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剑华(暨南大学中文系, 广州 510632)
对于苏童小说创作中的“历史”叙事,学界早已从“民间立场”的审视角度,为其贴上了“新历史主义”的美学标签。有人认为苏童作品的艺术追求,是旨在通过“家族史”去高度浓缩中国现代社会史①;也有人认为苏童作品的审美趣味,是旨在表现地域文化特征而深刻地反映出了“南方的堕落与诱惑”②。当然,人们也都注意到了苏童作品中客观存在的“逃亡”意象和“死亡”意识,他们甚至不无自信地断言说,这就是作者“追寻历史”的生命感悟。③苏童在“权威”评论家们近乎一致的呐喊欢呼声中,被拥戴着走上了“新历史主义”的神圣祭坛——原本是属于西方文学批评理论中的一个诗学概念,却被中国批评界还原为是一种作家发自内心的创作本能;因为“人们不愿意把历史叙事看作是语言虚构,这种语言虚构的内容需要被找出来”④。所以,苏童与他的小说遭遇“误读”,自然也就顺理成章在所难免。
“我不是对历史感兴趣,而只是对一些‘发黄’的东西感兴趣。——我的兴趣并不在历史本身”,所以,“在我的写作中,始终回避史料和历史记载”⑤,苏童对读者如是说。苏童小说中有着明显的历史痕迹,但他却否认历史印象就是历史本身。因为苏童知道“小说”与“历史”,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学理概念;用阿来《尘埃落定》中那个翁波意西喇嘛的话来说:“历史就是要告诉人什么是对,什么是错。这就是历史!”而苏童自己则反复申明他只是在虚构“历史”,“历史”只不过是他阐释思想的“时空”背景;作家从事创作的真实目的,绝非是要去言说“历史”而是要去感悟“人生”——“如何让这个世界的哲理和逻辑并重,忏悔和警醒并重,良知和天真并重,理性与道德并重,如何让这个世界融合每一天的阳光和月光”⑥——诸如此类无非而已。通过“历史”所遗留的那些“碎片”,去探索具有永恒价值的生命现象,进而以“‘人’的痕迹铺就历史”⑦;这种现象在中篇小说《罂粟之家》当中,被作者表现得淋漓尽致尤为突出,同时也构成了我这篇文章的论述中心。
用现代人的眼光去进入“历史”,用现代人的理念去反观“历史”,这是《罂粟之家》完全迥异于历史科学的艺术个性。苏童以其绝对独特且颇为荒诞的语言叙事方式,将叙述者巧妙地融入到了主观设定的“历史”时空场景——忧郁的“南方”、混乱的“民国”、复杂的“家族”、微妙的“伦理”——在一种具有明确“历史”概念的“族群”影像之中,用现代人文精神与自身生命体验,去重新思考那些被教科书所给定了的“历史”经验,去自我感悟那些被人为因素所遮蔽了的“历史”精神。仅就这一意义而言,《罂粟之家》不仅是在认真地书写“历史”,同时也是作者本人在深刻地反思“历史”。《罂粟之家》当然具有作者自己的“历史观”,它所讲述的“历史”绝不是什么阶级斗争的人生哲学,而是透过“家族”伦理去审视“民族”文化的理性求索:“罂粟”意象“美丽”而“邪恶”,它隐喻着“历史”文本的清晰与浑浊;“死亡”意象“恐怖”而“自然”,它隐喻着“生命”现象的必然与偶然;“子嗣”意象“病态”而“孱弱”,它隐喻着“文化”传统的衰败与喘息;“土匪”意象“强悍”而“随意”,它隐喻着“人性”自由的本能与欲望。总而言之,“历史”在《罂粟之家》中被作者赋予了极其诡秘的语言叙事,它彻底消解了“历史”难以撼动的永恒法则与亘古铁律——每一个人都可以凭借自己的聪明智慧去感悟“历史”,每一个人都具有自己的神圣权利去解说“历史”——“历史”并非是“宏大叙事”而是“自我发现”,这就是苏童在《罂粟之家》中所告诉读者的认知“历史”的正确态度!
