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太宗与贞观赋坛

2010-08-15 00:42张兴田黑龙江大学文学院哈尔滨150080
名作欣赏 2010年20期
关键词:陆机太宗唐太宗

□张兴田(黑龙江大学文学院, 哈尔滨 150080)

唐太宗诗文著述颇丰,现存赋五篇,作为一代帝王,其文学思想对当时的影响是巨大的,对整个唐代文学的发展也有很大的推动作用,结合其赋作品研究唐太宗赋学思想,对正确认识初唐赋非常重要,很多评论家认为“唐无赋”,由于受“一代有一代文学之盛”观念的影响,赋长期受冷落,现今通行的文学史对整个唐代赋都论述甚少,遑论初唐赋?一般都认为初唐赋和诗歌一样,承六朝余风,华丽淫靡,如郑毅夫谓:“唐太宗功业雄卓,然所为文章,纤靡浮丽,嫣然妇人小儿嘻笑之声,不与其功业称。甚矣,淫辞之溺人也。”(王应麟《困学纪闻》)初唐武德、贞观赋坛,仅就可考者且留下赋作的赋家有近二十位,辞赋四十余篇,由此可以看出唐太宗君臣辞赋创作的盛况,而实际情况却并非如此,以唐太宗为首的宫廷赋家,无论从体式还是内容上,既有对前代赋,包括两汉大赋的扬弃,又有对六朝抒情小赋的继承和革新,显示出独特的风貌。其产生的根源固然由于文体自身的发展,还取决于唐太宗这一代英主的赋学认识。

强调实用,重视赋的讽喻和教化作用,反对文体浮华,这是唐太宗对赋的最基本认识。《贞观政要·文史第二十八》记载贞观初,太宗对房玄龄说:“比见前、后汉史载录扬雄《甘泉》《羽猎》,司马相如《子虚》《上林》、班固《两都》等赋,此皆文体浮华,无益劝诫,何假书之史策?”这当然可以理解为唐太宗站在修史的角度对房玄龄等史学家说的,不能代表太宗对整个汉赋代表作的全盘否定,但至少可以看出他对赋这种文体的基本看法。《旧唐书》(卷七十二)记述有这样一件事:时太子颇留意典坟,然闲燕之后,嬉戏过度,百药作《赞道赋》以讽焉,辞多不载。太宗见而遣使谓百药曰:“朕于皇太子处见卿所献赋,悉述古来储贰事以诫太子,甚是典要。朕选卿以辅弼太子,正为此事,大称所委,但须善始令终耳。”因赐彩物五百段。又“太宗幸翠微宫,崔仁师上《清暑赋》以讽。帝称善,赐帛五十段”(《新唐书·崔仁师传》)。把赋予治理国家联系起来,是唐太宗作为帝王的政治需要,也恢复了赋为“古诗之流”的传统赋学观。

重视赋的讽谏功能和实用性,唐太宗并不忽视赋的艺术追求,主张文质并重,力求克服齐梁的靡丽之气,而增加清新质朴的色调与刚劲有力的气势。这与南朝赋风是截然不同的。

唐太宗对西晋陆机推崇备至,亲自撰写《晋书·陆机传论》,称陆机“文藻宏丽,独步当时;言论慷慨,冠乎终古。高词迥映,如朗月之悬光;叠意回舒,若重岩之积秀。千条析理,则电坼霜开;一绪连文,则珠流璧合。其词深而雅,其义博而显,故足远超枚、马,高蹑王、刘,百代文宗,一人而已”。这段文字表面看来,唐太宗特别欣赏陆机文章华美的辞藻,就赋艺术成就而言,远远超出西汉赋家代表枚乘和司马相如。其深意不仅仅如此,因为唐太宗也明确承认司马相如《子虚》《上林》等赋“文体浮华”,所谓“辞人之赋丽以淫”,辞藻也是相当华美的。唐太宗推崇陆机,主要着眼于陆机赋的思想内容,“其词深而雅,其义博而显”,赋的审美重在抒情言志,要求情、志高雅,表达委婉含蓄,寄托遥深,其实是儒家“主文而谲谏”诗歌理论的运用和发展,也体现了唐太宗“赋为古诗之流”的认同。陆机存留下来的二十五篇赋,多为咏物和抒情小赋,描写身处乱世的真实情感,尤其是其入洛后所写的抒情小赋,大多表达对吴地的思念和对生命价值意义的追问。感情真挚动人,大量的比兴寄托,使赋“叠意回舒”,而语句优美,“若重岩之积秀”。

