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 燕(平顶山工业职业技术学院, 河南 平顶山 467001)
莎士比亚素来被人们称为伟大的“人学家”。他的十四行诗对人的思想、感情、内心世界的揭露和对“永恒人性”的奥秘的探索反映了伦理观念在其作品中的浸透。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突出的贡献在于:它不仅反映了文艺复兴时期的伦理概貌,而且包含了对伦理道德的思索和探询。
文艺复兴是以人文主义为核心的,伴随着“人的发现”和“自然的发现”,尤其是新的科学成就的广泛运用,大大改变了人们的生活条件,促进了社会和经济的发展,社会结构随之也发生了本质变化。作为这一时期最富有巨人特征的莎士比亚,“以其深刻的艺术穿透力和广泛的艺术包容力,将人文主义道德伦理发展到最全面、最完美的阶段,从正反两方面,真实地描绘了整体社会道德伦理风貌”①。相关研究者的这段论述比较准确地概括了文艺复兴时期的社会变化带来的伦理秩序的变化,肯定了莎士比亚在反映伦理道德上做出的艺术成就。
莎士比亚以诗的形式极力歌颂忠诚、无私、忘我的爱情和友谊,充分挖掘人性中善的一面,比如他在第五十三首十四行诗中所描述的,他的爱人不仅有着“美丽的形态”,而且有着“仁爱的恩泽”,她的美胜过一切不仅在于拥有“一切外表的优美”,更重要的是具有“永远的忠贞”的品质,正因为爱人不仅是至美的,而且还是至善的,她不仅有着春天一样美好的丰姿,而且有着像丰收的季节一样宽宏、博大、仁爱的心,才赢得了诗人的尊重和爱慕。可见,诗人充分肯定的美是必定要和善结合在一起的,而且善良的品质和本性比外在的美更能征服、打动人,只有当美(外在美)和善(内在美、人格美、心灵美)统一在一起的时候,才是美的极致。诗人追求的善是呼唤感情的忠贞,如第七十三首:
你从我身上能看到这个时令:
黄叶落光了,或者还剩下几片
没脱离那乱打冷战的一簇簇枝梗——
不再有好鸟歌唱的荒凉唱诗坛。
你从我身上能看到这样的傍晚:
夕阳的回光沉入了西方的天际,
死神的化身——黑夜,慢慢地出现,
挤走黄昏,把一切封进了暗喜。
你从我身上看到这种火焰:
它躺在自己青春的灰烬上缭绕,
像躺在临终的床上,一息奄奄,
跟供养它养料的燃料一同毁灭掉。
看出了这个,你的爱会更加坚贞,
好好地爱着你快要失去的爱人!②
莎学专家亚历山大在评价莎士比亚十四行诗时指出:“仁厚的本性,美的敏感,道德的识别力,纯真的热情,和人们能够在他的戏剧中感觉到的感情,在这里都得到更直接的披露。”③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常常充满了道德情感,还在于他强调个体、强调个人责任和价值的人生观,关注人的终极存在,呼唤超越现世的永恒精神。莎士比亚所赞颂的美是以人为主体的,是人类之美,是对人的品质、价值的充分肯定,是对美好道德的一种理想憧憬。
莎士比亚十四行诗以歌颂友谊、爱情为主题,“诗人把它们看做是人与人之间和谐关系的艺术表达,特别强调心灵的结合、忠诚和谅解等人文主义理想”④。B·克罗斯称莎士比亚十四行诗中的每一首诗都有着“某种深藏的道德和哲学的意味”。而莎士比亚十四行诗新的具有人文色彩的道德伦理理想是通过反叛旧的伦理秩序、讴歌自然人性、肯定人的价值来实现的。
莎士比亚十四行诗对社会与人、人与人的旧有秩序和伦理关系进行了拷问。他将社会丑恶现象、自己受到不公平的社会待遇、爱人的背叛、人性的弱点等丑恶现象进行描绘,对现实世界丑恶的一面和不良风气予以抨击,他的诗中反复地宣称这是一个“恶浊的人士”(第七十一首)、世界是“瘟疫”(第六十七首),周围充满了流言和诽谤,都是“恶徒”和“无聊的人们”,与他们交往就像喝下“毒汤”(第一百一十九首)。由于在现实社会中遭到冷遇和攻击,看不到理想的伦常美德,诗人将所有对于善的人伦秩序的憧憬都寄托在了爱友身上。如第一百一十二首,诗人对爱友倾诉:“你的爱和怜,能够把蜚语流言/刻在我额上的烙痕抹平而有余;/既然你隐了我的恶,扬了我的善;/我何必再关心别人对我的毁誉?”⑤因为爱友与诗人在思想上紧密结合,诗人“对一切诽谤和奉承都充耳不闻”,这不仅出自诗人对爱友强烈的感情和爱慕,更因为爱友能够激发诗人对善的憧憬和追寻,来阻击和抵抗社会上的恶。在第一百一十九首诗中,诗人集中表达了这种善与恶的对峙观念以及要用善战胜恶的人文理想:“恶的好处啊!现在我已经明了,/善,的确能因恶而变得更善;/垮了的爱,一旦重新建造好,就变得比原先更美,更伟大、壮健。”诗人在经过社会上“毒汤”、“污汁”的浸染,犯过“多么可鄙的过错”之后,急切地要祛除“疯狂的热病”,从一切恶的秩序中解脱出来:善因克服了恶而更善,爱由于克服了危机而更加巩固。恶必须靠善来克服,善也在与恶的对抗中更善,反映了诗人对破旧立新,反叛旧道德、追寻新伦理的艰难过程的思索。莎士比亚正是通过对寄予了新的人性之善的爱友的赞扬,对寄托了和谐忠诚的新伦理思想的人际关系的向往,来对旧有的道德秩序中虚伪的人性、等级观念、世俗伦理进行质疑和诘难。
