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忠辉(广东商学院, 广州 510320)
《我们夫妇之间》论争档案:萧也牧(1918-1970)原名吴承淦,代表作《我们夫妇之间》是新中国第一篇遭到批判的作品。
1950年,《人民文学》第1卷第3期发表了萧也牧短篇小说《我们夫妇之间》,《光明日报》等四家报刊发表推荐文章,上海昆仑影片公司很快将它推上了银幕。
1951年6月,不过一年,风向大变,《人民日报》、《文艺报》同时发表文章批评萧也牧及其小说,《新华日报》也对这场批判发表了综述。
1951年6月10日,《人民日报》刊出《文艺报》编委陈涌《萧也牧创作的一些倾向》,批评《我们夫妇之间》等作品是“依据小资产阶级观点、趣味来观察生活,表现生活……它反映出根据地文艺工作者,进城以后在文艺思想或文艺创作方面产生的一种不健康倾向的苗头”。
6月25日,《文艺报》发表冯雪峰化名“读者李定中”的来信:《反对玩弄人民的态度,反对新的低级趣味》,并在《编者按》中称赞:“读者李定中的这篇来信,尖锐地指出了萧也牧的这种创作倾向的危险性,并对陈涌的文章作了必要而有力的补充,我们认为很好。”李定中认为,萧也牧“对我们的人民是没有丝毫真诚的爱和热情”,对女主人公张同志,“从头到尾都是玩弄”,“因此,我觉得如果照作者的这种态度来评定作者的阶级,那么,简直能够把他评为敌对的阶级了,这种态度在客观效果上是我们的阶级敌人对我们劳动人民的态度”。该文认为这种不良倾向“是由于作者脱离政治!在本质上,这种创作倾向是一个思想问题,假如发展下去,也就会达到政治问题,所以现在就须警惕”。
8月25日,《文艺报》第四卷第八期,主编丁玲发表《作为一种倾向来看——给萧也牧同志的一封信》,认为《我们夫妇之间》是一篇“穿着工农兵衣服,而实际是歪曲了嘲笑了工农兵的小说”,他的作品已经被人“当作旗帜,来拥护一些东西,和反对一些东西了”,丁玲信末警告道:“希望你老老实实地站在党的立场,站在人民的立场,思索你创作上的缺点,到底在哪里。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尤其是知识青年,他们很快就会丢开你,而且很快就会知道来批判你的。”
1951年10月,萧也牧在《文艺报》上发表《我一定要切实地改正错误》。
1956年6月,《人民日报》发表了陆定一关于“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讲话,深受感动的萧也牧写了《“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有感》,他回顾了《文艺报》对《我们夫妇之间》的批判情况时说:“多少有点对待敌人的‘一棍子打死’的味道”,这成为1958年他被补划为右派的证据。
1970年10月,“文化大革命”中饱受摧残的萧也牧含冤死于河南潢川“五七干校”,年仅52岁。
《我们夫妇之间》是建国后第一篇遭到批判的小说,它叙述了知识分子干部李克和工农出生的张同志夫妻之间的故事。这是一篇看似平淡温情的生活小说,小说以叙述的笔法表现了李克身上不同于革命理想的精神取向,进城后,在他的生活理念中出现了很多个人趣味的情调,这与妻子的价值取向产生了矛盾,作品以家庭为核心展示这些矛盾,也以男女主人公各自的妥协重归于好结束。在看似简单的叙述背后,实际隐藏着更深的意识形态差异,城市趣味和革命理想之间有着天然的鸿沟,虽然这种鸿沟的设置是先在的悖论,但是这一隐匿不见的原因导致了由这篇小说所带来的厄运,他无可逃避地降临到萧也牧头上,残酷无情,直至生命的无辜死亡。
