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富平(甘肃天水师范学院文史学院中文系, 甘肃 天水 741001)
写作是对具体时代的写作。眼下,以农民进城为题材的小说作品的大量涌现即是对这个社会转型、市场化不断深入的时代的回应。然而总体看来,此类作品大多停留在——诸如再现城市背景下农村的贫瘠与农民生活的困苦,或者揭示城市与农村间的差距进一步拉大等——社会学层面,而缺乏一种深层开掘的人学内涵。正因有如上认识,所以当我读到青年作家王十月的短篇小说《你在恐慌什么》(发表于《飞天》2006年第11期)时,不禁眼前一亮,继而觉得有进一步解读的必要。
“沙紧紧地抱着铁。”这横空而来的开篇第一句即构成了小说叙事的基点,整个故事可视为这句话的生发、展开与延伸。同时,沙和铁这两个人物以最“迅捷”的方式进入了阅读视野。
显然,沙和铁作为人物的命名并非作者的随意为之,而是富有深意的“经营”。物质形态的沙是一种贴伏于地面的裸露的无遮蔽的存在,它给人一种干枯荒芜、散乱乏力的惯常印象。而小说中的沙在精神境遇上与之有着某种对应关系。卑微的沙为周围人所看不起,这首先体现在生儿子这件事上。在沙所在的村庄,生儿子不仅仅具有传宗接代、延续香火的伦理意义,更关涉到生命尊严的树立和精神支柱的获得。而沙恰恰遭遇了生儿的艰难这一生命的巨大尴尬——“沙的女人为他生了四个女儿。”伴随这种尴尬的是村里人幸灾乐祸地揶揄与嘲弄:“沙,你别生了,再生还是女儿,生一百个也是女儿,谁叫你是沙呀!”“谁叫你是沙呀!”这种不容置疑无从反驳的肯定语气中包含着这样一种信息,即“沙”不是沙的自我命名,而是来自他人的裁定。沙对他人裁定的被动接受则意指自我本真的被遮蔽,“沙”似的荒芜与无望。
但沙不甘于生命的这种沙化状态,他说“老子偏要生,一定要生个儿。”在此,对沙来说,生儿已超越了生儿本身而成了一种实现自我的努力,一种反抗命运的仪式。“沙说,我不是沙,不是沙。”这是无可奈何的喃喃自语,更是不无悲壮的反抗宣言。
“沙终于有了儿子。”黑暗的生活终于有了亮光,荒芜的生命终于有了绿意。沙虽然无法自我命名,但他有权力给儿子命名——“沙给儿子取名叫铁。”作为物质形态的铁是一种坚硬的金属,它让人联想到刚强、挺拔、独立、果敢等词语,总之,与“沙”有着极大的反差和强烈的对比,或者毋宁说铁即是沙的反动。就此而言,沙给儿子取名为铁真可谓用心良苦,其中蕴涵着超越现实、超越自我的理想诉求。他从自己的生命体验出发,把儿子的成长视为现实中没能实现的自我在反向意义上的展开。儿子铁成了沙存在价值的确认方式。正因如此,“沙接到儿子从建筑工地的脚手架上掉下来的消息后,就真的成了一堆沙”。儿子铁的意外死亡无疑是沙生命链条最深刻的断裂、精神世界的全面崩溃。小说多次写到赶赴深圳处理儿子后事的沙总是把铁的骨灰抱在怀中,这极具象征意味,不仅因为丧子的悲痛,更有对自我的绝望。儿子铁化成了粉末状的骨灰,沙的生命理想同时也被命运的车轮碾成了粉末。不难理解,骨灰与沙在存在形态上有着诸多相似之处。所以,小说通过“沙——铁——骨灰”这三个意象的历时性置换揭示出了沙圆圈式的命运——沙仍旧是沙!物质的沙构成了小说人物沙生命存在的隐喻。同时,这三个意象置换的背后暗含着沙“困境——挣扎——失败”的精神历程。
有必要特别指出的是,作者还设置了这一场景:沙和沙的女人在深南大街上遭遇抢劫,儿子的骨灰盒被抢,骨灰被抛撒一地。儿子铁曾经存在过的唯一“凭证”也被无情地毁掉,沙当初的那种理想诉求就显得几近于荒诞。作者剥皮见骨式的哲思之笔已触及到生命本身的虚无。
