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 军(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 武汉 430079)
《洼地上的“战役”》论争档案:1953年7月,朝鲜停战后,路翎回到国内,全新的战争生活体验,使他重新焕发了创作的热情。他先后写作了一系列以抗美援朝为题材的作品,这些作品健康、明朗,对朝鲜人民、人民志愿军以及革命战争事业饱蕴深情,一经发表就引起轰动,受到广泛注意。
《洼地上的“战役”》在《人民文学》1954年第3期上发表以后,更是在读者中引起了热烈反响,北京就有一位中学教师曾热情地向学生朗诵了它。
然而现实并不像文学那么美好,路翎真诚而执著的写作并没能让他摆脱1952年以来文坛斗争鬼魅般的纠缠。
在当时,为了确立毛泽东思想在文艺界的绝对领导地位,中央宣传部决定在文艺干部中整风,并肃清文艺界的各种错误思想,胡风首当其冲地受到了批评,而作为胡风好友的路翎也被涉及,到了9月25号,舒芜《致路翎的公开信》的发表,更是“上纲上线”,将胡风等人定性为一个对抗党的文艺政策的“资产阶级文艺集团”。受此影响,路翎的剧本无法上演,小说也遭到批评。
路翎去朝鲜,本来就怀着摆脱困境走向新征途的希冀,这个希冀在文学中得到了实现,但在现实中再次落空。1954年上半年开始,在报刊上就不断出现对《洼地上的“战役”》的批评文章,纷纷给作品扣上“个人主义”、“温情主义”、“悲观主义”的帽子。路翎陷入深深的沉默和苦闷,继而,又不甘心地对这种粗暴的批判展开了反驳,他用长达四万字的长文《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批评》,来阐述《洼地上的“战役”》的主题及表现手法。他举出苏联一些优秀的作品为例,说明当爱情和爱国思想结合在一起的时候,爱情是圣洁的,而非污秽的,至于作品中战士的牺牲,也并不意味着悲观主义,在文章中,他对批评者武断地乱下政治结论而不讨论创作的得失,表示了深深的失望。
可是,形势急转直下,1955年1月30日,新出版的《文艺报》1、2号合刊,对胡风的批判正式揭开帷幕,而同时开始连载的路翎的那篇申辩长文也成了仅供批判的反面教材。4月,“克什米尔公主号”飞机遭台湾特务破坏失事,人们无比愤怒。但更意外的是,突发事件引起的愤怒竟然倾泻在了被说成是“特务”、“反革命分子”的胡风等人身上。此时,舒芜也忙碌起来,4月13日,他在《人民日报》上发表了《胡风文艺思想反党反人民的实质》一文。很快,有关材料呈送毛泽东审阅,胡风等人被定性为“反革命集团”。可想而知,随后不光是《洼地上的“战役”》,路翎的其他作品也受到了严厉批判。
仅在1955年11月作家出版社出版的《胡风集团反革命“作品”批判》中,批判《洼地上的“战役”》的文章就有:康濯《路翎的反革命的小说创作》、巴金《谈〈洼地上的“战役”〉的反动性》、陈涌《认清〈洼地上的“战役”〉的反革命实质》、张文浙的《〈洼地上的“战役”〉的反革命实质》等。
不久以后,《人民日报》发表了有关胡风的三批材料,对胡风文艺思想的批判全面升级为一场政治斗争。5月16日,胡风被逮捕,这个结果,不只胡风本人没有想到,连批判他的人们也震惊了!在同时被捕的“胡风反党集团”的大量成员中,路翎赫然在列。从此,路翎在人们的视线中消失了……
