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性偶像的缺席——试论贾府教育缺失对贾宝玉性格形成的影响

2010-08-15 00:42周晓波贵州大学人文学院贵阳550025
名作欣赏 2010年20期
关键词:贾政贾宝玉贾府

□周晓波(贵州大学人文学院, 贵阳 550025)

前 言

《红楼梦》第一回曹雪芹便以“作者自云”的名义说:“……当此日,欲将已往所赖天恩祖德,锦衣纨绔之时,饫甘餍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训之德,以致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集,以告天下……”①言语间似乎以背父兄的教育之恩为憾,但读来总让人心生言不由衷之感。书中整日在大观园厮混的男主人公贾宝玉异常憎恶男人,甚至认为女人们的可恶也是受了男人们的“熏染”所致。他的父兄们都是些“渣滓浊沫”,“教育之恩”无从谈起,更无法成为他的正面偶像,而偶像的缺失也必定会对宝玉的性格与成长有着至关重要的影响。

一、“渣滓浊沫”的男人们

先说宁国府的贾敬,他是第二代宁国公贾代化的次子,宁国公的嫡孙。贾敬“一味好道,只爱炼丹练汞……只在都中城外和那些道士们胡羼”(第2回)。其独子贾珍袭了官,位居贾府玉字辈之首并居族长之职。他与其父爱好不同,“只一味的高乐不了,把那宁国府竟翻过来了,也没有人敢来管他的人”(第2回)”。书中他的两场重头戏就是为秦可卿发丧和勾引二尤,是个“皮肤淫滥之蠢物”的模版型人物。儿媳秦可卿突然夭亡,作为公公的贾珍哭得像泪人儿似的,引起了众人疑惑,也隐约坐实了“爬灰”之名。

再说荣国府第三代嫡孙贾赦,袭着官,却“成日和小老婆喝酒”,“左一个右一个的放在屋里”。还算计着讨贾母的大丫环鸳鸯做妾,以图人财两得。用平儿的话说“这个大老爷,真真太下作了。略平头正脸的,他就不能放手了”(第46回)。

贾赦之子贾琏,继承了其父的风流本性。一日不可离“色”。女儿出痘疹被隔离几天,就忍耐不得,“只得暂将小厮内清俊的选来出火”。接着便和“妖调异常,轻狂无比”(第21回)的多姑娘一拍即合,难舍难分。贾琏房中此时已有正妻王熙凤,通房丫头平儿,还满足不了他的色欲、淫欲。后来其父贾赦又把身前的秋桐“赐”给了他,还不够,又背着凤姐将尤二姐娶到手。

贾政是贾赦的弟弟,算是个难得的“正经”男人,“谦恭厚道”(第3回),“训子有方,治家有法”(第4回),但也是个无能、无奈、无作为的平庸之辈。他当官是靠乃父贾代善临终“一本”而得的赏赐,后来的屡被钦点,一大半原因又是靠女儿元春的“荫庇”。

曾追随先祖,立下汗马功劳的焦大,如今眼见贾家子孙的堕落醉骂道:“要往祠堂里哭太爷去。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生来!每日家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第7回)一针见血地揭穿了贾家男人真实面目。

二、无人承担的教育职责

贾宝玉的父兄们没有一个男人能真正承担起正面教育职责,一个个自身不检、道德败坏、人格低下。曹雪芹自云的“父兄教育之恩”用在贾宝玉的父兄身上真是笑话了。

第一代如何教子小说中没有明言,但从第二代的女性家长贾母的态度中可约略推断贾府的第一、二代是如何教育孩子的。贾母在贾赦强要鸳鸯时说:“他要什么人,我这里有钱,叫他只管一万八千的买去就是。”(第47回)贾母纵容贾琏淫乱时说:“什么要紧的事!小孩子们年轻,馋嘴猫儿似的,哪里保得住呢?从小儿人人都打这么过。”(第44回)看来贾赦、贾政、贾敬,贾琏、贾蓉们不过是步前人后尘而已。