从故事层面来看,小说《你在恐慌什么》事实上包含着两个关于农民进城的故事,一个是铁的进城,另一个是沙和沙的女人的进城。二者之间存在着因果关系。作者显然把前者作为背景淡化处理而主要突出了后者。
对于铁来说,进城虽然意味着在建筑工地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但其中也不无对现代化的城市生活的潜在向往与追求。而沙和沙的女人的进城则完全是被动的无奈之举,是铁进城失败的结果与见证。所以,当他们“茫然地走在深南大道边”时,“对于这条中国最美丽的大道,全然没有一点驻足欣赏的意思”。按照他们的情感逻辑,“儿子到你们深圳来打工,就死了”。强调“你们”意味深长,这表明城市是外在于自我的他者,进而不被他们予以精神上的认同,而且城市还扮演了一个痛苦和死亡的制造者角色,因为他们唯一的儿子死在了深圳。另外,沙和沙的女人问路的细节书写更能彰显当下农村人的城市想象。“深南大道上车来车往。深南大道两边的人行道上也是人来人往,可是对沙和他的女人来说,这问路不是谁都可以问的。穿着太时髦的,他们不敢问。看上去游手好闲的,这样的人不能问。”“不敢”的自卑与“不能”的惶惑与他们是城市的外来者的自我身份定位紧密相关。反过来,城市又作为一种陌生的存在给偶然进入其中的他们带来精神上的压迫感。就这样,小说以沙和沙的女人为叙事视角,给我们勾画出了一幅当下中国“农村——城市”的二元结构示意图。
在小说故事空间的设置上更有寓意的是,作者还安排了沙和沙的女人去参观世界之窗这一情节。起初,他们执意不去“,现在就是让他上天看一眼都没有心情”,但拗不过刘干事“要是不去,我没法向上面交待”的理由而勉强答应。虽然最终并没有“看”成,但这仍是极具象征意义的一幕。世界之窗,作为深圳的标志性建筑,它是深圳中的深圳,它是现代中的现代,它是望世界的窗口,它是当今全球化浪潮中的世界的一个缩影。而沙和沙的女人的逃离世界之窗似乎也隐含着农民在精神深处拒绝被现代化的意蕴。这不啻是小说反讽手法的绝妙运用。
综上,小说《你在恐慌什么》中“村庄——深圳——世界之窗”的故事空间设置与“农村——城市——世界”的当下时代“空间”之间有着严整的对位关系。这三组在意义所指上各有对位的象征在总体上又构成了一个可进行多向释义的寓言,一个关于当下时代的寓言。
回到小说的题目上来,“你在恐慌什么”显然是一个问句,而“恐慌”的对象无疑是小说的命意之所在。现在让我们对这个问题做一可能性的探讨。
晚年丧子,父母的悲痛程度可想而知。小说对此有相当传神的描写,比如,当沙得知儿子的死讯之后,“他软在地上,半天没有动一下,嘴张得老大,呵呵直喘气,像一只破了口的皮球,一会儿就将他放空了”,直到三天后,“在医院的太平间看到铁那没有一丝血色白纸一样的脸时,沙才呵出声来。沙的那一声哭嚎将那个陪他们进太平间的护士吓了一跳”。通过这种不动声色的客观化叙述,一个老人悲痛欲绝的情状跃然纸上。然而,一个吊诡的问题在于,面对儿子的意外死亡,赶赴深圳处理后事的沙和沙的女人在更多的时候却处于“无法悲痛”的悖论性情境之中。事实上,他们的丧子之痛始终未曾间断,只不过处于被压抑的状态之中。当情势稍有缓和,比如摆脱平头的“纠缠”后,比如找到旅店时,他们的悲痛就泉水般喷涌而出。
那么,是什么使得他们无法悲痛?或者说是谁剥夺了他们表露悲痛这一人类基本情感的起码权力?
