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慈瑾(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北京 100875)
余华的《偶然事件》写于1989年,那时的他正延续着一贯的陌生化表达。一次次复杂的叙事实验带给读者不断的惊讶甚至是恐怖。曾经有人粗暴地认为这是故弄玄虚,而余华说世界有我们想象不到的真实。
两个男人,江飘和陈河,在“峡谷”咖啡馆偶遇并共同经历了一场《偶然事件》,一位客人被尖刀插入胸口,坐在他对面的男子冷静地叫过警察说:“我把他杀了。”江飘与陈河作为目击者被警察要去证件,然而归还时却被意外互换。警察的错误使两个陌生男子的沟通成为可能,由此他们开始信件的往来并交换对于这场偶然事件的看法。最后两个男人再次于“峡谷”咖啡馆相遇,这一次江飘被尖刀插入胸口,而陈河则冷静地呼唤:“警察,你来。”
偶然事件就是这样在“峡谷”咖啡馆重复发生了,其实它可以继续重复地发展下去,就像它可以是继承着过去的重复发展而来。两个男人可以叫江飘与陈河,也可以叫江河与陈飘,或者可以是随便哪一个容光焕发的男人与一个精神不振的男人。
咖啡馆的名字——“峡谷”——似乎隐喻着对于女性的争执。陈河和江飘一封封看似兴味盎然而亲密友好的信件其实是一次次不动声色的斡旋,一场场以声音代替拳头的对抗:一边是急切而固执,一边是优雅而放荡;一边因为女人的背叛就感到“绝望和愤怒”,一边认为男人与女人的交往仅仅是为了“寻求共同的快乐,不是为了找死”;一边坚持着凶杀案必为情杀这一种可能,一边则无可无不可,乐于探讨更多的“背景与可能”。他们谈论着女人,也在谈论着自己的性格和未来的命运。事实上,“峡谷”本身也暗示着对于命运的探讨,余华以一个个电影画面式的场景与一封封时间感清晰的信件结构着小说,在空间向度与时间向度的交替叙事中暗示着这是一个在时空中轮回的宿命,“是一个十分古老的不幸了”。
两个男人的信件使得那场共同目睹的杀人事件饱满起来,用陈河的话说,“我感到一切都完美起来了”,而江飘则认为“如同读完了一篇小说”。然而当两个人逐渐地明朗了那场偶然事件的始末,他们也开始明朗了自己的命运。最终他们自己滑入了本为别人虚构和想象的命运,共同制造了下一桩相似的偶然事件,表演着周而复始的“死亡环舞”①。在此,虚构与真实模糊了边界,它们本来是天各一方,却又走到一起。
这关乎一个作家对于虚与实的看法。余华在1989年说:“我的所有努力都是为了更加接近真实。”②余华的真实是什么?那似乎不是用现实生活的尺度去衡量的,它的真实“包括想象、梦境和欲望”③。因此余华小说形式上的虚伪包裹着精神的真实。在社会学意义上它也许是荒唐的,但在精神学意义上是可靠的。余华的虚伪在一定程度上或许可以等同于俄国形式主义学派提出的“陌生化”概念。为了使那些被日常经验围困的人们摆脱机械的反应和恢复对于生活的感觉,文学家应当突破日常语言的轨范,制造新奇的想象与逻辑,为读者增加感觉的困难,在被延长的时间感觉中重新领略到文学与生活的妙境。
余华笔下的人物似乎都有这种抽象的特点,小说的背景也往往缺乏明确的历史所指,小说的逻辑链条也在每一个环节上并行着多种可能,就像《世事如烟》中的2、3、4、6和7,《十八岁出门远行》的一条海浪般的柏油马路,又像构成《偶然事件》各节元素所存在的无数的组合可能。以精炼的方式表达丰富的现实,这是一种“文学的减法”④。这种具体性的删除,或者说是“提纯的简化”,使作品成为一个敞开的文本:它有待于读者自身生命的代入,有待于每一个读者用想象去填充,它永远有待于不同的解读去完成。小说由此成为一部具有普泛意义的哲学的寓言,以及命运的暗喻。
《偶然事件》在表层上是两个男人对于另外两个男人的模仿,其实它何尝不能看作是两个男人对他们共同参与的一场杀人事件的回溯与倒叙呢?陈河在警察的犯罪笔录下做着回忆的漫走,而江飘则在诉说着生前的经历。这样的结构与余华的另一篇小说——《死亡叙述》——仿佛是孪生兄弟。我记得余华曾经表达自己对于一句诗的热爱:“箭中了目标,离了弦。”⑤(出自但丁:《神曲》)我猜想余华对于《死亡叙述》以及《偶然事件》的结构也是出对这句诗的模仿和热爱吧。
