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奕(暨南大学海外华文文学与汉语传媒研究中心, 广州 510632)
□陈涵平(广东教育学院中文系, 广州 510310)
在澳洲华文新移民作家中,毕熙燕的创作数量并不算多,但可以说,她发表出来的作品篇篇都是精心之作,尤其是长篇小说《绿卡梦》和《天生作妾》,不仅代表了她创作的主要成就,而且在整个新移民文学中也占有相当高的地位。这两部容量丰厚的长篇巨制,一部侧重于叙述新移民的身份重建,一部侧重于探索女性新移民的命运,这些都是新移民文学较多关注的主题,而毕熙燕均能结合自己的移民经历给予深刻而独特的揭示。
寻找身份或者身份建构,是全球化时代的热门话题。因为在全球化趋势下伴随着资本和技术流动而产生的大规模的移民,必然会在流徙过程中遭遇身份变化、丧失、移易或者重建等诸多问题。因此,对于身份的强烈关注,是新移民不可回避的课题。作为一位新移民作家,毕熙燕在自己的首部长篇作品《绿卡梦》(华夏出版社,1996年版)中多角度地反映新移民们对身份的寻求和重建,不能不说是新移民文学的内在使命使然。
在关于新移民文学研究的文章中,“身份”是一个被不断反复提及的关键词,这是由它对移居国外的新移民的重要性所决定的。从作为书名的“绿卡梦”三个字上,我们就不难猜度出小说所要叙说的故事内容。作品中,与主人公邹易同为新移民的另外三位女性玛丽、凯西、苏云悲惨的“寻梦”过程虽然也贯穿始终,但作品的主要着力点并不在她们身上,作者只是希望通过这些次要人物的不得善终来反衬主人公的另一种移民生活方式——邹易式的爱情与绿卡的故事。
邹易的爱情之梦是与两个男人联系在一起的,一个是同胞姜建明(英文名詹姆斯),一个是洋人奥斯卡。在邹易与奥斯卡的爱情故事中,身份问题是极其敏感的,毕熙燕将之设置为雷区,作为考验他们尤其是邹易需要跨越的障碍。邹易对奥斯卡的爱情一度出现延宕,这是由她的极度自尊造成的。因为从某种方式上讲,如果邹易靠奥斯卡获得了身份——不管是居心不良还是仅仅作为爱情的附属产物——她无疑都会被他人看作“身份窃贼”,这跟凯西、苏云和玛丽们的功利性追求似乎并没多大区别。邹易顾虑的不仅是身边人的看法,她更担心的是奥斯卡也会这么看。由此看来,毕熙燕对她笔下的女主人公无疑带有明显的偏爱,她不愿将邹易庸俗化,而是着意渲染和描画了她空谷幽兰、孤芳自赏的形象,不但刻画出她的善良真诚,而且赋予她冷静的头脑。那么,爱情与身份的矛盾如何调和呢?这个问题着实苦恼着我们的主人公。其实,在这点上,毕熙燕也颇显犹疑。她试图证实邹易的爱情非功利性和纯洁无瑕,但她的叙述却显得艰难而暧昧。如果我们仔细考察一下邹易与奥斯卡以及詹姆斯三者之间的关系便能看清这一点。詹姆斯(姜建明)是邹易的同胞,作为多年的老朋友,他们彼此了解,相处融洽,而今同为异国他乡的天涯沦落人,人们似乎有理由相信,同根同族而又同病相怜的他们更容易走到一起。然而,詹姆斯对邹易的表白最终却遭到了拒绝。并不是詹姆斯不优秀,事实上他很不错,他凭自己的奋斗在澳洲闯出一片天地,前途非常光明。然而,作品似乎正是拿这一点作为邹易拒绝他的理由。她委婉地指出他仅仅是将光明的前途拿来做爱情的筹码,是出于两人结合有诸多益处的考虑,而个人的吸引并不占多大成分。看来邹易是个十足的感情论者,她好像只是从情感的角度来衡量追求者的优劣。但是,读者可以轻易看出,虽然詹姆斯光明的前途在作品中不断得到暗示,但与奥斯卡相比,他仍然处于劣势。我们不妨分析一下奥斯卡受到邹易青睐的原因。首先,从其自身条件来看,“奥斯卡长着一双非常秀气的大眼睛。眼窝深陷,睫毛很长。五官凑在一起和善而温柔,配上其修长匀称的身材和优雅的举止,很有特色”。这是作家描写的奥斯卡;书中还有几处写到了邹易对奥斯卡外貌的欣赏和迷恋,如“只有一个原因既清楚又不动摇,那就是奥斯卡人长得帅,她尤其欣赏他那长长的双腿”,再如,“走到院门前她抬头看见了站在门廊里望着她的奥斯卡,依旧英俊潇洒得令她心跳”。