作品1950年乍一发表,即受到了欢迎和好评,报刊转载、拍成电影;可是不过一年,风云突变,1951年,文学界对《我们夫妇之间》的批评不断升级。在陈涌的文章里,认定这篇小说只是一般题材的褊狭①;到了化名李定中的冯雪峰手里,小说就成了政治上的错误倾向②;这种由批评到批判的高潮由丁玲完成:小说已经成为政治的晴雨表,从萧也牧的创作中,简直可以嗅到反动的倾向来③。这些批评文章从小说题材、人物设置引到创作倾向上去,认为作者的思想出了问题,站错了脚跟,根本是政治上出了问题。实际上,以今天的观点看,这些批评的重心并不是在文学上,而是在政治上;在这种批评面前,小说也不仅仅是一种文学体裁,而更是一种政治言说话语;并且认为,萧也牧的言说不是代表工农兵的立场言说,而是代表反动资产阶级的立场言说。从此,萧也牧连同他的小说,从中国当代文坛消失。斗转星移,2007年北京大学出版社的《中国现代文学经典(1917-2005)》(三)将萧也牧《我们夫妇之间》列为小说第一篇,这是对萧也牧小说价值重新评价的最大肯定。
进入20世纪80年代以后,《我们夫妇之间》如重放的鲜花,对萧也牧小说的重新评价在学术层面展开,出现了不同角度的认识,唐祥勇温和的认为:“1950年代的文学要求表现本质真实,并以此为创作和批评的标准……《我们夫妇之间》基本符合本质真实,但还是未完全达到要求。这使它受到严厉的批判,这种批判与确立新的文学规范有关。”④而佘丹清、周序生则理论地解说道:“在当代文坛,萧也牧和他的小说《我们夫妇之间》被指称为一种现象,并且对这种现象的概定存留在表层。其实,就作家与作品的物的状态来看,他们是悲剧的承载体;就作品的艺术而言,无论在共时还是历时的语境中,它留给人的是素朴、敏锐与人性之光。”⑤李松岳从具体写作选择上说:“中国当代文学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以宏大叙事作为文学创作的最高范式。萧也牧的《我们夫妇之间》突破了这一范式。一是打破重大题材与非重大题材的区分,选取了‘家务事、儿女情’为题材,二是在人物塑造上,知识分子不再是反面或次要角色,而是与工农干部一样成为作品的主角。”⑥刘起林在《社会文化问题的体制政治化解读——论〈我们夫妇之间〉系列现象的精神同构特征》⑦中一针见血地指出:“从文学事件及其社会历史影响的角度来看,对于‘萧也牧创作倾向’和他的小说《我们夫妇之间》的批判,要害在于开了当代中国文学史上文化问题政治化解决的先例。”至今对《我们夫妇之间》反思最深刻、最独到的一篇文章是张鸿声的《当代文学中日常性叙事的消亡——〈重读萧也牧我们夫妇之间〉》⑧,在文章中,他认为,萧也牧遭致批判的主要原因是没有对日常题材作出“正确的”政治判断,以致出现“丑化干部”这样的立场与倾向问题。他指出,在《我们夫妇之间》中,所谓“知识分子与工农结合”是一个属于“公共”的政治活题,但却被日常题材中一再出现的“私性”叙事所颠覆。小说在叙事中不仅没有导出知识分子与工农冲突结合的意义,也没有导出城市与乡村生活冲突的意义,而是径直从可能的意义阐发中退回了日常性。这样一个与左翼解放区文学相反的运动过程,当然是批判者不能容忍的。这无疑是在文学中留给了日常性一定位置,虽然这在相当程度上依赖着个人趣味,但它无疑构成了对解放区文学传统的某种抵制。