贾敬、贾赦、贾政三人是贾府中的第三代当家男人,但在教育子女上都严重失职。贾敬的教子之道是全然放弃,一味好道,直接结果是自己急于求成,烧涨而死,间接后果是造成其子贾珍、其孙贾蓉的彻底堕落。第5回《好事终》曲中有“箕裘颓堕皆从敬,家事消亡首罪宁”句,即暗示宁国府之败由贾敬而始。贾赦好色无度,又贪得无厌,为五千两银子可以将女儿“准折卖给”“中山狼”孙绍祖;看上了穷书生石呆子的二十把古扇,就唆使贾雨村制造冤案来夺得古扇;强抢鸳鸯不得,还迁怒儿子贾琏,将贾琏“混打一顿”,此等父亲,能教育出什么样的好儿子呢?

贾政在管理家政上也无计可施。他对贾敬、贾赦所作所为只能视而不见;贾珍是一族之长,他也约束不着,甚至连“劝解”也不被采纳一句;侄子贾琏和侄媳妇掌管荣府事务,他也无从插手。在教子问题上,他也是个彻底失败者:前期绝望,后期妥协。贾政对宝玉的绝望情绪从宝玉的“抓周”而始,因宝玉只抓“脂粉衩环”,贾政极度失望,断言“将来不过酒色之徒”,便“不喜欢”(第2回)。因此对贾宝玉一直持疏淡、呵斥、嘲讽、谩骂之态,即使偶生怜爱之情,也总不忘“断喝一声”:“作孽的畜牲!”“叉出去!”使得宝玉一见贾政,便如“避猫鼠儿一般”,听到贾政叫唤,心中就“不觉打了个焦雷”,父子亲情荡然无存。实在不行,贾政还有一招——笞挞,在33回、34回里贾政借着宝玉“流荡优伶”、“逼淫母婢”的由头,大打出手。可笑的是,打得“动弹不得”、“小衣下皆是血渍”,不得不用春凳抬回怡红院去的宝玉竟未有一丝一毫的悔意,还说:“我便一时死了,得他们如此,一生事业纵然尽付东流,也是无足叹息了。”贾政的教育彻底宣告失败。

贾敬、贾赦、贾政的教育失责直接导致了第四、五代贾府男人贾珍、贾琏、贾环、贾蓉、贾蔷等人“青出于蓝而胜于蓝”。63回贾蓉在其祖父贾敬治丧期间的不堪表现就是明证,他的不堪连丫头们都看不过了,说“热孝在身上,老娘才睡了觉,他两个虽小,到底是姨娘家。你太眼里没有奶奶了。回来告诉爷,你吃不了兜着走”,贾蓉还自有一番大道理:“何况咱们这宗人家!谁家没风流事?别叫我说出来。连那边大老爷这么厉害,琏二叔还和那小姨娘不干净呢。凤婶子那样刚强,瑞大叔还想他的帐:那一件瞒得了我?”贾蓉的话彻底抖出了贾府男人们的底子。

三、偶像缺失后的宝玉

男人在成长中是需要偶像的,需要父兄辈的言传身教作为行动指南。贾府里没有一个男人可以成为宝玉成长中的正面偶像,可以对宝玉施加正面的、有效的教育,其父贾政的简单、粗暴的教育促使宝玉更加逆反,宝玉也在贾府的男人泥沼中沾染上了一些恶习。

第8回中,宝玉因为一碗枫露茶迁怒茜雪,不仅摔杯子,泼了茜雪一裙子的茶,还将她撵走。在第30回里,宝玉似乎是无心踢了袭人,但他确实是“满心里要把开门的踢几脚,方开了门……便一脚踢在肋上……”宝玉身上公子哥的傲慢骄横由此可见一斑。

第9回中“闹学”的就有宝玉,“……秦钟腼腆温柔,未语先红,怯怯羞羞,有女儿之风;宝玉又是天生成惯能作小服低,赔身下气,性情体贴,话语缠绵。因他两人又这般亲厚,也怨不得那起同窗人起了嫌疑之念,背地里你言我语,诟谇谣诼,布满书房内外。”从那场“闹学堂”众顽童与茗烟秽言污语的对骂中,明眼人都可看出这其中的暧昧“情爱”,这正是公子哥宝玉的另一种纨绔陋习。