《罂粟之家》的整体故事情节,是由“我”和“爷爷”祖孙二人,以潜在对话的叙事方式,构成了现代人“我”对过去“历史”的巨大困惑——“我”始终都是在以一种十分幼稚的“追问”姿态,试图从“爷爷”所讲述“刘家大宅”里那些稀奇古怪的奇闻逸事里,去解读清楚刘氏家族错综复杂的血缘关系史和人际关系史。“我”首先钻进了刘家那个“白痴”儿子“演义”的大脑深处,借助于“他”的视觉去发现和演义“我”的“历史”观感;因此在故事叙事的开篇,双重之“我”便备感思维之困惑:
这是我家的仓房,一个幽暗的深不可测的空间。老奶奶的纺车依旧吊在半空中,轱辘与叶片四周结起了细细的蛛网。演义把那架纺车看成一只巨大的蜘蛛,蜘蛛永恒地俯瞰着人的头顶。
这段开篇叙事显然是大有深意的,作者有意识地借助于双重之“我”,来强烈暗示着一种现代性的人文思考:“老奶奶”无疑是隐喻着我们民族古老而悠久的文化传统,而这种文化传统又像纵横交错的“蜘蛛网”一样,在时间长河中盘根错节纠缠瓜葛如同迷宫,最终便构成了一部沉重而沧桑感的民族“历史”。被人们认为是“白痴”的大儿子“演义”,因其在潜意识里发现了刘氏家族的复杂历史,而遭到了父亲刘老侠和家人的冷遇与鄙视;被刘老侠视为聪明而正常的二儿子“沉草”,承载着延续刘家种姓命脉文化香火的艰巨使命,可他自己到死也不知道究竟是谁的“儿子”!这一充满着悖论逻辑的潜在悬念,作者虽未“说破”但读者却心知肚明,它作为一个文化象征的醒目符号,几乎贯穿于作品文本的故事始终——大地主刘老侠与青年长工陈茂坐在“红木方桌前喝酒”,当陈茂向刘老侠道贺喜得贵子时,老地主却大喝一声“狗”,紧接着便将“手里的酒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砸向陈茂”,而陈茂不是“屈辱”而是“顺从”地回应说“陈茂是你的一条狗”。吝啬的老地主能与长工同桌“喝酒”,这足以是令人称奇的“历史”叙事;可让其在喜庆之际性情多变反复无常,则更是体现出了作者艺术构思的良苦用心——长大成人后的地主少爷刘沉草,发誓要“杀了”参加革命鼓动造反的长工陈茂,却受到其母亲刘老侠的三姨太陈茂的姘妇翠花的拼命阻拦:
沉草抬臂打了下垂在面前的那根绳子,朝外面走。娘从后面扑上来抱住他,喊道:“沉草你不能去,千万不能去。”爹也扑上来抱住了娘,爹说:“去吧,把陈茂杀了再回家。”娘说:“去了还能回家吗?刘家就你一条根了。”爹说:“管不了那些了,快去吧。”娘又喊了一声:“沉草别去,你杀别人吧不能杀陈茂。”爹这时一脚踢开了娘,爹吼着:“骚货你到现在还恋着那条狗!”
在这里作者同样是钻进了“沉草”的大脑深处,以双重之“我”的困惑去注视着父母双方的可笑表演:“爹”让“我”去“杀”陈茂,是为了要替刘家“复仇”(陈茂不仅领头分了“我”家的土地房产,而且还“睡”了“我”姐姐刘素子);而“娘”阻拦“我”去“杀”陈茂,却没有给出任何“理由”(“我”不知道而“爹”和“娘”也从不告诉陈茂与刘家的诡秘关系)。陈茂、刘老侠与翠花三人之间的情感矛盾,他们之间当然是一清二楚但谁也不去主动加以捅破,这种纯粹“中国特色”的文化幽默,恐怕只有中国人自己才能参悟到它的内涵与真谛——“吾知之而吾不能言”的“中庸”哲学或“装傻”心态。然而,读者则自己判断出了一个基本事实:陈茂原来正是“沉草”的“亲爹”!“沉草”与陈茂的“血缘关系”以及“沉草”与刘老侠的“亲情关系”,就是这样十分荒诞且又错综复杂地纠葛在了一起,“沉草”终于迷失了自己的社会身份与文化属性!因为翠花既是地主的“老婆”同时又是长工的“姘头”,那么“我”也就变成了既是地主的“儿子”同时也是长工的“儿子”;正是由于这种难以理清的社会关系与伦理关系,构成了《罂粟之家》中令人啼笑皆非的“历史”文本:“沉草”最终打死了陈茂——一枪打在了他看世界的眼睛上,一枪打在他让“我”出生的生殖器上;而“沉草”自己后来也被“工作队长庐方”,开枪打死在“罂粟缸”里——“庐方拔枪的时候,听见沉草最后说,‘我要重新出世了。’”这是一个十分隐晦而又非常深刻的故事结局,陈茂被“沉草”打死了,刘老侠一家全部“自杀”了,而沉草本人最终也被革命所“镇压”了!一切造成刘家恩怨情仇血缘伦理的复杂关系,都被作者定格在一个新时代的刚刚开始——1950年新中国农村土改运动的蓬勃兴起!作者之所以要将这些“剪不断理还乱”的“历史”头绪,都人为地终结在了一个足以使人产生丰富想象力的火红年代,这绝不是作者对“历史”未来本质的清醒意识,而是作者对于“历史”未来走向的思维困惑:“沉草”杀死了“亲爹”,意味着是他毁灭了创造自己生命的文化“母体”;而“沉草”又被革命所“镇压”,则又意味着他将不再去承载任何“历史”!《罂粟之家》中“沉草”那声“我要重新出世了”的凄凉预言,有如《狂人日记》中“狂人”那句“救救孩子”的痛苦悲鸣一样,几乎都成为了作者精神绝望的心灵呐喊:“人”可以去选择他的“出世”吗?作者当然不可能给读者做出意义明确的响亮回答。因此,用“死亡”去终结“过去”是个非常聪明的巧妙做法,它既解脱了作者本人面对“人”与“历史”复杂性的万般无奈,同时也给读者留下了刻骨铭心的阅读记忆——“历史”不是一种脉络清晰的时间线条,而是一种充满感慨的人文情怀!