今天,穿越革命与温情的奇妙纠结,反思小说引起批判的原因,实际是在文本表达层面隐含着模糊的政治意义。《我们夫妇之间》的主题其实非常显明:“真是知识分子和工农结合的典型”,这句话一方面表明了文本叙事的内容;一方面指向叙事的目的,即意义取向。从小说文本的叙事事件来看,作者有意地选取了突出夫妇行为和观念的矛盾之处,在生活的细节中展示差异,小说叙事模式似乎想走一个圆圈:合——分——合,即好的结合——矛盾差异——好的结合。这样的叙事路线并不复杂,表面看,作者实现了自己的目的,即最后以夫妇“屋顶谈话”的和解实现创作目的。但是,在展示这一过程之中,作者思想的穿透力并没有使他合理的解释出这种圆圈结构的必然性,事件上的展示并不意味着意义上的穿透,这样,小说就给批判留下了空白,换句话说,作者并没有将二人的矛盾统一到时代要求的革命话语那里,相反,却是在生活层面的单纯展示和简单妥协。正如张鸿声所指出的那样,二人的融合是在日常性上的融合,而不是意义上的融合⑨,这里的意义与时代政治概念密切相关,《我们夫妇之间》的引起批判由此引发。
在作品中,有一段描写妻子担任女工工作时说:“她的某些观点和生活方式也在改变着”,在这一段描写张同志的变化中,“我”是从生活观念的改变角度着眼,试图说明张同志“变”了,而“张同志”的话表明:这是为了适应工作的需要,其中二人的话语表达意义层面是不同的,“我”停在一种日常观察和价值观选择的角度,“张同志”的表达则是在“政治意义”上的表达,所以,从文中可以看出作者是在用一种手法赞扬“张同志”;但是,由于话语层面的模糊,错误的批评把“我”和“作者”等同起来,导致了对整个文本价值观的附会判断。所以,批判的真正意义在政治方面,从当时的情况看,冯雪峰和丁玲敏锐地觉察到在作者故事叙述的背后没能解决的观念上的龃龉。
进一步说,在今天看来完全是人性细节显现的情节,在作品中都被赋予了政治意义。
比如“打毛衣”的描写显示了夫妻情,在抬头湾生活时的细节描写,显示了一幅温馨的画面:“每当晚上,我在那昏黄的油灯下赶工作,她呢,哄着孩子睡了以后,默默地坐在我底身旁,吃力地、认真地、一笔一画地练习写大楷……山村的夜是那样的静寂,远远地能听见‘胭脂河’的流水,‘哗哗’的流过村边。时间该是半夜了吧,我想她又是照顾孩子,又是工作……一定是很累了,就说:‘你先睡吧!’她一听我的话,总是立刻睁大了有点疲困了的睡眼:‘不!’继续练她的大楷……直到我也放下工作。”这是何等温馨的人间画卷啊。
作品用精彩的描写展示李克面对新的生活变化,写到:“今年二月间,我们进了北京……可是我暗暗地想:新的生活开始了!”从“新的生活开始了”这句话中,我们仿佛看到了李克掩饰不住的兴奋,“高楼大厦、丝织的窗帘、有花的地毯、沙发、洁净的街道、霓虹灯、跳舞厅、爵士乐”等等符号不仅是城市的象征,它还是价值观念、思想取向的象征。放到今天来看,虽然它依然是世俗追求,但是已经不必面临那么多的政治和道德的拷问,更不必在无意识深处怀有罪恶感,它已然成为这一时代合理的个人追求。
与此对比的是“张同志”的反应:“男不像男女不像女的!男人头上也抹油……女人更看不得!那么冷的天气也露着小腿;怕人不知道她有皮衣,就让毛儿朝外翻着穿!嘴唇血红红……她哪来那么多的钱?”最后的追问实质上关乎利益的获取问题,对于这个追问如果赋之一个假定:其“钱”的来源是正当并且合法的,是不是就可以有这样的追求呢?换句话说:张同志眼中的景象本身是不是天然的具有反动的倾向?