唐太宗五篇赋作是其赋学主张的具体体现,同时也体现了“四杰”之前整个唐初的赋坛风貌。

一、注重讽谏,立意雅正

唐太宗强调赋的教化作用,自然在艺术上体现为辞赋抒发感情的“雅正”,即要符合儒家教义,有利于政治统治,整个贞观赋坛,除王绩的《北山赋》规模较大外,大都是咏物抒情小赋,且抒发感情较为真挚,讽谏为主,就风格言,继承了魏晋以来抒情言志的传统,而绝无汉赋堆砌名物的缺点。唐代为我国封建鼎盛王朝,唐太宗文治武功堪称千古一帝,这个时期却没有产生像汉代“铺张扬厉”的颂美大赋,即使像谢偃的《惟皇戒德赋》《述圣赋》等歌功颂德之作,也是描绘比较客观,感情抒发得比较真实,同时不失文人的骨气和自信,对时局的议论,也是坦诚相见。这与文人地位的上升有关系,赋不是“润色鸿业”的工具,司马相如、枚皋等“言语侍从之臣”围绕在皇帝周围,“日月献纳”辞赋作品,为的是让皇帝高兴,以便得到赏识,而汉武帝也把这些赋家“娼优蓄之”,赋家的弄臣地位决定了汉赋的歌功颂德、欲讽反劝。其根源来自最上层唐太宗的开明政治,还有明确的辞赋主张,就是“美刺”作用,赋的地位的升高,赋家可以从典坟中“以经立意”畅谈治国之道,这与后来科举考试把赋作为主考科目是有关系的,从这个意义上说,唐太宗的辞赋主张影响是深远的。如《临层台赋》:

于是慨然自思,情怀不怡,虽移新之建址,实从故而裁基。鉴前王之御世,亦因机而化之。换卑宫於穴处,改巢树於茅茨。何燥湿之殊致,乃浇淳之换时。有前前之累改,无后后之相师。则若阿房初制,穷八荒之巧艺;甘泉始成,极三秦之壮丽。工靡日而不劳,役无时而暂憩。加以长城亘地,绝脉遐荒,叠鄣峙汉,层檐映廊,反是中华之弊,翻资北狄之强。烽才烟而已备,河欲冻而先防。玉帛殚於帑藏,黎庶殒於风霜;喷胡尘於渭水,腾朔马於渔阳;罄有限之赋敛,给无厌之豺狼。

太宗此赋,描写铺排成分少而议论成分多,和汉大赋“劝百讽一”形成对比,谈论的是治国之道,成败兴亡之借鉴。强调实用,自然就反对汉大赋的铺张扬丽,不赞同赋“述客主以首引,极声貌以穷文”的大赋写法,要求引经据典,证之以史,不能虚构历史事件,要从典坟中留心治国之道。对周围大臣的影响是很大的。《新唐书·文艺传》所载:唐初文人谢偃“尝为《尘》《影》赋二篇。帝美其文,召见,欲偃作赋,先为序一篇,颇言天下 安,功德茂盛意,授偃使赋。偃缘帝指,名篇曰《述圣》。帝悦,赐帛数十”。按照帝王意旨来颂扬圣德,均先称武功之著,接言文治之盛、皇居之美、情逸之趣,皆立意雅正,谈的是治国之道和欣逢盛世的由衷喜悦。再如谢偃《听歌赋》,歌未终,君王乃喟然叹曰:“夫乐者,所以通神明,节情欲,和天地,调风俗。观往代之遗风,览前贤之轨躅。莫不治乱斯在,兴亡攸属。是故圣人以为深诫,君子以之自勖。”于是放郑卫,引邹枚。临广苑,陟崇台。肆东平之乐,包天下之才。盛矣美矣,优哉游哉。显然不同于南朝宫廷化贵族化的气息,没有具体地描绘歌女的姿态形容,把听歌作为君主的适时调养,从听歌中谈论的却是治理国家的大道。李百药的《赞道赋》谢偃的《惟皇戒德赋》莫不如此,前人因把议论作为文赋的一个要特点而特别提出,普遍认为晚唐杜牧《阿房宫赋》是唐代文赋的第一篇杰作①,实际上太宗君臣已肇其端。

二、比兴寄托,体物言志

唐太宗有一篇《威凤赋》是赐予长孙无忌的,《旧唐书·长孙无忌传》云:“太宗追思王业艰难,佐命之力,又作《威凤赋》以赐无忌。”

有一威凤,憩翮朝阳。晨游紫雾,夕饮元霜。……幸赖君子,以依以恃,引此风云,濯斯尘滓。披蒙翳於叶下,发光华於枝里,仙翰屈而还舒,灵音催而复起。盼八极以遐翥,临九天而高峙。庶广德於众禽,非崇利於一已。是以徘徊感德,顾慕怀贤,凭明哲而祸散,托英才而福延。答惠之情弥结,报功之志方宣。非知难而行易,思令后以终前。俾贤德之流庆。毕万叶而芳传。