《罂粟之家》对刘氏家族复杂血缘与人际关系的“历史”叙事,实际上是隐含着作者本人对于“枫杨树”人文传统的深刻焦虑:
祖父告诉孙子,枫杨树富庶是因为那里的人有勤俭持家节衣缩食的乡风。你看见米囤里发霉长虫子也是粮食,不要随便吃掉它。我们都就着咸菜喝稀粥,每个枫杨树人都这样。地主刘老侠家也这样。祖父强调说,刘老侠家也天天喝稀粥。你看见他的崽子演义了吗?他饿得面黄肌瘦,整天哇哇乱叫,跟你一样。
“祖父”津津乐道的“历史”回忆,无疑造成了“孙子”思维上的困惑不解:“大约有一千名枫杨树人给地主刘老侠种植水稻与罂粟”的刘氏家族,却仍旧同“枫杨树”的普通农民一样天天“喝稀粥”,并让其子嗣“饿得面黄肌瘦”“整天哇哇乱叫”,乍一听去简直是有点天方夜谭,但作者却告诉我们这就是一种“历史”文本的真实记载,是“枫杨树”人历来引以为自豪的人文传统。阅读《罂粟之家》我们的确对于“历史”倍感迷茫——长工是种地的“农民”,地主是收租的“农民”,除去物资方面的财富差别,他们“农民”的本质却并无两样——他们勤奋,他们节俭,他们务实,他们守旧——每天喊“饿”的“演义”到“死”也没有吃饱过肚子,可“演义睡了棺材。枫杨树老人告诉‘我’,演义的棺材里堆满了雪白雪白的馒头,那是一种实实在在的殉葬,他们说白痴演义应该瞑目了,他的馍再也吃不光了”。我真想对于这种无与伦比的反讽叙事,致以无产阶级革命的崇高敬礼!“演义”成为了“传统”的殉葬品,而“馒头”又成为了“生命”的殉葬品;“馒头”的使命本应是维系“生命”,但最终维系的却不是“生命”而是“传统”——文化传统大于生命本体的人文精神,是《罂粟之家》最为突出的“历史”感悟,它形象而婉转地投影了作者本人的真实意图——对于我们民族古老文明的揭秘与探源。就连出生于“枫杨树”的工作队长庐方,也被故乡难以言说的伦理道德与风俗人情大为感叹:“他说枫杨树是个什么鬼地方啊,初到那里你就像陷入了迷宫般的气氛中。庐方比喻四十年前的工作队生活就像在海底捞沉船,你看见一只船沉在海底却无法打捞,它生长在那里。而每一个枫杨树人像鱼像海藻像暗礁阻拦你下沉,你处在复杂多变的水流里,不知道怎样把沉船打捞上来。”十分显然,作者在这里为我们做了一个艺术化的形象比喻:“传统”就像那只“沉船”,而维护它永恒“沉底”的巨大力量,则是那些“像鱼像海藻像暗礁”的朴实农民。庐方终于从“枫杨树”村民那“精神木然愚蠢”中,看到了如同磐石一样坚固的“枫杨树人亘古不变的精神”。其实,《罂粟之家》的“历史”叙事,在调侃与揶揄之中暗藏着浓厚的苦涩味道——“历史”就是“传统”,“传统”就是“习俗”,“习俗”就是“人生”,“人生”就是“人性”,而“人性”归根结底,就是鲁迅所说的“国民性”!无论人们想用何种理论去梳理出“历史”本来的清晰脉络,其最终结果都将是徒劳无益的空手而归!原因十分简单:“人”的复杂性直接导致了“历史”的复杂性,你根本就不可能对其做出“客观”而“真实”的现场还原!《罂粟之家》中的“罂粟”意象,终于在这里得到了合理的意义解释——传统文化就像“罂粟”一样,它外表美丽但却毒性极大,它令人陶醉但却残害生命!
“历史”不可言说而只能感知,这是《罂粟之家》告诉读者的客观“真理”!“因为‘历史’是由曾经发生在‘过去’的所有事情组成”⑧,它由“人”所造就并由“人”来书写;因此文化修养与意识形态完全不同之“人”,也就会对“历史”产生完全不同的自我理解。无论苏童个人的“历史观”正确与否,但他却道出了一个惊人的秘密:“历史”文本恰如“小说”文本一样,它们都是由“人”来完成的一种书写实践;而“人”在认识上的思想局限性,又直接导致了“历史”书写的思想局限性——故“历史”总是“残缺”的而不是“完整”的民族记忆!