我们追问的意思在于:并不是某些文化符号的问题,而是背后的价值观念问题,在这些价值观念中,我们看到了个体的追求和集体的要求之间的细微矛盾,这种矛盾在作品中隐匿,通过人物的对话显示出来,这是人性的细节显露。
所以,从“复调”理论角度看,整部作品表达都具有一种双声的特点,在政治和人性之间的挣扎与妥协。因此,从人性的细节显露和政治的纠结之处,我们看到了作品中“我”的两重性:一重是革命者,另一重是有着各种欲望的个人,在个人欲望和集体主义关怀之间,这个人物左右摇摆,在挣扎与妥协中面对着本我和超我的考验,其自我的困惑借助张同志和一系列事件展开。
作品设置了小娟这一形象,如果以解构主义批评的角度看,我认为小娟实际上是张同志的另一种表达,作品借助它阐释一种基于工农理想的价值观,在作品中写到:“每次周末的晚上,我去找她的时候,总是见她在给小娟上课,一板正经地念道:‘穷人、要、翻身、团结、一条心、永远、跟着、共产党、前进’小娟就跟着念:‘穷、人、要、翻、身’。”在这段为大家所不注意的描写中,实际上潜意识中隐含着某种政治观念,它为生活方式的差异进行注解,某种符号化了的生活样态与这里的革命理想相关,现在我们当家做主了,当然要有我们的理想来评判是非了。作品一开始就写到出身问题,说:我是知识分子出身的干部;张同志贫农出身;作品中用了大段篇幅介绍张同志的出身经历,并分析到“她对旧社会的习惯为什么那样憎恨?绝无妥协调和的余地!我想,这和她自己切身的经历是分不开的”,“贫农家庭、卖给人家当童养媳,身上、头上、眉梢上……至今还留着被婆婆和早先的丈夫用烧火棍打的、面杖打的、用剪子铰的伤痕!”在英模大会说:“……在旧社会里我是个老几?……没有共产党哪会有我呵!”张同志的革命意志是坚决的,她打毛衣的目的:除了个人的关怀,更指向“希望你穿上这件毛背心,就不再发胃病,好好为人民服务”,在这一点上,“我”的理解却是:“她这样做,完全是为着我。”而实际上并非如此,在同样一件事情上,张同志和李克的理解并不是完全一致,那不一致的地方,乃是在潜意识深层的人性与政治的纠结。
小说最后有一个细节:“屋顶谈心”,这样的细节在今天乃是当代小说的浪漫场景,但是在作品中,却充满了不同的声音:革命的声音和个人的声音。张同志说:“我犯了错误了!”原来不过是工作方式太简单,太不讲究工作的方式方法……并且归咎这种情况为:“只怪自己文化、理论水平太低!政策掌握得不稳!不能很好地完成党所给我的任务!以后你好好帮我提高吧!”这里我们看到,其言说并不是浪漫的私生活,而是革命理想。“我”也进行了检讨:“我参加革命的时间不算短了!可是在我的思想感情里边,依然还保留着一部分小资产阶级脱离现实生活的成分!和工农的思想感情,特别是在感情上,还有一定的距离,旧的生活习惯和爱好,仍然对我有着很大的吸引力,甚至是不自觉的。”下面作品突然出现了一段浪漫的景致描写,按照当代的浪漫故事,接下来应该是“吻戏”,作品写到:“我忽然发现她怎么变得那样美丽了呵!我不自觉地俯下脸去……”可是作品偏不,作品的结局是:“她用手轻轻地推开了我说:‘时间不早了!该回去喂孩子奶呵!’”
当我们细细地抚摸历史的伤痕,我们会发现在个体与群体之间微妙的细节与政治的虚幻,沧桑几度,在历史曾经的留白之处,政治和人性的微妙细节在《我们夫妇之间》的文本细读中得以浮出海面,筋络脉动之处,冤魂和喧嚣的群众,都发出了惊恐的声音。这提醒当下的人们警惕:在自我赋予的歧路之上,不要轻言清醒和聪明,而要注意那历史因了空间的广阔,留下的无数空白,那样的清醒才应该是我们今天需要的意识。
① 陈涌:《萧也牧创作的一些倾向》,《人民日报》,1951年6月10日。
② 李定中:《反对玩弄人民的态度,反对新的低级趣味》,《文艺报》,1951年第4卷第5期。
③ 丁玲:《作为一种倾向来看》,《文艺报》,1951年第4卷第8期。
④ 唐祥勇:《“真实性”与新的文学规范——以萧也牧〈我们夫妇之间〉为例》,《云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6卷第1期。
⑤ 佘丹清、周序生:《温情脉脉人性灿燃——重读萧也牧〈我们夫妇之间〉》,《湖南科技学院学报》,2005年第26卷第6期。
⑥ 李松岳:《无法淹没的日常生活——重读萧也牧的〈我们夫妇之间〉》,《浙江海洋学院学报》(人文科学版),第25卷第4期。
⑦ 刘起林:《社会文化问题而体制政治化解读——论〈我们夫妇之间〉系列现象的精神同构特征》,《郑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38卷4期。
⑧⑨ 张鸿声:《当代文学中日常性叙事的消亡——〈重读萧也牧我们夫妇之间〉》,《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5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