1953年夏,朝鲜停战后,路翎回到国内,开始带着战争的亲身体验,带着对于志愿军的满腔热爱,激情四溢地写作一系列关于志愿军生活的短篇小说。然而,正如1952年上半年突如其来的对他的批评一样,这些作品,特别是《洼地上的“战役”》(以下简称《战役》)的发表,除了个别肯定性评论(如巴人的《读〈初雪〉》)之外,又让他始料未及地遭遇了新一轮的激烈批评。批评连同他在随后更为残酷的岁月中精神分裂的命运,比之20世纪40年代胡风、刘西渭等人对他的肯定、推崇、厚望,比之今天文艺作品中战争加爱情模式的大行其道,都特别映射出历史文化氛围的巨大转折以及个体命运的极大浮沉。如果我们不是以某种简单的发展、进步逻辑来看待这一历史进程的话,那么,厘清路翎当年的“错误”,不仅可以对当时语境中这部作品的解读有所了解乃至反思,也可以在当下硝烟散去、杂语喧哗的后革命语境中更好地重新触摸这部作品的情感脉动。
小说主人公——新战士王应洪,是一个对于革命事业具有无比热情和憧憬的人物,在部队特别是老班长王顺的引导下迅速成长,也因为这一点,他赢得了美丽纯洁的朝鲜姑娘金圣姬的爱慕。这份情感固然和他内心中炙热庄严的爱国之情、坦荡质朴的战友情谊一样,都是真挚动人的,但却与部队的纪律相冲突,这也注定这份爱情的“不能实现”,王应洪最后的牺牲,直接的动因是为了掩护战友而勇于献身,但就其结果而言未尝不是这不可解决的矛盾的某种解决。从更大的范围看,爱情,作为文学表达中永恒的话题,除了自然性的男女相悦外,往往也少不了它社会性的价值和功能,如西方骑士小说中的贵妇人就是对骑士功业的某种认可和奖赏,中国传统才子佳人小说中的女性也离不开男性自我实现的想象性补偿,在这个意义上说,金圣姬的爱情在某种程度上何尝不是对于革命激情、信念和追求的温情脉脉的肯定呢?而且,情感因素在《战役》中的四处弥漫,也使得其中的战争书写在当时显得别具一格,别有情韵。不过,这种非常文学化的表达在那个与一切旧时代相决绝的新时代新文化背景下,却总是显得格格不入乃至刺目。于是,不少批评家就以当时惯常使用的“主义”帽子,纷纷对这部作品进行了义正词严的尖锐批评:有的认为,王应洪的成长非但体现不出志愿军战士高贵的品质、高度的阶级觉悟、大无畏的自我牺牲精神,反而是沉湎于个人意识之中的,从而“抽去了集体主义和阶级觉悟的巨大力量,而代之以渺小的甚至庸俗的个人幸福的憧憬”;有的认为,小说中泛滥的情感因素,是要让所有人用温情主义来对待铁的纪律,王应洪虽然拒绝了金圣姬的爱情,但盘桓在心头那份“甜蜜的惊慌”却着实表现了作为一个革命战士不应有的软弱,而老班长王顺的同情,则是“甘愿向资产阶级个人主义的思想感情低头”,缺乏起码的“阶级的党性的感情和观点”;还有的认为,王应洪的牺牲虽然使金圣姬摆正了自己的情感立场,但是却一味突出了战争给个人带来的精神创痛,情感是阴暗、颓废、感伤的,“这种把人民军队所进行的正义战争和组成每一个成员的理想和幸福对立起来的描写,是歪曲了士兵们的真实的精神和神圣的责任感,也是不能鼓舞人们勇敢前进,不能激发人们对战争胜利的坚强信心,不能照亮王应洪和他的战友,以及青年读者们的前进道路的。”