“什么是过去和历史?它对于我是一堆纸质的碎片,因为碎了我可以按照我的方式拾起它,缝补缀合,重建我的世界。”⑨苏童把“历史”看作是一种有关“过去”的残缺记忆,这无疑使《罂粟之家》中的“历史”叙事,具有了更为广阔、更为自由的想象空间。“因为‘历史’对具体事物而不是对‘可能性’感兴趣,而‘可能性’则是‘文学’著作所表述的对象。”⑩正是由于“历史”是由历史学家按照“具体事物”构合而成的纸质“碎片”,因此文学创作“作为一个象征结构,历史叙述不‘再现’其所形容的事件,它只告诉我们对这些事件应该朝着什么方向去思考”⑪。《罂粟之家》并没有跳出“历史”本身的“时间”范畴,作者只是根据“历史”所曾经发生过的“具体事件”,用艺术感知而不是历史思维去重建“过去”生活的“真实”场景,进而以一个虚构的“野史”去对应一个权威的“正史”——“历史”在《罂粟之家》中遭到了苏童本人的无情颠覆。毫无疑问,《罂粟之家》的时间背景,是“民国”时期的南方农村;但中国现代史上“救亡图存”的重大政治事件,都被作者以另类“隐喻”性的故事叙事而彻底消解掉了。我们从《罂粟之家》当中,既看不到历史教科书里“阶级斗争”的火热场面,更感受不到农民觉悟奋起反抗的革命激情。作者只是通过“枫杨树”错综复杂的社会关系,向读者阐述了一个既“清楚”又“忌讳”的客观事实:“农民”之所以是“农民”,就因为他们是“农民”——“农民”被赋予了愚昧与保守的意义象征!
“枫杨树”中的阶级关系,就像刘氏家族的血缘关系,盘根错节地交织在一起,令人如陷“迷宫”失去方向。“枫杨树”几乎所有的土地疆域,都是刘老侠个人的私有财产;所以“枫杨树”中那些失去了土地的贫苦农民,也都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刘老侠治下的“被压迫者”——“阶级对立”与“阶级矛盾”事实存在不容否认。但是,当工作队长庐方走家串户访贫问苦去启发村民的“阶级仇恨”时,他却遇到了一个政治意识形态教育所未曾涉及到的棘手难题:
庐方说南方的农民的生存状态是一潭死水,苦大仇深并不构成翻身意识,你剥夺他的劳动力他心甘情愿,那是一种物化的惰性。在枫杨树,佃户和长工们都把自己看成是一种工具,而农具的主人是刘老侠。当庐方的工作队访贫问苦的时候,从他们嘴里听到的是刘老侠创业的丰功伟绩。他们说:“枫杨树千年出了个刘老侠,他的手指缝里能敛进金元宝。”庐方说只有一种农民才能革地主老财的命,他一无所有,他的劳动力乃至全部精神都被剥夺,譬如长工陈茂,他是以一个完整的革命者出现的,你必须信任他。那一年,陈茂自然地成为枫杨树的农会主席。
这段叙述描述的真实意义,不是庐方个人在“言说”,而是意识形态在“言说”。它向读者发出了一种强烈的暗示:一是几千年来一直厮守着土地的广大农民,早已将贫富分化现象视为是勤劳与运气的人生常理,社会永远都是由“富人”和“穷人”所构成的完整世界;二是传统造就了中国人的“明君”意识,“国”不可一日无“君”,“家”不可一日无“主”,无论是在南方还是在北方,这都是天经地义自古而然的淳朴道理,在他们那保守思想里,新“君”未必就比旧“主”好,因而他们拒绝“革命”抵制变革;三是“革命”所要依靠的主体对象,是那些要像陈茂一样“一无所有”的贫苦农民,而在枫杨树这样的农民只有两个——一个是因吃喝嫖赌卖光了家产的混混刘老信(刘老侠的亲兄弟),另外一个就是经常翻墙爬窗与女人厮混的长工陈茂,可他们在枫杨树都被人们看作是好吃懒做的“败家”之辈,受到了现实社会道德规训的严厉排斥与拒绝!苏童在其看似不经意的故事叙事之中,为意识形态所书写的“正史”出了一道难题:刘老侠的发家史,其实就是一个农民勤俭持家的过程史(我们应该充分注意到作品文本所提供的一个线索:“历史上的刘家因为常常处于饥饿状态而练就了一副惊人的胃口,一人能吃一头猪”),他没有以残忍的暴力手段去掠夺别人的土地田产,而是以擅长“经营”土地逐渐走向了富庶与殷实。即使是在“刘家弟兄间的土地买卖”,后人也“无法判断功过是非”:贩盐船路过“枫杨树”给刘老侠捎来话:“刘老信快烂完了,刘老信还有一亩坟茔地可以典卖。”刘老侠连忙赶到城里妓院,发现弟弟已经浑身溃烂躺在一堆垃圾旁:“把我的坟地给你,送我回家。”刘老侠接过地契说:“画个押我们就走。”一切就那么自然而简单,地主阶级与赤贫阶级两大营垒也由此而产生。我们固然可以说刘老侠对于弟弟家产的兼并行为,充分反映出了中国传统文化道德蔑视亲情的虚伪性;但人类文明的历史进步究竟是在奖勤罚懒褒扬进取,还是在鼓励人们不劳而获坐享其成呢?其实,苏童在《罂粟之家》中所提出的大胆疑问,恰恰揭示出了读者对于“历史”诡秘的极大困惑——“历史”与“革命”,究竟应该如何去书写!