奥斯卡外在的相貌与风度吸引了邹易,加之她本来就有的对西方男人的好奇心理,这至少在表层上奠定了邹易对奥斯卡的爱的基础。其次,作者把奥斯卡塑造成一个善良、正直、乐于助人并且有强烈责任感的人,他还有着东方人的含蓄和内敛,温和并善解人意。奥斯卡身上的东方化色彩不能不对身为中国人的邹易发生影响并使她产生认同,这是他们感情的契合点。再次,奥斯卡在邹易的日常生活中完成了对她的四重建构:学习——奥斯卡消除了邹易对学校的失望,证明了他是一个合格的负责任的老师;安居——介绍她到朋友布莱尔家租住,这使她备感舒适和自由;乐业——力荐她到图书馆工作,这使她摆脱一般中国移民的苦力生涯,得到一种白领式的令他人艳羡的生活,而且奥斯卡还是邹易的朋友詹姆斯人生奋斗计划的引导人;家庭——奥斯卡凭借他的内外在吸引力,最终与邹易建立家庭,成为她的丈夫。在这样的情节架构中,尽管在主人公邹易和奥斯卡周围,已然发生着其他人的一些追逐绿卡或获取居留权而酿成的悲情故事,但这一点却没有成为邹易与奥斯卡走到一起的因素,这是他们要刻意回避的,也是毕熙燕要着意剔除的。作者似乎想努力证明,她的《绿卡梦》所要叙述的是一个纯粹的爱情故事,一对东西方男女主人公充满着美好的内心和倾情的付出等爱情要素的经典故事。
然而,作为一位新移民,爱情梦实在无法与绿卡梦截然分离开来,尽管作者煞费苦心地试图在邹易与奥斯卡之间抹去身份干扰和文化差异,但邹易最终选择奥斯卡而不选择詹姆斯,终究还是表现出她不无功利性的思想以及对西方文化的某种认同。也正是由于有了这样一种文化认知心理,邹易的并不十分看好詹姆斯的前途而是更欣赏奥斯卡,才成为了顺理成章的结果。于此看来,作者着意编织的这一段异国之恋,无论它表面上洋溢着多少情爱的温馨,或者在内容上承载着多少道德的牵引,仍然脱离不了“身份”追寻的魔咒,因为只要存在强弱分明的文化差异,只要存在贫富悬殊的国族分际,就必然在移民中存在身份确认、移易或重建的问题,即使是最具古典意味的爱情,在全球化趋势蔓延的今天,也必须附着在“身份”这一充满着物质性内涵的基础之上。因此,邹易充满喜剧色彩的异国之恋,最终与玛丽、凯西们充满悲剧意味的异域经历一起构成了殊途同归的艺术效果,也就是说,就《绿卡梦》最本质的意蕴而言,只能是对新移民身份重建的多重揭示。只有抓准了这一点,《绿卡梦》作为新移民文学的独特意义才能真正显示出来。
如果说毕熙燕在20世纪90年代的创作侧重于对新移民的身份问题而进行探索的话,那么进入新世纪以后,她已开始超越对文化差异、文化认同等问题的纠缠,而进入到对具有人类普遍性问题的关注。这一转变,既预示着毕熙燕自身创作的提升,也吻合了新移民文学发展的内在趋势。2003年出版的长篇小说《天生作妾》(上海文艺出版社,2003年1月版),以其对女性命运的深度拷问,而成为这一转变的标志性作品。
在《天生作妾》的序言里,作者表达了这样一种观念:标题中的“妾”字是不能按一般意义来理解的,它是“逆来顺受”这个概念的形象化解释。而这个“逆来顺受”不是指对某一个人,而是指人对命运的服从。这种服从有时是有意识的,有时是无意识的;服从的深度有时候深,有时候浅,但服从却是无一例外的。毕熙燕将这种悲剧命运上升到全人类的高度:“在我看来,天生作妾这样的被动接受意识,不分男女,存在于每个人的性格之中。”①只不过女性对此有更深的体会,或许正是因为作家自己的女性身份,毕熙燕才选择了以女性为突破口去展现人类这种“妾”之意识。因此,我们完全可以将《天生作妾》视为一个女性文本来分析,因为她通过女性命运来揭示隐藏于人类身上的普遍品格,这符合女性主义写作所倡导的将女性与人类共性相结合的原则。