虽然《偶然事件》是以严整而有序的时间标题来结构的,但在每一个标题之下对应的叙事场景其实可以互换。1987年9月5日可以等同于1987年12月3日,而9月6日到12月2日的段落可以在9月5日之前,也可以在12月3日之后。余华看似是在时间的框架下安排着写作,但他事实上打破了时间的秩序,因为余华的时间是一个静止的圆圈。余华似乎认为时间的过去与未来是不真实的,真实的只是此在的精神:“我们真实拥有的只是现在,过去和将来只是现在的两种表现形式。”因为余华开始意识到“那些即将到来的事物,其实是为了打开我的过去之门……似乎可以这样认为,时间将来只是时间过去的表象,如果我此刻反过来认为时间过去只是时间将来的表象时,确立的可能也同样存在。我完全有理由认为过去的经验是为将来的事物存在的,因为过去的经验只有通过将来事物的指引才会出现新的意义。”⑥余华对于时间的这种循环观或者说是静止观继承了中国的传统看法。余华曾坦言自己是由外国文学哺育成长的作家,“与浩瀚的外国小说相比,中国的小说无论是古典的和现代的(对我的影响)都显得很少”⑦。然而余华毕竟是一个在中国生长的作家,他对于世界的最初的感受与想象来源于一个叫海盐的江南小镇。虽然西方的叙事方式深刻影响了余华小说的构成方式,然而这就像“电脑中的软件升级,其基础是不会变的”⑧。余华作为一个中国作家,“一直以中国的方式成长和思考,而且在今后的岁月我也将一如既往”⑨。《偶然事件》即是一个明证了,并且这样的证据在余华的任何一部小说中都能被我们获得。
在《偶然事件》中,循环或者说是静止的时间结构,具体性的删除与抽空,消除了界限的虚与实,共同指向着一个命运的暗示:宿命与偶然是不分彼此的,所有的偶然事件都是命中注定的偶然事件。
余华曾经对于大街上运动的行人和车辆产生了不由自主的感觉:“我感到眼前的一切都像是事先已经安排好,在某种隐藏的力量指使下展开其运动。所有的一切,都仿佛是舞台上的道具,世界的自身规律左右着它们,如同事先已经确定了的剧情。”世界上“一切的偶然因素,都拥有着必然的前提”⑩。所以在余华的写作中,偶然成为了他乐于表达的活跃的主题,因为他相信在一连串的偶然之上存在着君临一切的必然。有人说小说的写作就是作家对于一个词语的长长的追索,我想对于余华而言,这个词语就是命中注定吧。
余华说自己在早期的写作中是一个“强硬的叙述者”,所有的人物都是符号,都是棋子,必须听任他的指挥。其实余华作品中时隐时现的宿命感就是作家对于“命运”这个词语的理解与追索。自从开始《在细雨中呼喊》的写作后,他发现了“人物有自己的声音”,这就是余华现在特别热衷于表达的“自动写作”,他成为了一位聆听者,在一部小说写完之后“发现自己知道的不比别人多”,“我也是一个读者,无非是我读得比你细一点,或者我读得比你早一点”。虽然余华说自己是作品中人物的倾听者,但是倾听什么样的人则一定是作家有意的选择了。余华从上世纪80年代那些冷冰冰的实验小说到后来平易近人的《活着》、《许三观卖血记》以及《兄弟》,我认为都是对于“命运”这个词语的持久的热衷与探讨。它们在形式上可能是一个个偶然的个体,但在背后却拥有着一致的命运。
最后我还想表达对于余华当下作品的看法:我想用“一篇有一篇的样式”这个评价(鲁迅创作的短语)来形容余华也许并不过分。余华的《兄弟》即给予我们一种被刷新的体验。这部受到争议的作品至今仍然不能被大多数批评家所信任。我想起曾经听到南开大学的陈洪教授这样评价金庸的创作:“五百年后《水浒传》。”我对于这个看法虽然仍然保持着心理上的距离,但是这启发了我对于文学漫长的接受过程的重新思考。余华的这部作品是否也能够在时间面前证明自己的价值呢?或许这也是余华的创作中一场命中注定的偶然事件?
① 概念采自戴锦华:《裂谷的另一侧畔——初读余华》,《余华研究资料》,洪治纲编,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年7月第1版,第205页。
②③⑤⑥⑨⑩ 余华:《没有一条道路是重复的》,上海文艺出版社,2004年8月第3版,第176页、第183页、第119页、第187页、第113页、第118页。
④ 张清华:《文学的减法——论余华》,《余华研究资料》,洪治纲编,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121页。
⑦ 褚蓓娟:《结构的文本——海勒和余华长篇小说研究》,安徽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196页。
⑧ 余华、洪治纲:《火焰的秘密心脏(对话)》,《余华研究资料》,洪治纲编,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