中国现代农村革命是苏童无法回避的“历史”事件,既然他把故事叙事置放在了“民国”后期的时间维度,那么《罂粟之家》就必须要去对曾经发生过的“历史”变迁,做出符合客观事实与艺术逻辑的正面回答。《罂粟之家》几乎用去了半部篇幅,来描写“枫杨树”固有生活秩序的风雨飘摇;但作者却并没有按照红色经典的传统模式,把“革命”简单地理解为是阶级斗争的暴风骤雨——“枫杨树”就是“枫杨树”,“革命”在这里失去了“红旗漫卷西风”的磅礴气势,它只不过如同“死水微澜”般地沉闷压抑令人窒息,“所有的思想和主义离枫杨树都很遥远”。作者告诉读者在工作队到来之前,“枫杨树”就已经悄然而自发地孕育着一场“历史”变革:“那是1948年——人们记得刘沉草铁青着脸把他的土地交给了别人,他说我不要这么多地,可你们却想要,想要就拿去,秋后我只要一半收成,各得其所,听明白了吗?”具有现代意识的刘沉草,其“善举”应该说是一种“识时务”的开明心态,他理解民心顺应潮流因时而变,这表明了中国古老而悠久的农业文明,在现代社会中缓慢而自觉的嬗变过程。但“革命”追求以暴力去加速“历史”的突然骤变,故“被赶出刘家的长工陈茂挥舞着一只黄帽子,远远地你就看见帽子上一颗五角星红光闪闪,那是1949年历史的一个物证正向你逼近。陈茂从1949年历史深处跑来,他光着脚丫经过村巷逼近刘家大宅,他喊快去马桥镇快去马桥镇,快去马桥镇共产党来革命了!”《罂粟之家》中所发生的农民“革命”,给人以突如其来全然陌生的仓促之感——“革命”没有任何思想教育的启蒙铺垫,只有陈茂拿着军帽四处张扬大声呼喊,村民们也不知所措地跟着陈茂茫然奔走,“跟着的人越来越多,他们像一队鸵鸟饥饿奔跑”。作者在这里用“饥饿”来隐喻农民“革命”的务实心态——他们之所以要“革命”就是因为“革命”于“我”有利,这应是鲁迅笔下阿Q精神人格的再次重现!所以,当愤怒的刘老侠对着人群大喝一声:“你们把陈茂捆起来”,“捆啊,捆了他给你们每人一袋米!”村民们在获得了刘老侠兑现诺言的保证之后,这些即将“革命”的农民突然间便发生了“反水”:“佃户们一拥而上抱住了陈茂。‘一袋米!’他们大叫着把陈茂抬起来。有人喊没东西捆,接着又有人喊把他的裤腰带抽下来。陈茂被高高地抬起来,他的裤腰带被抽掉了。陈茂用手护住羞处,但双手很快地被缚紧。‘放开我刘老侠!’陈茂怒吼着但没有人听见。‘把陈二毛的裤子扒下来!’愉快的佃户们一边疯笑一边把他抬到蓑草亭子里,抬到刘氏父子身边。”这段令人哭笑不得的“革命”描述,虽然有些荒诞却更符合于“历史”真实——从古到今所发生的一切农民“革命”,都带有实用功利主义的强烈目的性,他们并不在乎“革命”的政治色彩,而只在乎“革命”于己的实际利益——因为陈茂所主张的“革命”只不过是一种未来的“承诺”,而刘老侠所发出的“命令”则是一种眼前的“实惠”;故务实的“枫杨树”村民便把陈茂捆绑起来,在“一袋米”的诱惑下完成了他们“革命”的伟大壮举!我们还应注意到作品文本所提供的另外一个细节,它同样深刻揭示了中国现代农民“革命”的动机与本质。工作队长庐方发动佃户斗争地主刘老侠,其结果不仅是“乌烟瘴气”的滑稽场面令他气,同时焚烧刘家地契的混乱景象更是让他灰心:
在准备焚烧刘家大堆地契账本的时候,风突然来了,风突然从火牛岭吹来,吹熄了庐方手里的汽油打火机。风突然把那些枯黄的地契账单卷到了半空中,卷到人的头顶上。三千名枫杨树人起初屏息凝望,那些地契账单像蝴蝶一样低飞着发出一种温柔的嗡鸣,从人群深处猛地爆发出一声吼:“抢啊!”人群一下子骚乱了,三千名枫杨树人互相碰撞着推搡着,黑压压的手臂全向空中张开。庐方的工作队员扯着嗓子喊:“乡亲们别抢,地契账单没用了。”但没有人听。
苏童在《罂粟之家》中就是以这样的叙述方式,让读者看到了真实的农民并领略了他们的“革命”。也许人们会难以接受这种有些残酷的“历史”真实性,但它却艺术化地还原了所有农民精神人格的固有禀性——“均贫富”的占有欲望与“打土豪”的仇富心理:“你统治了别人别人就恨你,要消除这种仇恨就要把你的给他,每个人都一样了恨才可能消除。”
发生于“枫杨树”的农民革命,如同“枫杨树”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令我们困惑不解:“革命”是农民内部的分裂变化,“革命者”与“被革命者”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文化联系——陈茂与翠花有染生下了“现在”的地主刘沉草,故“革命”便被演绎成了“老子”与“儿子”的亲情对决;庐方与沉草原本是同窗好友,但“革命”却最终导致了他们的仇视与残杀。阅读《罂粟之家》你绝不会感到有任何轻松愉悦的喜剧气氛,当作品文本的最后一句话写道:“枫杨树最大的地主家庭在工作队长庐方的枪声中灭亡,时间为公元1950年12月26日”时,作者既终结了一段发人深省的“历史”叙事,也向“历史”发出了一声心灵压抑的沉重叹息——“历史”就是“历史”,它虽然有些“荒谬”,但它却是客观“存在”!