在这部小说里,毕熙燕主要描写了五个女性形象,第一个女人,人们只知道叫她“四奶”;第二个女人,在外人看来应该是四奶的儿媳妇佩珊;第三个女人,是佩珊的女儿、四奶的孙女小六;第四个女人,是小六的洋婆婆洛丝;第五个女人是洛丝的童年好友芭芭拉。这五个女人来自截然不同的生活环境,接受的是高下悬殊的文化教育,又各自走出了一条富有独特意义的生活道路。四奶是中国旧时代的传统典型,佩珊算得上是中国最早的一批新女性,小六是改革开放时期走出国门的留学生,洛丝是移民澳洲的二战犹太幸存者,芭芭拉是匈牙利纯粹的贵族后裔。虽然这五个女性生活于不同的历史年代,来自不同的文化背景,但作者巧妙地通过“小六”这个媒介点将她们联结在一起,以五个既相互独立又相互补充的故事构成一个互有指涉和关联的文本。从中,毕熙燕拈出一个“妾”字,将它用做代表女性悲剧命运的符码。在这五个人物中,作者并置了传统与现代、东方与西方以及平民与贵族的二元对立,她的意图很明显,那就是要消解种族、历史和阶层的差别,试图从各个方面来说明女性命运的趋同性,即趋同于“天生作妾”的命运。
在五位女性中,四奶是真正意义上的“妾”,她自觉自愿地做谢修成的四姨太;而受过高等教育的佩珊是在无意间沦为“妾”的,这是造化弄人的结果。因为对身为“妾”之地位的不同态度,这对婆媳之间形成了一种紧张的对立关系,发生了一场持久而静悄悄的战争。传统的四奶用她的隐忍和沉默摧残着现代的佩珊。四奶的言行包括她的灵魂整个归属于传统,她是旧婚姻秩序的产物。在中国,几千年的礼教传统将女人固定在男性为之设立的世界里,因而失掉了自身的独特内涵。她们的行动、话语甚至心灵都被禁锢在一个特定的领域,即必须合乎男性的审美标准。四奶就是这样一个由男人炮制出来的标准产品,服从男人的“他性意识”已深植其内心。她自满自足于自己的四姨太身份,始终视谢修成为其命运的救赎者,感激他把她从卑贱者行列中抽离出来,恩赐她本不能享有的安乐和幸福,因而毕生为谢家尽心尽力、尽职尽责。在四奶那里,男人是作为女人命运的拯救者和建构者出现的,一种神化的菲勒斯色彩在四奶的意识中非常顽固地存在着。她隐瞒自己的名字和曾经求学的经历,拒绝小六接她到国外享福的机会,甘愿吃苦耐劳,自轻自贱,默默无闻。她的一生都是在殷勤、谨慎、操劳、顺从、知足中度过的。在男人圈定的秩序里,四奶恪守职责,惶惶恐恐,唯唯诺诺,在既定的轨道上自喜自足地运行,最终凝固为男性规范的工具,成为“妾”的标本。
与四奶的愚昧麻木不同,佩珊是一个清醒的痛苦者,她不愿作妾却又无法摆脱妾的命运。她与慎德自由恋爱结婚,不想慎德的原配妻子刘香香在谢家遭祸时竟死里逃生,找上门来纠缠,并被法院判决为慎德的合法妻子,佩珊只能以二房的名义维持与慎德合法同居的关系,得以留在丈夫身边。作为一个受过现代教育的新女性,她无法像四奶那样心平气和地忍受这种屈辱地位。她与四奶甚至女儿小六都处于病态的对立之中。四奶的存在以及她卑微的言行好像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佩珊内在的耻辱:她光是看着四奶那自甘作小的样子就已经气愤填膺。在她眼里,四奶整个就是自己那屈辱的小老婆身份的一个提醒。所以,四奶越是勤力讨好这个家,她就越是觉得四奶是在有意示范给她一种作妾的应有德行,便越是讨厌她;可反过来,她越是对四奶不敬,就又越是内疚:自己不正是在用对待小老婆的态度对待四奶吗?四奶在佩珊眼里被缩喻成屈辱的符码,而这个符码每天在佩珊身边的晃动总对她构成锥心的提示,使她痛苦不堪。巨大的痛苦、孤独和无望使她处于迷狂状态,于是她将全部精力转移到女儿小六身上,一心希望她出人头地,不致重蹈自己的覆辙,但她那病态的母爱常常使母女俩龃龉不断,而致形同陌路。最终,在她的“逼”和“赶”之下,女儿远走澳洲。在长期忍受婆婆带给她的屈辱以及一生与香香的磕磕碰碰和对女儿的错爱中,她消耗了自己的生命,50多岁即忧郁而死。佩珊也曾抗争过,比如闹离婚,但结果却总是缴械和屈从,滞后的环境和家庭的拖累让她无法脱身。她最终对命运别无选择,只留下对“叱咤当年新秋瑾,猥琐今日老婵娟”的抱憾与遗恨。