对于旧道德的批判和新伦理的追寻是蕴含在字里行间的,而新的伦理秩序的建立最根本的是要寻求人与人之间的和谐。人与人之间的和谐是莎士比亚伦理理想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因为理想的社会生活主要奠基在各种社会关系的协调上,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维系社会整体性的基本链条。莎士比亚十四行诗通过对人与人和谐关系的寻求,体现了他的社会理想,这也是他的历史观和哲学观的基础。
与莎士比亚同时代的本·琼生认为莎士比亚是“自然的诗人”,用“他的心”使自然本身获得了丰富的意味。莎士比亚建立新道德伦理的理想主要是通过对自然人性、以人为本的宣扬。他主张摒弃神性对人的控制,通过人自身的努力,用美好的情感、道德操守来弃恶扬善、劝恶从善,建立适合人生存的、高度和谐的新伦理社会。
在圣经中,神创造世界,是世界的主宰,即是自然的主宰,但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中,高度赞颂了人的美是超越大自然的,如1-18首、20-21首、74-77首等很多诗作中都采用大自然的意象来比喻爱友的美,但他又“更加可爱”、“更加温婉”。如第八十四首:
谁赞得更好?什么赞词能够比
“你才是你自己”这赞词更丰美,更强?
在谁的身上保存着你的匹敌,
如果这匹敌不在你自己身上?
一支笔假如不能够给他的人物
一点儿光彩,就显得十分寒伧;
但是,假如他描写起你来能说出
“你是你自己”,这作品就贵重无双;
让他照抄你身上原有的文句,
不任意糟蹋造化的清新的手稿,
实录的肖像会使他艺名特具,
使他作品的风格到处受称道。
你把诅咒加上了你美丽的幸福,
爱受人称赞,那赞词就因此粗俗。⑥
莎士比亚称大自然为“女神”,在十四行诗中的第二一、七十五、八十三、一百零五、一百二十一等首诗歌都体现出这种观点。他常常把爱人的美(自然的人性)与神创造的自然万物相比,突出人性美更胜一筹。在这两种自然里,对神创造的自然世界的摈弃,意味着莎士比亚对基督教神性伦理秩序的反诘;对自然的赞扬,则反映出他对天然、不伪饰、不扭曲的道德情操的探询,对自由、善良人性的向往和对旧有的伦理体系的反叛。
与旧有的伦理体系信奉神权、否定人权相比,莎士比亚充分肯定人的价值,辩证地看待了人在自然万物中的渺小与伟大,肯定人要做回自己,发出“你才是你自己”的呼唤,正如诗人在第八十四首诗中所说的那样:“谁赞得最好?什么赞词能够比/‘你才是你自己’这赞词更丰美,更强?/……/‘你是你自己’,这作品就贵重无双”,诗中所洋溢的是对人的充分自信,是对人的重新发现和自我肯定,要求人做回自我,释放本性,通过自己的努力来肯定和把握自己。
人文主义的核心概念是要以人为本,建立新的道德伦理社会就必须依靠智慧、勇敢、具有优良美德和品性的人来完成,只有人觉醒了,人得到美化,人与自我、人与人、人与社会之间的伦理关系就会出现新的局面。从根本上说,莎士比亚对爱友的赞美,是寄托了他对人的理想的,是一种理想化的人的代表,也是从根本上打破污浊世界、丑恶社会的旧秩序的重要手段。
莎士比亚十四行诗还表达了“珍爱生命”这一主题。极力追求生命、青春的永恒,即保存美,让美世代延续。这种永恒的追求从根本上是一种热爱生命的表现。在第七十七首中,诗人以告诫的口吻规劝人珍惜自己的生命,他将时间比作能记录光阴流逝、青春凋谢、生命枯萎的“镜子”,这标志着文艺复兴时期人的觉醒和对人自我力量的重视,对生命意义的发现和追求,诗人要用诗歌来记载这些“记忆中包含不了的事物”,表现了一种积极向上、把握未来的执著追求和人类自信。
人是社会的中心,只有通过人的完善才能实现新的社会秩序的建立,而只有和谐的伦理社会的建立才能带来人的完善发展,二者是互相推进的。可以说,莎士比亚的社会伦理理想反映了文艺复兴时期人文主义者对“人”的发现和“构建适于弘扬纯真的自由人性的‘和谐社会’”⑦的理想。
① 李定清:《文学伦理学批评与人文精神建构》,《外国文学研究》,2006年第1期。
② 《莎士比亚十四行诗集》,屠岸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8年10月版,第146页。
③ 转引自张泗洋、徐斌、张晓阳:《莎士比亚引论》(下),中国戏剧出版社,1989年版,第86页。
④ 王忠祥、聂珍钊主编:《外国文学史》(第一册),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1999年9月版,第252页。
⑤ 《莎士比亚十四行诗集》,屠岸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8年10月版,第224页。
⑥ 《莎士比亚十四行诗集》,屠岸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8年10月版,第168页。
⑦ 王忠祥:《建构崇高的道德伦理乌托邦——莎士比亚戏剧的审美意义》,《外国文学研究》,2006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