苏童对于“小说”和“历史”之间的辩证关系,有着自己独特而深刻的理解认识:“表达‘人’就是表达历史。”⑫这无疑是他自我坚守的创作信念。因为在苏童本人看来,“历史”是由“人”所创造的“发黄”记忆,并且是由“人”所书写的“过去”事件;所以“人”作为“历史”发展的真正主体,便构成了“小说”诠释“历史”的艺术使命。故苏童直率地告诉读者,他那些被评论界称之为“新历史主义”的小说创作,其实“更多地关注人性问题,而历史在这里只是一个符号”;当然,通过对于“人”的叙事分析,“我们还是可以窥见历史的影子”——“当人性无比优美地展开时,历史的面貌就呈现在人们的面前。”⑬以人性尺度去衡量历史,以生命感悟去回溯历史,这无疑使《罂粟之家》,达到了一个很高的艺术境界。
《罂粟之家》通篇都是描写“人”在“历史”中的生存状态,每一人物都被作者置放于“民国”时期的“枫杨树”里,让他们在现实生活的复杂背景下,去遭受灵魂深处的痛苦磨难。“家谱记载演义是个白痴。你看见他像只刺猬滚来滚去,他用杂木树棍攻击他永远陌生的人群。他习惯一边吞食一边说,我饿我杀了你。”“演义”究竟是不是“白痴”只是由“家谱”所给定的一个模糊概念,而在作品文本中“演义”形象所表现的全部意义,就是他反复去述说“我饿”并反复去“偷馍”,最终遭到了父亲和家人一次又一次的“规训”与“惩戒”。“演义唯有坐在他叔身旁,才表现出正常的智力和语言习惯”,这一叙述明确表示了“演义”其实并非是个“白痴”,他与那个“败家”的叔叔刘老信一样,实际上都是被传统道德文明完全隔绝了的生活“局外人”——“演义”的暴饮暴食与刘老信的挥霍无度,显然有违于“勤俭持家”的祖先遗训,因此刘老侠才会愤愤不平地怒斥道:“饿鬼,全是饿鬼。刘家迟早败在你们的嘴上。”就连刘沉草也对哥哥的“贪吃”饿相嗤之以鼻:“你不是饿,你是贱。”——“沉草从来不相信演义是他哥哥,但他知道演义是家中另外一个孤独的人。沉草害怕看见他。他从那张粗蛮贪婪的脸上,发现某种低贱的痛苦,它为整整一代枫杨树人所共有,包括他的祖先亲人。但沉草知道那种痛苦与他格格不入,一脉相承的血气到我们这代就迸裂了。”这段文字描写具有极为深刻的反讽寓意性:刘沉草从哥哥“演义”那张饥饿贪婪的“脸上”,既看到了“历史”的本质也看到了“自己”的前身。他拼命拒绝承认“演义”是“哥哥”并毫不手软地杀死“演义”,其实就是隐喻着一个“文明人”对于自己“野蛮史”的真相遮蔽。
“文明人”造就了“历史”而“历史”也造就了“文明人”,这是《罂粟之家》最令我思想震撼的阅读感觉。刘老侠固然是“枫杨树”里的“文明人”,因为他遵守祖训崇尚“文明”,所以才会“勤俭持家”拥有财富,而拥有了财富则又更加使他显得“文明”:他深知亲生儿子“演义”,“因袭着刘家三代的血液因子”,他身上所涌现出的极度“饥饿”的“返祖现象”,使刘老侠清醒地意识到了败家之相的前期征兆。所以他明知“沉草”并非亲生“儿子”,却赋予了他以强烈的亲情关爱,其目的就是要延续刘家的事业辉煌,维持刘家已经修成的“文明”正果:
沉草,向祖先起誓。
我起誓。
你接过刘家的土地和财产,你要用这把钥匙打开土地的大门。你要用这把钥匙打开金仓银库,你起誓刘家产业在你这一代更加兴旺发达。
我起誓。
白金钥匙天外陨星般落到沉草手里。他奇怪那把钥匙这么沉重,你简直掂不动它。沉草啊你的祖先在哪里?到底是谁给了我这把白金钥匙?黑暗中历史与人混沌一片,沉草依稀看见一些呈菜色啃咬黑馍的人,看见鬼叔叔在火中噼噗燃烧,而最清晰的是演义血肉模糊的头颅,他好像就放这青瓷花盘里,放在神龛上。“我冷。”走出祠堂的时候,沉草又缩起了肩膀。