小六的洋婆婆洛丝,尽管是个犹太人,但在毕熙燕的笔下,仍然是个屈服于命运、陷落于情感、失掉了自我个性的女性。犹太人的身份使洛丝在二战中失去父母,后来在秽暗的藏身洞里又失去了少女的贞操。而夺去她的贞操却保护了已被她视为丈夫的埃班——这个粗俗的村民——却在与敌人的战斗中牺牲,之后洛丝流产,她成了丧夫失子的寡妇,战争中培养起来的对埃班的那点可怜的依赖竟成了空想。她原先五彩缤纷的爱情梦就这样破灭,不复存在。之后,她无奈地与同样历经战争苦难、失妻丧子的本杰明结婚。几年后,她与丈夫从匈牙利移民到澳洲,几乎在一种小店主的生活中度过余生。战争无疑打乱了洛丝原本的生活轨道,她的梦想受到严酷的摧残,在恒常不变的生活形态里,她最终沦为一个平庸的小妇人。她只有服从命运的安排,不再奢求什么,只有本杰明的爱情是她的精神支柱和救命稻草。所以,当发现丈夫有了第三者后,她害怕揭穿真相而失去丈夫,也只能屈辱地默默忍受。丈夫的逝世使得她的精神支柱轰然坍塌,几次自杀都未成功,最后只能在麻木中苦度余年。另一位洋女人芭芭拉,与洛丝原本是布达佩斯女子艺术学校的同学,但芭芭拉是贵族的后代,与平民身份的洛丝并无深交。只是在父母为了维护贵族的荣誉而双双自杀、自己无奈迁居澳洲后,才与洛丝重续同学情谊。她看上去是个成功者,不仅成了澳洲知名的画家,圆了多年的梦想,而且嫁给了大名鼎鼎的摄影记者科特。但是,她的一切并不顺利。最初的成功之后事业开始滞步不前,尤其让她痛苦的是感到与科特的不协调。科特不是贵族,言行不免粗俗,还带着野性和俗气,这些与芭芭拉极其讲究美、秩序、庄重、含蓄、教养的贵族传统格格不入。个性、观念上的冲突使得他们在爱情、事业以及孩子的教育上产生矛盾。科特受不了芭芭拉对自己的挑剔和嘲讽,双方陷入冷战,相互伤害,感情最终破裂,科特有了别的女人。芭芭拉则陷在对科特的爱恨交织中不能自拔,她变得十分尖酸刻薄,行为乖戾,并有着强烈的变态式的嫉妒心理。得知自己患了不治之症后,芭芭拉心灰意冷,毅然决然地自杀了。
小六是整部小说的叙述者,是人物关系链的结点,是四奶、佩珊、洛丝、芭芭拉悲剧命运的旁观者和总结者。她总是显得忧心忡忡,似乎她的作用也主要在乎此,作者总是通过她的视点来评说他人的悲剧。但小六也有自己的人生经历和形象特质,她的一个最明显的特点就是疑虑。她虽然作为情感的思考者而存在,为情感而生活,但这个旁观时的思考者一旦成为当局者时也很糊涂,这主要表现为她在看待自己的婚姻时那令人不可思议的古怪心理。说到底,她是一个精神的妄想症患者,总以为自己是一个来自于贫穷落后国度的女人,嫁给一个西方发达国家的男人,就注定了像她的奶奶和母亲一样承受了做妾的命运,就必定逃脱不了被轻慢、被忽视甚至随时被抛弃的结局。因而她在婚后一直敏感多疑,总是怀疑丈夫西蒙会背叛她,并对他的异性朋友满怀嫉妒,直至后来情绪失控和精神失常。为避免精神的彻底崩溃,她主动提出分居以理清思路,但她绝对不可以离开西蒙,她老是想念西蒙的那双手以及它们的爱抚,男人的爱似乎已成为她的生命意义的全部。于是,她也只能在疑虑、忧郁和幻想中打发日子。
西方激进的女权主义者曾攻击爱情,因为爱情是一种“体制”,它带来了脆弱、依赖性、占有欲和对伤痛过度的敏感,它妨碍女性的人类潜能的充分发展。②《天生作妾》里五位女性的命运可以说是对这一理论的绝妙注脚。她们的一个共同的特征就是对男人和情感的致命依附,即使是在和别的女人一起屈辱地共享丈夫时,她们亦表现出一种惊人的忍耐力,甚至越发不能同男人分离。爱情在这里几乎成为一种疾病,一剂毒药,它同时侵害女性的肌体和灵魂。其实,爱情理应是发现对方、欣赏对方、深入对方从而也发现自己、欣赏自己、最终实现自己的表现。可是,《天生作妾》的女人们,无论她属于传统还是现代,来自东方还是西方,出生平民还是贵族,都没能发现自己,她们发现的只有屈辱和背叛,还有对命运自觉或不自觉的屈从。她们没能坚持自己的完整和独立,没有尊重自己的价值和理想,而是把整个自己交给了男人,交给了由男权社会规定或支配的角色。从这一意义上来说,她们不仅是男人之妾,而且更是命运之“妾”。
