潮中变得面目模糊一样,女性的创作创造将不知何去何从。
“创作。回去写小说,你才会觉得真正的活着。”㉑方月认清自身后,转入的创作,已不再是消磨时光的一种方法,而是清晰地认识到现实世界,认识到自身所处的境况后的一种证明与对抗。“如果想写作,也就是说想以某种方式改变世界,想为这个世界负起责任并将此告诉别人,你就需要有惊人的抱负。……顺从恰与创造力相对立。创造的源泉存在于与现实的论战斗争中。”㉒波伏娃指出了局限女性创作的主观条件。纵观中国文学史,堪称伟大杰出的女性作家寥若晨星,流传遗世的皆是些闺怨伤春之作,毕竟这些女作家大多“贵而闲”,视写作为消遣,那种惊世之作自然无从产生。方月毕竟不同于古代女性,她在大学期间就发誓“以小说扬名”,无事可做时无法用小说打发时间,经历内心自审反思后,感受到“四周一片黑暗,天地之间,只有我孤零零一个人。除了自己腔子里的一口气,什么都是身外物,连枕边躺着你最亲的人,也分担不了你的恐惧、孤单”㉓,唯有写作才能对抗无边孤独,对抗人存在时不自觉的沉沦。这时,方月领悟到创作的真谛了。
“真正伟大的作品是那些和整个世界抗辩的作品。……妇女是受条件限制的。常常是在她们那个仍然是封闭的世界里写作,被限制在那个属于她们的小天地里。”㉔虽然方月回归了写作,回归了自我,但她能否对抗得住孤独寂寞,冲破封闭的世界,施叔青没有提供答案。可是,希望有总比无好。
这些纵情声色、轻视男权、独立自主的女人们并不快乐,愫细的自尊意识和挣扎,被洪俊兴当成恋爱中的情趣;方月的写作才华只能是丈夫和情人的生活点缀;而雷贝嘉攀附男人时觉得自己是“等着奸污的盛装女尸”㉕,一无遮挡。生活在男权中心的社会里,女人不是重归男人臂弯下,就是孤独地苦苦对抗,忍受无边寂寞。“一双双被酒精染红的眼睛,泄露了她们内心的秘密,都在呼喊着空虚,其实她们只在嘴巴上逞强,心里何尝不羡慕。”㉖快乐对女人来说有些迷茫,但拥有自我,触手可及。也许,只有在那个男权瓦解、男女平等的社会,女人才拥有真正的快乐。
①②③④⑤⑥⑦⑧⑨⑩⑪⑫⑬⑭⑰⑱⑲㉑㉓㉕㉖ 施叔青.香港的故事[M].北京:作家出版社,1986.
⑮⑯⑳㉒㉔ 西蒙·德·波伏娃.女性与创作力[A].参见张京媛当代女性主义文学批评[C].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