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静(洛阳师范学院外国语学院, 河南 洛阳 471022)
在赫尔曼·麦尔维尔一系列相互联系又相对独立的作品中,常常给人一种感觉,即这些作品“产生了重影,重影奇怪地聚合起来,创造了某种图画,某种星群,最后形成一种文学运动,一种美学,一种形式,或者一种意识形态——非指政治或哲学而言——这是一些视点,它们观察可见的现实,使人们看到在此以前看不见的,或无法感知的事物”①。虽然麦尔维尔曾经抱怨说“读者需要的东西我写不了,而我想写的又不被接受”②,但他的小说世界却倔强地以细弱的声音向读者叙说着:“在我的作品中有一种思想,如果没有这种思想,我是决不会写任何东西的,我的这个小花招从一本书延续到另一本书,相对而言,所有其他的东西都围绕着这一图案而展开。”③这种重影或者图案似的现象用希利斯·米勒的话说,就是“任何一部小说都是由复杂的重复和重复中的重复构成的”,因此“对一部小说的阐释在一定程度上是通过考察这种重复现象而得以实现的”④。在麦尔维尔的小说世界里,细心的读者会被这种不断由重影叠加构成的图画所震撼。这些重影构成的图案召唤读者把他的作品文本放在一个更大的文化背景中就文本所关涉的世界去探讨这些文本,体察文本的意向性以及麦尔维尔内心的波动和情感的矛盾。
游走在麦尔维尔所创造的世界里,读者看到的是:《泰比》、《奥姆》和《玛迪》的主人公对捕鲸船上现存秩序的厌恶,以及在忠诚伙伴的陪同下开始冒险,试图开辟一种全新的乌托邦式的生活经历;《伊兹莱尔·波特》和《阳台》中主人公对国家和理想的忠诚以及最后的幻灭;《白外衣》、《雷德伯恩》、《比利·巴德》中个体与权力机构之间的关系;《皮埃尔》、《誊写员巴特尔比》中个体与社会之间的对立;在《白鲸》这部史诗般的巨著中,一船的水手在一个疯子船长的领导下,义无反顾地走向覆没的命运;《本尼托·切里诺》中由种族主义而导致的对简单符号的误读等等。概括地讲,麦尔维尔的作品谈到的是他那个时代的人与人、人与社会之间的一种特殊的契约关系。这一契约关系不仅决定了人们的行为模式、人的命运,更折射出麦尔维尔对人性、对权力机构的微妙态度。
正如他在《骗子》中说“(小说)应该呈献给读者一个别样的世界,同时也是一个我们感到与之联系在一起的世界”⑤。詹姆斯·米勒认为麦尔维尔所有作品中主人公的共性在于他们都是追寻者⑥,由于无法满足于现实生活,或是因为无法确定某种契约关系,麦尔维尔早期的主人公常常竭力逃避现实生活,试图到遥远而又神秘的原始部落人群中寻找理想的乐土,但这种尝试却使得他深陷传统婚姻和死亡导致的宗教和道德困境⑦;在几近晚年时发表的长诗《克拉里尔》中,年轻的主人公仍然在找寻一种能让他坚持下去的信仰,“在哪里,哪里呀,那帮扶我们的,安慰我们的,告诉我,艾瑞巴斯。”由此可见,麦尔维尔的小说世界呈现给读者的是一个由各种各样的契约关系维系的世界,一个人们自觉或不得不委身其中的契约世界。
历史上最重要的契约理论家英国哲学家托马斯·霍布斯认为,在与国家订立契约时,人们之所以签约是因为他们别无选择,或者说他们对国家和政府有道德的和政治的义务。但在实际生活中众多个体经常被剥夺自由,而且个体之间是不平等的。传统社会契约论的诸多缺陷常因为“公共的善”而得以解决,但是福柯用他的一系列关于知识、话语等方面的论述指出,这种所谓的公共的善并非人们先天具备的,也不是恒定不变的。事实上“如果我们审视一下法学家和神学家赋予它的真实内容,便会看到‘公共的善’指的是这样一种状态:所有臣民无一例外地遵循法律,做委派给他做的事情,尊重既定秩序,只要这种秩序符合上帝加之于自然与人的律法:换言之,‘共同的善’实际上意味着遵循法律,不是尘世主权者的法律,便是上帝这个绝对主权者的法律,其特征简言之就是对主权的服从。”法律本应是公众为了共同的利益而制定的公正基础上的普适原则,但法律并不是正义和理性原则的创造者,而是用来掩饰作为社会和国家建立和巩固过程中的暴力行为。
被喻为一座圆形监狱的《比利·巴德》中的“战威号”和其他军舰上的士兵们,被强行征兵而不能有任何的怨言;《白外衣》中的船被喻为一个漂浮的城市,或者一个漂浮的国家监狱,或者一所疯人院,船上实施着工厂或监狱的制度,因为这艘船上承载的不仅是一群追求秩序的水手,还是一群混乱无序的穷人。通过刻画白外衣的胡思乱想和抵抗,麦尔维尔把读者们带进了一个小说叙事的内部世界,去体验受制于某种权威的真正含义。这种体验是福柯式的,即社会的规训模式是通过惩罚或规训等措施使每个人都能朝着自我规约的方向发展,成为拥护社会契约要求的个体。按照社会契约论原则,所有公民都必须按照契约的精神遵守法制,因此,任何违法行为都是背叛契约的表现,如果个体拒绝与社会之间的契约关系,那么对其的规训将会无止境地继续下去,直到个体就范于这一社会契约。
虽然从理论上讲,契约论认为“每个人都有基于正义的不可侵犯性,这种不可侵犯性即使以社会整体利益之名也不能被逾越。因而在一个正义的社会中,平等的公民自由被看做是确定不移的,由正义说保障的权利不该受制于政治的交易和社会利益的权衡”⑧。但历史证明,在人生、政治之游戏网中,人们往往受制于强势话语的控制,从而构成和当下文化所认可的契约关系。这种契约模式规定着人们在生活中可能采取的某种潜在的角色。卢梭曾经以谴责的语气追问,“难道由于有力量把别人从这块土地上暂时赶走,就足以永远剥夺别人重新回来的权利吗?一个人或者一个民族若不是用该受惩罚的篡夺手段,又怎么能够攫取并剥夺全人类的广大土地呢?”⑨显然麦尔维尔是反对强权政治对道德契约的公然背叛行径的,他对西方列强的强盗行径也进行了淋漓尽致的批判,这在他早期的小说“波利尼西亚”三部曲中都有较明显的表现。