在以上这些批评中,我们不难发现一系列尖锐的二元对立因素,个人与集体,情感与纪律,悲痛与乐观等等,而且,在每一对关系中,又都是以后者对于前者的强力规范以及压制作为特征。那么,这种对立究竟如何形成,究竟又如何生成了其合法化的权威力量,某种意义上也直接决定了《战役》在当时被接受的方式。而这些问题,又远非“特定历史文化语境使然”的类似简便说法可以说明。美国学者保罗·康纳顿在《社会如何记忆》开篇即指出:“所有开头都包含记忆因素,当一个社会群体齐心协力的另起炉灶的时候,尤其如此”,可以说,50年代的那场战争既是曾经的革命记忆的继续,又是这种记忆的进一步强化。就革命记忆的形成来说,梁漱溟的一个看法颇能启人心智,他在回顾中国近现代历史时深刻意识到,“阶级论”作为共产党人成功的理论依据,与以往那种只改政府而不改社会的近现代迁流不同,其最大的特色就在于对于中国社会各种力量的重新分化组合。这种分化组合作为适应救亡图存现实需要的产物,既为中国革命提供了资源、制度的保证,也同时塑造了革命话语的建构方式,阶级服膺于现实政治需要,而有我与敌、革命与反动之分别,与之相应,则有进步与落后、光明与黑暗、充满希望与日益没落诸种话语建构,在文学中,“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与国统区的阴霾密布,革命青年的坚定果敢与小资产阶级的狭隘空虚,革命事业的目标远大于一切私有阶级的狭隘自私之间,也都构成了别有意味的截然分明的图景。而值得注意的是,这种革命话语的建构,其富于理想主义色彩的宏伟远景虽然是在合乎人类历史发展规律的前提下展开的,但依照西方社会学家马克斯·韦伯对于文化价值领域的三分——认知-工具合理性、道德-实践合理性、审美-表现合理性——来看,无论是民族国家的建设,还是意识形态话语的营构,应该说还主要是停留在道德-实践合理性的层面,这种合理性一旦成为社会的主导,就其建立的宏大叙事的感召力来说,个人的解放必然要服从于所有人的解放,文学表达也必然以体现这种合理性作为其根本的任务和准则,文学审美原则也必然要让位于道德原则的是与非、对与错、大与小。从这个角度来看《战役》,不难发现那几种情感力量之间的相互纠结乃至冲突,或对于路翎来说,这几种情感之间虽然冲突,但无一例外都包含有美的因子,路翎敏锐、真诚地捕捉到了每一种情感所具有的表现合理性,并将之作为这场战争所赢得的最高献礼给予充分抒写:
(金圣姬)不是在别的地方舞蹈,而是在北京,天安门前舞蹈,跳给毛主席看。母亲和毛主席站在一起。舞蹈完了,金圣姬扑到母亲跟前,贴着母亲的脸,说:“妈妈,我是你的女儿呀!”毛主席看着微笑了……
这是一个当时语境下最为习见的最高表达模式,只是细细品味,该模式无疑带有路翎那种审美-表现合理性的特殊诉求。在这幅理想的画面中,王应洪背景性地完成了战士、儿子、爱人几重身份的完美结合,而作为金圣姬的形象,也得以用亲情突破了民族的界限,用她的美丽真诚突破了战争中纪律的界限。不过,画面尽管温馨动人,但在当时的语境下,其最大的问题就在于没能在这几者之间作出道德原则的评判以及取舍,反而潜在地体现出对于道德-实践合理性的某种突破或消解作用,并使得以往泾渭分明的二元价值模式开始变得含混不清,这也注定了《战役》以及路翎在当时所遭遇的悲剧性结局。
时隔五十年后,关于那段特定的历史时期,有的记忆可能已然模糊不清了,而有的记忆,则以新的方式或隐或显地进入到人们的视野乃至生活之中,就像是近些年纷纷扬扬的被翻起的那些名人的往事,或者这是由于媒体时代的特定关注方式使然,或者也是某种重新理解那个特定时代的努力和尝试。《人民日报》文艺部编辑李辉在他的《沧桑看云——不应忘记的人与事》一书中,就尝试着在历史的缝隙里来更真实地解读那些名人的文化心态以及当时的政治风云,对老年的路翎,他的评价是:“灵魂在飞翔”。可以想象,在经历了那么多的波折和苦难之后,“灵魂在飞翔”对于路翎是何其难得又何其珍贵!只是,当下媒体化在其娱乐化、通俗化规则的左右下不免过多地集中于那些人、那些事的叙述中,而曾经作为他们才华与激情表现的文艺作品,则由于时空疏隔,也由于文学自身的日益落寞,除了能够在某些文学史家的笔下还留下一些印记之外,在大众的视野中则早已模糊不清了。不过,作为重新理解那个历史时期的需要,作为重新理解这些“名人”心灵状态的努力,他们的作品无疑还是最为丰富也最为生动的记录。