然而,“天生作妾”带给女人的却只能是一个又一个悲剧。四奶终其一生的付出招来的只是嫉恨,佩珊的早逝与芭芭拉的自杀,洛丝和小六的精神失常,这一切都在说明,“妾”后余生只能是对自我的完全丧失。毕熙燕用充满忧伤的笔调描绘出五位女性的命运悲剧,其用意在我们看来,实际上就是对“天生作妾”的强烈否定,是对女性独立意识的深情呼唤。作者在她的悲情叙述中展现的是对女性未来、对女性崭新命运的强烈期待。
在20世纪90年代中期,当大多数新移民文学作品还在炫耀异域拼搏的成功故事或展示“洋插队”的传奇经历的时候,毕熙燕却另辟蹊径,率先探索新移民的身份问题,这不能不说体现了她的创作的敏锐和深刻。尽管她的《绿卡梦》更主要的在于探索新移民在法律意义或物理意义上的身份问题,但这一点无疑是新移民所面临的新的身份认同的前提和基础。而且,法律层面的身份确认,事实上已经开始承载诸如情感选择、文化冲突、历史背景、性别政治等等属于文化身份的丰富内涵。毕熙燕的创作为人们进一步探索全球化时代的文化认同和文化关系开启了正确的思路,提供了有益的启示。
同样,毕熙燕在《天生作妾》里对女性悲剧命运的揭示也令人深思,因为她提出了这样的问题:在女权主义运动已经兴起半个多世纪的今天,为什么还有相当多的女性无法摆脱或不愿摆脱“天生作妾”的命运?而且,当毕熙燕将“妾”之意识扩充到每个人时,人的主体性和自持性的建构问题,也逼迫被现代文明所奴役的人们去严肃正视。正如波伏娃在论述女性解放时所提到的:“女人并不是生就的,而宁可说是逐渐形成的。在生理、心理和经济上,没有任何命运能决定人类女性在社会的表现形象。决定这种介于男性与阉人之间的、所谓具有女性气质的人的,是整个文明。”③也就是说,无论是女性的命运还是整个人类的命运,更多的是由人类自己所创造的文明来决定。如果不从根本上改变人类的文明体系,而是只有几个女权主义者的呼唤和思想家的呐喊,“天生作妾”的命运也许还会在女性身上或人类身上延续。这,应该是《天生作妾》的主旨所在。
从《绿卡梦》到《天生作妾》,两部作品始终贯彻着毕熙燕对人的生存意义的思考,包括移民的生存境遇、身份寻找、爱情追求、文化磨合以及终极意义上的生命体认。这两部作品虽然在很多方面呈现出不同的特色,但它们都关注人的流徙与命运的变迁,邹易、奥斯卡、詹姆斯、洛丝、芭芭拉、小六还有许多卑微的小人物,他们都是移民,毕熙燕刻画了他们的喜怒哀乐和各自的生命形态。在此基础上,毕熙燕的笔触从中国到欧洲、再到澳大利亚;从20世纪初期,到新世纪的出现,在较大的时空背景下,深入思考新移民所面临的一些重大问题,并给出了自己的答案。这种将生活情节的描绘、人物命运的揭示与生存意义的追问、终极价值的探求结合起来的创作,奠定了毕熙燕在澳洲华文新移民文学中的重要位置。
① 毕熙燕:《天生作妾·序言》,上海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
② 约瑟芬·多诺万:《女权主义的知识分子传统》,江苏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99页。
③ 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中国书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30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