然而麦尔维尔终究未能摆脱本族文化对他的浸润性影响,在其作品中不时流露出自我优越感和对所谓“野蛮人”的蔑视。在《玛迪》中,当塔吉和加尔第一次成功解救了美女伊勒时不就得意洋洋地说:“让俄勒冈的那个印第安人在刺梅、野蔷薇等多刺灌木丛中,满山遍野地寻找敌人的足迹吧!不过如果让他到海上来试试运气,恐怕他只能望洋兴叹,束手无策。”⑩这是因为,“作为胜利者,我当然有权任意处置手下败将的兵器”。所以,塔吉和加尔成功制服萨摩亚和阿纳托之后,就理所当然地成了帕基号的主人,在忠心耿耿的加尔的帮助下,对萨摩亚和阿纳托实施统治,而且,“有时候,我像一个船长似的威严地站在加尔身边,或者在后甲板上巡视。有生以来,我第一次强烈地体会到作为船长指挥全船的那种成就感和责任感。”虽然塔吉对萨摩亚的感情似乎越来越深,但有一件事却预示了他对异族人的真实情感:阿纳托在风暴中葬身大海并没有对塔吉产生丝毫影响,那么萨摩亚在他的心目中到底占多大分量呢?在《本尼托·切里诺》中,白人船长先验地认定了黑人奴隶对白人主子的恭顺才导致他忽略一些本来应引起他怀疑的蛛丝马迹。因为虽然原本“在哥伦布之前,非洲人和美洲人、美洲人和欧洲人之间就有着相当多的联系”。但“哥伦布代表着这些关系的破裂”,因为“从一开始他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奴隶贩子和剥削者,对不同文化的人采取极其无情的冷漠态度”[11]。可见,因为缺乏初始共识而导致的人间悲剧何其之多。海外殖民主义的兴起引起了种族主义的等级制度观念,这种观念衍生出了白人在心理上和所谓“野蛮人”之间的主奴契约关系,正如殖民主义的拥护者法国人茹尔斯·哈曼德说:“种族与文化的等级是存在的。我们属于高等民族和文化。还要承认,优越性给人以权力,但反之也赋予人以严格的义务。征服土著的基本合法性存在于我们对自己优越性的信心,而不仅是我们在机器、经济与军事方面的优越性,还有我们的道德优越性。”[12]由此麦尔维尔对西方帝国殖民政策的本质的清晰认识也可窥一斑。
如果说文学与一个时代的其他文化形式和表现归属于同一个网络,那么在特定时期的特定文化中的思维及文化形式则是读者应该密切关注的重要内容。麦尔维尔认为作者是真理的讲述者,因此他常常不得不把自己创作的意向性传达给少数读者。而文学文本作为作者生产的产品,包含着麦尔维尔对世界的态度,这种态度并非存在于他所描述的对象之中,而只是麦尔维尔以文学形式介入现实世界所采用的一种姿态。这种介入不是通过现实世界存在结构的平庸模仿来实现的,而是通过对现实世界进行改造来实现的。因为无论什么样的文学作品都不可避免地包含着作者一定的倾向性,这种倾向性是作者在社会、历史、文化和文学体系等多重因素中做出选择的结果。而麦尔维尔的创作恰恰由于冲破了个人情感的狭隘性而表现出普遍意义,与人类生存发展的历史进程以及个性内涵、道德理想相吻合,才成为引起读者无限兴趣的虚构世界,一个与我们的现实世界相关联、相对应的独特世界,而这些作品本身也才有了意义和价值。
① 杜小真编:福柯集[C].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2002.
② Michael T.Gilmore:The Book Market I[A]The Columbia History of the American Novel[C]Emory Elliott.Beijing:Foreign Languages Teaching And Research Press,2005.
③ Henry James:The Figure in the Carpet.[M].http://james.classicauthors.net/figureincarpet/figureincarpet3.html.
④ J.Hillis Miller:Fiction and Repetition[M].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2.
⑤ Terence Martin:The Romance[A].The Columbia History of the American Novel[C]Emory Elliott.Beijing:Foreign Languages Teaching and Research Press,2005.
⑥ James E.Miller,Jr.:A Reader’s Guide to Herman Melville[M].New York:Syracuse University Press.1998.
⑦ John Bryant:A Companion to Melville Study[C].New York:Greenwood Press,1986.
⑧ J.Rawls:A Theory of Justice[M].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71.
⑨ 于布礼、孙志成编:卢梭作品精粹[C].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0.
⑩ 赫尔曼·麦尔维尔:《玛迪》[M].于建华等译: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6.
[11]盖亚特丽·查·斯皮瓦克:种族主义之前的种族:美国人的消失[A].王逢振编,2002年度新译西方文论选[C].桂林:漓江出版社,2003.
[12]爱德华·W·萨义德:文化与帝国主义[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