全篇以威凤自喻,以鸱 、燕雀比喻势利小人,如建成、元吉等人,用君子比拟长孙无忌等有功之臣。全篇情调慷慨激昂,充满对社稷之臣的感恩之情,对仗工整,传神地写出创业的艰难和百折不回的志向,景物渲染氛围,威凤光彩照人的形象呼之欲出。太宗赞陆机“词深”,自己又何尝不是?“诗言持,赋言铺”②,汉魏六朝赋中很多鸟是作为纯粹的景物描写对象而出现的。如司马相如《子虚》《上林》赋中出现的繁多的鸟类,都是作为天地万物间的一种铺陈对象被纳入赋家的广阔视野的,体现了汉代大赋“苞括宇宙,宗览人物”的精神,而太宗此赋通过“威凤”意象的设置,名为景语,实则情语,因其浓郁的抒情色彩,而达到情景交融的境界。李调元对此赋最为看重,《赋话》云:“唐太宗《威凤赋》:‘有一威凤,憩翮朝阳。晨游紫雾,夕饮元霜。’出题最为清矫。”③此赋赐给长孙无忌这件事,在新、旧《唐书》中都有记载,可见在当时影响很大,流传当然也很广泛,对赋坛的影响是可想而知的,如虞世南的《狮子赋》《白鹿赋》等,基本是太宗《威凤赋》比兴手法的模拟,而托兴委婉,情感真挚。此时赋家大都继承了“赋为古诗之流”的传统,大量比兴手法进入赋作,寄托个人情思,所咏之物都赋予象征意义,如危凤,琵琶、白鹿、幽兰、高松、狮子、鹦鹉、竹、影、尘等。

三、情感豪放旷达,具有大唐气象

唐太宗君臣之间经常诗赋唱和,自己有《小山赋》《小池赋》,徐妃有《奉和圣制小山赋》,许敬宗更是有多篇奉诏之作,太宗有两篇抒情小赋,尽管所赋的题目很小,大都是随眼前景物,随时而定,本属文人间的文字游戏,有的纯属骋才之作,算不上当时赋坛的主流,在题材上也没有摆脱南朝赋娱乐范围,辞藻也很华美,但描写传神,表达了真挚而豪迈的感情,不同于南朝“亡国旨音哀以思也”。如《小池赋》:“半叶舒而岩暗,一花散而峰明。何纤微之同景,亦卑细以相成。於是换浮欢於沈思,赏轻尘於胜地。俯蚁垤而有馀,仰终南而多愧。非为固於九折,庶无亏於一篑。聊夕玩而朝临,足摅怀而荡志。”李调元对唐太宗的这两篇赋评价颇高,他说:“渲染小字,工妙乃尔。可见才大者心必细。”④这一方面体现当时辞赋之盛,同时赋还有交际应酬等娱乐作用,反映了太宗作为历史上少见的明君,善于纳谏,其重臣得逢盛世所抒发的君臣遇合的真情实感,既不同于汉时赋家弄臣的地位,也不同于南朝赋家朝不保夕的惶恐处境。因此抒情真挚而充满自信,对时代的赞美出自肺腑,不同于汉大赋言不由衷的“颂美”。如杨誉《纸鸢赋》:“期上腾以奋激,何中路之颠坠?力不培风,势将控地。感鱼龙之失水,冀蚊虻之附骥。比画虎之非真,与刍狗之同弃。宁待时而蓄力,信因人以成事,吁嗟鸢兮适时,与我兮相期。知我者使我飞浮,不知我者谓我拘留,啄腐鼠兮非所好,啸茅栋兮增至愁,才与不才且异能鸣之雁,适人之适将同可狎之鸥。我於风兮有待,风於我兮焉求?幸接飞廉之便,因从汗漫之游。当一举而万里,焉比夫榆枋之鸠者哉!”都是充满自信而积极向上的,这与文人此时的地位有很大的关系,同时反映了封建时代最鼎盛时期的文人真实面貌。以太宗《感旧赋》为例,六朝以来,有许多赋家以“感旧”作为题目,大多抒发的是身世之感,流落之悲,殊少壮志之作,而太宗《感旧赋》中的浑茫壮大的情思是颇动人情怀的,岁月难留,即使是圣贤也难以改变,这是自然规律,人力所能做的,只有“惟在德而为故,实弃道而难全”,用仁德治国,不能违背天道,其情志高远,虽抒发的是感旧之情,但无丝毫消极情绪,代以积极进取只争朝夕的精神。

可以说,受唐太宗的赋学思想影响,整个贞观赋坛极少歌功颂德之大赋,更多是讽谏之作,既不同于汉大赋的铺张扬厉,也不同于南朝抒情赋的轻靡柔美,太宗以其理论和赋作,使整个贞观赋坛充满生机和活力,就其整体风貌而言,太宗君臣将阔大的胸襟气质带入赋中,与南朝赋刻意追求艳丽纤细的女性化特点是不能相比的,太宗君臣的赋更多的是大丈夫慷慨雄壮的气度。虽承南朝宫廷赋遗韵,但已经基本革除了其绮艳纤靡的成分,而于俪语藻采中透出慷慨之气和流畅壮大的情思,从一定意义上说,唐赋早于唐诗,预示着盛唐气象的到来。

① 曹明纲.赋学概论[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② 刘熙载.艺概[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③④ 李调元.赋话[M] .上海:商务印书馆,19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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