金钏儿之死是因宝玉而起,他的性意味的言语挑逗最终使金钏儿跳井自杀。但金钏儿被打时他却悄悄溜走,被逐后他未置一喙,自杀后也未见他有何动作,只在王夫人旁垂泪而已。晴雯、四儿以及芳官被逐时他未立即解救,“……虽心下恨不能一死,但王夫人盛怒之际,自不敢多言。”(第77回)否则晴雯或许可免一死。司棋被逐时当面求宝玉,宝玉却只是含泪道:“……如今你又要去了,这却怎么着好!”(第77回)贾宝玉性格中的阴暗层面使得他的形象更为立体真实,也是近墨者黑的结果。

说贾宝玉是封建社会的叛逆,有点评价过高了。他的一些行为,如逃学、厌恶读经、不思功名进取、寄生享乐的生活方式等,实际上反映了整个贾府子弟甚至是当时整个贵族子弟的消极颓废的精神面貌,宝玉在这一点上和贾府的其他男人们并没有很大的区别。

宝玉既是个“中看不中用”的“小废物”,也是个家族中的“局外人”。正如第3回《西江月》评宝玉:

无故寻仇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

潦倒不通庶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

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时光,于国于家无望。

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绔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

在众人眼里,宝玉空有“好皮囊”,腹内却只有“草莽”。“富贵闲人”(37回)是他的生活状态,“无事忙”(薛宝钗语)是他的日常追求。养尊处优的物质生活和受宠的处境造就了贾宝玉的俊秀、聪明和闲暇,造就了他的“富贵闲人”的生活状态,造就了他“无事忙”的外在表现。他可以率性而为,可以自由地表达对异性的爱慕和关心,可以优哉游哉地游离于这个家庭之外,一切的优越的物质生活与呵护都是与生俱来,理应如此的,甚至是厌烦的。第7回贾宝玉见到秦钟后立即想到“可恨我为什么生在这侯门公府之家……‘富贵’两字,真真把人荼毒了”。第62回中,连“孤标傲世”的林黛玉都在为家族的命运担忧,说:“我虽不管事,心里每常闲了,替他们一算,出的多,进的少,如今若不省俭,必致后手不接。”宝玉却笑道:“凭他怎么后手不接,也不短了咱们两个人的。”局外人的心态显露无遗。

但贾宝玉和那些贾府的爷们儿有着本质的区别,他对女儿们的“意淫”是真情体贴,不同于“皮肤淫滥之蠢物”的父兄们。他的“与众不同”不是来自于父兄们的言传身教,而是来自于自身的灵性与女性的熏染,小说作者给了一个合理的解释。

首先,贾宝玉前世是神瑛侍者。“只因这个石头,娲皇未用……一日来到警幻仙子处,那仙子知他有些来历,因留他在赤霞宫中,名他为赤霞宫神瑛侍者。”(第1回)贾宝玉是神瑛转世之俗身,神瑛的“瑛”乃似玉之美石。这一切已说明了是有着玉的光泽与美丽之“表”,有着石的秉性与愚顽之“质”的“假宝玉”的性格基调。

其次,宝玉的生长环境与贾府众男子不同。因为宝玉“衔玉而诞”,面貌又酷似贾母的亡夫,所以宝玉自小得到贾府最高掌权者贾母的庇护、溺爱,致使贾政无法全力对宝玉进行教育。而王夫人虽知道宝玉是“孽障”,“混世魔王”,但宝玉是她唯一的命根子,她不得不拼命保护宝玉。元春的省亲,更为宝玉提供了“在内帏厮混”的机会,使宝玉以唯一例外的男性身份生活在大观园的女儿国里。这样,宝玉既可以不必循规蹈矩地领受贾政的教诲,更可以避开恶劣的贾府男性的种种勾引,尽可能多地保持了先天的“童心”与纯情,他甚至听不懂“爬灰”和“养小叔子”等污言秽语,成了贾府男人中的另类人。