表面看来,他们无法悲痛的起源与诱因是钱。儿子用命换来了三万块钱,生命因了死亡的机缘顷刻间被置换成可以量化的金钱。但这对刘干事与沙和沙的女人来说,有着根本性的差别。对前者而言,金钱无非是达成一笔交易完成一份差事的工具;但对后者而言,这三万块钱已非普通意义上的金钱,而是他们唯一的儿子的一种替代性存在,虽然明知“就是三十万,三百万也换不回一个铁呀”。讨价还价的背后是对铁的价值的衡定。所以,我们看到了如下一幕:“拿到三万块钱的现金,沙和他的女人各数了两遍。沙的女人忽然就不住地亲着那三沓钱,哇哇地哭了起来。”同样,小说中还有这样的句子:“这可不是三万块钱,这是儿子铁呀。”住店时,“掏出四十块钱交给店主,沙感觉这是掏出了儿子的一根手指头了”。就此而言,沙和沙的女人对钱的保护也正是对儿子铁的保护。
起初,开车带他们去世界之窗的平头有着一副“电视剧里常见的混黑社会的”可怕形象,特别是他一路上盘问有关钱的事。虽然很可能是问者无心,但身处于特定的情境中,听者却有意——平头图谋不轨,想杀人抢钱。钱使他们陷入了安全危机。为了排除这种危机,他们伺机逃离,决意回家,因为“早点到家了才算安全”。先是费尽周折找到火车站,而回家的火车已然开走;好不容易找到旅店,却被赶了出来;流落街头,又遭遇抢劫……就这样,他们不仅没能踏上回家之路,却由此开始了逃亡的畏途。
安全危机愈加严重,随之而来的恐慌进一步强化。最初令他们恐慌的是那些对自身安全构成威胁的坏人。这是一种模糊而又具体的心理反应。说其模糊,因为这来自沙和沙的女人先入为主的预设和想象;说其具体,因为这种心理反应只针对坏人这种特定类型的人。然而当他们有了如此一番感同身受的“实践”经历后,恐慌在内心中被不断放大、加深,进而合乎逻辑地上升为对人本身的恐惧:人成了恐惧的别名。“到处都是人,哪里有安全的地方?”“到处都是人,到处都不安全。”这不禁让人想起萨特的那句名言:“他人即地狱!”
恐惧追逐得沙和沙的女人无处藏身,求生的本能暂时性地掩盖了丧子之痛。这是一种怎样的残忍!最终,恐惧把他们驱逐出了属于人的世界,他们来到了一座山上的墓地。怕鬼的同时又有所庆幸:“沙说,这下好了,没人了。”因为他们的逻辑是:墓地即是鬼域,即是无人之境,而无人之境便是安全之所。然而仍不安全。无处没有人,无处没有恐惧。小说的结尾堪称绝妙:
你是人,还是鬼!沙带着哭腔。
白影愣了一下,捂着嘴想笑,却没有笑,捏着嗓子说,我是鬼。
沙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安慰女人说,别怕,是鬼。
女人说,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是人呢。
对人的恐惧竟然胜过对鬼的恐惧,作品的讽刺力度可谓入木三分。
综上所述,小说《你在恐慌什么》通过对一个关于农民进城的故事的讲述,为我们展现了一幅消费时代的景观,揭示了亢奋的现代文明对人的压迫,以及由此导致的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断裂、生命的相互疏离与冷漠,进而从根本上袒露出当下中国生存的无根基状态。正是在此意义上,小说体现了主题开掘的深度与力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