权力交接的场面神圣而严肃,刘沉草既感觉兴奋也感到了沉重——兴奋的是他成为了刘氏家族未来命运的新掌舵人,沉重的是他发现了刘氏家族难以去除的心理阴影——承载“权力”也必须同时去承载“历史”,他似乎嗅到了刘氏家族灿烂“文明”背后的血腥气味,发现了这种“文明”其实就是“野蛮”与“道德”在结伴而行。刘老侠为了传承刘氏家族的祖传“香火”,甚至可以付出一切沉重的代价,《罂粟之家》中有这样一个细节场面,就足以证明他拼命护家的良苦用心:土匪姜龙要掳走“沉草”,遭到了刘老侠的严词拒绝,但他又提出一个十分苛刻的交换条件:“你闺女,刘素子,我要和你闺女睡,三天三夜,完了就放她下山。”“三天三夜,说话算数吗?”女儿被姜龙扛上了马背,任凭她挣扎着哭喊“爹救我”,可刘老侠却枯立在那里,闭着眼睛“像睡着了似的”假装听不见。刘老侠以亲“闺女”的肉体去换取假“儿子”的平安,虽然不符合于人性逻辑但却符合于道德规范,因为只有“儿子”才能有资格去传承种姓家族的血脉“香火”,这是中国文化根深蒂固不可更改的民族特性!刘老侠牺牲了闺女而维护了传统,在他和“枫杨树”人的道德观念中,完全是一种重大“义”而去小“利”的“文明”行为——刘老侠牺牲了自己的亲生闺女而拯救了非亲生儿子“沉草”,但他最终却没有实现延续刘家“辉煌”事业的伟大梦想,相反却揭示了传统道德文明的虚伪性和荒诞性!
如果说刘老侠的艺术形象是象征着传统文化的道德“文明”,那么刘沉草的艺术形象则是暗示着现代“文明”对于传统文化的历史回归。
许多年以后,沉草身穿黑呢制服,手提一口麂皮箱子从县立中学向我们走来。阳光呈丝网状在他英俊白皙的脸上跳跃,那是四十年前的春天,刘沉草风华正茂告别了他的学生生涯,心中忧郁如铁。——他觉得什么东西在这个下午遁走了,就像那只灰色的网球。
你不能不佩服苏童叙事语言的惊人天赋,他用一种极其隐晦而诡秘的文字表述,告诉读者刘沉草从“历史”深处走来,他并非是走向了“现代”而是回归了“传统”。“忧郁如铁”的刘沉草跟随着父亲坐上那辆马车,开始了他并不情愿却又无奈的漫长归途;途中响起土匪姜龙马队掠过的阵阵蹄声,“沉草”听到一个粗哑的嗓音在呼唤他的名字:“刘沉草,上山来吧。”“沉草”知道那是他内心向往“自由”的灵魂颤动,但他却无力挣脱父亲与传统的强大制控,只能是拖带着沉重的步伐和麻木的躯体,走回到“美丽而悲伤”的阴潮故乡。第一次置身于遍地熏香的罂粟海洋,“沉草脸色苍白,抓住他爹的手。沉草说,爹,我浮起来了。”“我知道那次昏厥是一个悲剧的萌芽,它奠定了刘家历史的走向。”这是一种非常有意思的故事叙事:并不情愿返乡的刘沉草,隐喻着他对传统的恐惧与拒斥;而回归“意象”则又向读者发出了明确的暗示,“沉草”注定要为行将消亡的“刘家历史”而殉葬!伴随着时间对于意志的消磨与摧残,“沉草”终于“习惯罂粟了”,他异常兴奋地对爹说:“我没晕,真得不晕了。”“罂粟”使“沉草”意识到一个真理:“它养育了百年饥饿的枫杨树乡村,养育了我,可我依然迷惘。”对于许多读者来说,“罂粟”似乎是个令人难解的象征意象,其实作者在这里就是将其视为是古老传统的代名词,它使人养成一种强大的心理依赖性,它使人深陷其中极度留恋不能自拔。“我没晕”是因为“我”逐渐适应了这种传统的强大魅力,“我依然迷惘”是因为“我”无法去解释传统为什么会具有令人陶醉的精神影响。
沉草坐在仓房的大缸上。那也是白痴演义从前啃馍吃的地方。如果你有过吞面的经验,就会发现沉草在干什么。沉草在吞面。你发现这个细节不符合沉草的性格,你记得沉草归乡时在罂粟地里的昏厥,但沉草现在坐在大缸上,沉草确确实实是在吞面。
“沉草”从“昏厥”到“吞面”,完成了他现代人格向传统人格的全面转型,作者让其回归到当年“演义”所承受过的“孤独”与“饥饿”状态,去重新体验精神困乏与被人抛弃的“失落”感觉——“我饿”:“庐方把沉草抱起来,沉草逃亡后身体像婴儿一样轻盈。沉草钩住庐方的肩膀,轻轻说:‘请把我放回缸里。’庐方迟疑着把他又扔进大缸。”面对着庐方手中那黑亮的枪口,嘴唇沾满着罂粟粉末的“沉草”却毫无惧色,因为他的灵魂早已在精神鸦片的麻醉之下走向了死亡!“革命”并没有从“传统”中救出刘沉草,我们只听到他“我要重新出世”的微弱呐喊——也许,这是作者在“绝望”中所寄予的一种“希望”——民族文化的自我救赎!