他整日看的是钟灵毓秀、天真烂漫的女儿们,一见了女儿便觉得“清爽”,甚至心里也愿意别人将他比作女儿。如书中15回写宁府为秦可卿出殡,写道:“凤姐因惦记着宝玉……惟恐有闪失,因此命小厮来唤他……凤姐笑道:‘好兄弟,你是个尊贵人,和女孩儿似的人品,别学他们猴在马上。下来,咱们姐儿两个坐车好不好?’宝玉听说,便下了马,爬上凤姐车内,两人说笑前进。”可见,宝玉挺受用“和女孩儿似的人品”的评价,正如脂评说:“非此一句宝玉必不依,阿凤好才情。”这对宝玉心理的分析,可谓准确。

第三,宝玉自身有着超乎常人的、与生俱来的感性与悟性。宝玉是“特别”的。“置之于千万人之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千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千万人之下。”(第2回)第58回里宝玉的特定性格化心理的描写就够得上“乖僻邪谬”四字。他见到“一株大杏树……上面已结了豆子大小的许多小杏”,便“仰望杏子不舍,又想起邢岫烟已择了夫婿一事……未免又少了一个好女儿。”就想到:“再几年,岫烟也不免乌发如银,红颜似槁……”正伤心着,忽见一个雀儿飞来,“宝玉又发了呆性,心下想到:‘这雀儿必定是杏花正开时他曾来过,今见无花空有叶,故也乱啼……但不知明年再发时,这个雀儿可还记得飞到这里来与杏花一会不能?’”宝玉舍不得散,又知不得不散。第19回他有一段著名的表白:“只求你们看守着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飞灰——飞灰还不好,灰还有形有迹,还有知识的。——等我化成一股轻烟,风一吹便就散了的时候儿……凭你们爱那里去那里去就完了。”到了第36回,宝玉还进一步说:“比如我此时若果有造化,趁着你们都在眼前,我就死了,再能够你们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来,送到那鸦雀不到的幽僻去处,随风化了,自此再不托生为人,这就是我死的得时了。”

如此年轻的宝玉却有如此彻骨悲凉、绝望的心态,实在惊人。可能是物质上的餍足使他可以超然于物质之外,将更多的精力放在精神追求之上。但更根本的应是他的悟性使他对聚散福祸荣辱浮沉特别敏感脆弱,在一片繁华中提前感受到了繁华落尽的无限孤独与悲哀。最后,不合于世,不合于时也无力“补天”的贾宝玉,终在经历了“红尘”的洗礼后,愤然“悬崖撒手”。

四、结 语

在整个贾府中,作为家庭和国家的支柱的男人的形象是整体不堪的,被作者整体否定。贾府另类贾宝玉的痴情个性终也“于国于家无望”。贾家败落是多种因素的综合作用。经济是基础,经济基础动摇了,大厦必然不稳。而这一代又一代的男性家长们自身堕落,教育意识淡漠,教育理念偏失更是下代堕落的直接原因,唯一有点教育意识的贾政又是个外强中干的无奈人儿。贾府男人中没有一个为这大厦添砖加瓦,加固根基,最终导致大厦忽啦啦顷刻坍塌。小说作者在塑造这些贾府的爷们儿时,应有很深刻的心理体验,甚至有更广阔的横向思考。一个家的末世之路又何尝不是一个国家的末世之路?每个时代,都会有着大多数的麻木迟钝的后知后觉者——享乐着,蒙昧着;也会有极少数敏感的先知先觉者——困惑着,挣扎着,呐喊着。他们的敏感使他们可以感知到所处时代的危机,也可在读同类人的文字时映照出自己的心境。正如时代先知鲁迅先生,读红楼就读出了:“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然呼吸而领会之者,独宝玉而已!”②的感慨。平庸如我辈者,不能和先知们比肩,但如能做到正己同时管好自己的子女,也许就是于国于家大有利的事了吧。

① 曹雪芹,高鹗.红楼梦[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4.本文中原文皆引自于此,不再另注.

②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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