《战役》,一如它的题目,既写到了硝烟弥漫的残酷战争,更写到了年轻战士王应洪内心复杂的情感纠结,在路翎善于捕捉心理动态的笔下,又是后者主导了整部作品的起伏节奏,这些,即使在当下来阅读,也仍然能够感受到其中某种真诚的激情。不过作为小说的评判标准,则既不能如当时的语境下那样一味依循于政治的原则,也不能仅仅沉浸在小说的艺术世界中来追随其情感的节奏,而是应该进入到文本的形式因素中,来具体分析作者如何达成了诸种复杂情感的连接。而一旦进入到文本的形式因素中,我们发现,小说的阅读并没有因为时间的疏隔降低了其被接受的复杂程度,而是恰恰相反,诸种情感因素之间同样面临着彼此的分裂与冲突。从这个角度说,路翎的写作还是有他机智的成分的,故事虽然主要是围绕着王应洪来展开,但作为故事的叙述以及被观看的视角来说,则主要由老班长王顺侧面来完成。这种设计,既使得文本中所涉及的各种元素得以联结,也使得王应洪作为革命战士成长过程中的情感冲突获得了某种程度的缓解。就王顺在文本中的功能而言,他作为王应洪的直接领导,首先代表了部队的纪律以及部队对于战士的希望和要求,正是他,引导着王应洪每一步的进步;其次,当王应洪面对着“不能实现的爱情”的矛盾时,又是他,体现了对于王应洪的理解,并为王应洪提出了在合适范围内的解决方式,也是他,最后把王应洪牺牲的消息告诉了金圣姬,见证了这份爱情如何在战争的光荣与伟大中变得坚强变得充满力量。可以说,王顺同时所具有的这几重功能,有效地缓解了纪律与爱情之间的直接对立与冲突,并以富有人情味的方式将两方面都表达得合理合法,于是,小说最后写道,“姑娘的手在一阵颤抖之后变得冰冷而有力,于是王顺觉得不再需要说什么了”。“不再需要说什么”是小说形式的完成,却不是小说中各种矛盾因素的最终解决,何以如此呢?正如我们前面所分析的,意识形态话语、作家之文学性的人情观照以及特定历史文化语境下所生成读者需求之间,本来就具有各自不同的价值指向和具体规定,而且随着社会的发展,这三者更是在当下形成了相互交错的杂语喧哗的局面。就其各自的文化诉求来看,我们不妨对小说中的诸种元素做出分解:王应洪成为一个合格的战士并为革命事业而战斗,这是意识形态话语的要求;观照这场战争给予人性、给予个体所带来的影响乃至灾难,这不妨说是某种精英化的知识分子的思考方式;而战争的波澜动荡与爱情的委婉缠绵,则更适合于某种大众的审美趣味,三者之间并不那么容易构成一致性的表达。是故,我们可以说,《战役》中形式的完成尽管美好,但也只能说是某种文学的想象性的完成。
归结起来看,所谓战争,从来都不是那种温情脉脉的个体事件的展示场所,更何况在冷冰冰的成败逻辑的左右下,个体往往只能成其为无声的存在。路翎在《战役》中所作的情感的投注及其悲剧性的命运,从某个角度上恰恰折射出个体面对巨大的社会存在时的尴尬处境,“不再需要说什么”不是不需要说,而是无法继续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