陈茂是《罂粟之家》中的另一重要人物,他首先是被刘老侠视做一条“狗”而遭到了“枫杨树”文明规范的强烈排斥。在“枫杨树”“有一首歌谣唱道:陈二毛,翻窗王,昨夜会了三姑娘,今儿又跳大嫂墙。沉草知道他是个乡间采花盗,他不厌烦翻窗跳墙的勾当,他厌烦陈茂注视自己浑浊痴迷的目光。”他似乎隐约地感觉到了这双注视他“多年”的浑浊目光,正在戳穿一个他虽有所耳闻但又不愿相信的民间传说——因为刘沉草不想像陈茂那样,成为一条听任刘老侠随意耍弄的“狗”!陈茂参加“革命”显然是想改变从前那种做“狗”(奴才)的凄惨命运,而“革命”作为现代文明的集中体现,却丝毫没有祛除陈茂身上的愚昧心态与农民意识:农会主任陈茂从工作队那里领了一杆三八式步枪,上任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一脚踢开地主刘老侠家的宅院大门,去寻找老地主那令他早已垂涎三尺的闺女刘素子:
他抱着那个冰凉的女人朝野地里跑。月光清亮亮的,夜风却是潮红的掠耳而过——陈茂把刘素子放在蓑草亭子下,他抬头看见锥形草顶上飞走一对夜鸟。这真是个做爱的好地方,陈茂无声地笑着坐到女人的肚子上,月光下那个雪白清凉的胴体微微泛着寒光,他闭上眼睛,手在那圈寒光中摸索蛇行,最后停留在高耸的乳房上。他感觉到女人已经瘫痪了,但他的身体也像打摆子一样控制不住颤个不停。他嘴里咝咝地换着气,感觉到自己前所未有的虚弱,“我早晚要把你干了。”他咬住女人的乳晕,听见唢呐从身边滚出去,当当地响。
就像发情期的公狗一样,生命力强悍的奴才陈茂,不仅搞大过刘老侠老婆的肚子,而且又搞大了刘老侠闺女的肚子,“革命”似乎并没有使他变得有所“文明”有所收敛,仍旧是那么一如既往“狗”性难改。“庐方后来去找陈茂核实。陈茂坦然承认,他说我是把刘素子干了。他问庐方干革命是不是就不让干刘素子,庐方答不出来。”作者本人所设计的这段绝妙对话,无疑是又给“革命者”庐方出了一道无法去回答的哲学难题:陈茂是“枫杨树”最贫穷也最底层的农民代表,同时也是“革命”依赖的基本群众;如果你不让他去“睡女人”他就不“革命”,像他这样的农民不“革命”那么“革命”将靠谁来完成?庐方不便回答是他政治智慧的充分显示,而苏童如此去描写则是他感悟“历史”的生命体验!
从历史科学的角度来看,《罂粟之家》的确是有些荒诞无稽不值一驳;但从生命感知的角度来看,《罂粟之家》的确又提出了源于“历史”的人性思考。所以聪明绝顶的作家苏童,把艺术创作的“历史”叙事完全游离于“历史”事件的书写规范,进而通过解构“历史”之“人”的复杂性,形象地还原了“人”之“历史”的复杂性——那个猫眼女人刘素子的象征意义,恰恰暗示了《罂粟之家》的思想主题——对于白昼的视觉模糊与对黑暗的视觉清晰:“她的眉宇间有一种洞穿人世的散淡之情。”因此我个人认为,《罂粟之家》是因其具有了美学意义才具有了“历史”价值,而不是因其具有“历史”价值才具有了美学意义。我们研究者和广大读者,应该对此具有足够清醒的理性认识!
① 季红真:《苏童:窥视人性的奥秘》,《芒种》,1995年第10期。
② 王得威:《南方的堕落与诱惑》,《读书》,1998年第4期。
③ 吴义勤:《苏童小说的生命意识》,《江苏社会科学》,1995年第1期。
④⑩⑪ 海登·怀特:《作为文学虚构的历史本文》,载张京媛编:《新历史主义与文学批评》,第161页,第168页,第170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
⑤⑦⑫⑬ 苏童、周新民:《打开人性的皱折》,载《小说评论》,2004年第2期。
⑥ 苏童:《虚构的热情》,《小说选刊》,1998年第11期。
⑧ 海登·怀特:《评新历史主义》,载张京媛编《新历史主义与文学批评》,第100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
⑨ 苏童:《急就的讲稿》,《寻找灯绳》,江苏文艺出版社,199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