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 宾(盐城师范学院外国语学院, 江苏 盐城 224002)
《西游记》的主题接受在不同时期有不同的阐释,明清时期多从哲理或宗教层面解读;20世纪初多以西方小说标准来削足适履,极力要与传统决裂,并开始注重书中蕴含的社会积极意义;新中国成立后至上世纪70年代末,在单一意识形态影响下,强调小说的社会批判性;70年代末至今,研究呈多元化,注重发掘社会、宗教、哲理等各个层面意蕴。
任继愈先生提出了著名的观点“儒家也是一种宗教”,让受了几千年儒家正统文化熏陶的国人如梦初醒,中国长期以来正是在释道儒三教的合力作用下发展起来的。在封建社会,特别是到明清时期,这三教在民间已经有广泛而深入的传播,这也为人们从三教角度接受和阐释《西游记》提供了语境。
明清时期,主要是通过序跋和一些点评文字来体现的。现存最早版本明万历年间金陵世德堂刊本中陈元之声称唐光禄所购稿本中原有旧序,对主题有所阐释,暗喻寓五行生克之理“,其叙以为孙,狲也,以为心之神。马,马也,以为意之驰。八戒,其所戒八也,以为肝气之木。沙,流沙,以为肾气之水。三藏,藏神藏声藏气之三藏,以为郛郭之主。魔,以为口耳鼻舌身意恐怖颠倒幻想之障。故魔以心生,亦以心摄。是故摄心以摄魔,摄魔以还理,还理以归之太初,即心无可称”。谢肇将主题归纳为孟子所言“求放心”,指找回迷失了的“善心”,对后世影响深远。其目的主要在于“证道”,攀附儒家学说为小说“正名”,即小说不仅是“小道”,亦可是“大道”。
20世纪有胡适、鲁迅等著名学者认为《西游记》只是一部游戏之作,并无深刻之内涵。鲁迅认为“然作者虽儒生,此书则实出于游戏,亦非语道,故全书仅偶见五行生克之常谈,犹未学佛,故回末至有荒唐无稽之目录”,并分析了《西游记》主题阐释多样性的原因:“特缘混同之教,流行来久,故其著作,乃亦释迦与老君同流,真性与元神杂出,使三教之徒,皆得随宜附会而已。”但鲁迅仍然肯定了其在游戏笔墨的背后,或蕴含着深刻的玄机,认为如果一定要指出点小说中暗含的哲理,则谢肇之“求放心”说“已足尽之”。
胡适则认为“因为这几百年来读《西游记》的人都不肯领略那极浅显极明白的滑稽意味和玩世精神,都要妄想透过纸背去寻那‘微言大义’,遂把一部《西游记》罩上了儒释道三教的袍子”。但是胡适激赏了“大闹天宫”的描写“,第一部分乃是世间最有价值的一篇神话文学……前面写的都是政府激成革命的种种原因;这两段简直是革命的檄文了!——美猴王的天宫革命,虽然失败,究竟还是一个‘虽败犹荣’的英雄!”然而正如胡从经指出的“,章回小说研究的发轫是与新文化运动的倡导同步的。先行的小说史家,本身也是新文化的倡导者与白话文的鼓吹者,他们比较注重揭示与肯定章回小说中民主性的思想内涵。”因而不能否认两位学者为了解决当时中国的救国燃眉之急,而对小说之社会功用有曲解之处。
后来学者多从宗教内涵背后蕴含的社会学意蕴进行探索,然而对其进行深入细致的理论分析之后就会发现,作品中包含了严格的性命之分、大乘小乘之分、正道旁门之分、凡人妖怪之分,从而形成了一个严密的宗教描写分野体系,明确地表达了作者开明的宗教主张和以人为本、追求自由平等的政治立场,这在资本主义刚刚开始萌芽的明清时期,无疑具有先进性和革命性,是难能可贵的。下面我们就略分析一二。
吴承恩在小说中提到了多种内典,如《金刚经》、《维摩诘经》、《法华经》等,但唯一引用全部经文的是《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该经在中土有多种译本,在小说中也有不同称法,若不深入考究,则容易认为是作者笔误或者是故意出错,如丁宝福说:“《心经》称《多心经》者,世俗之谬称也。”刘昌诗说“:经为多心,何以为佛?恐公误笔尔,因书以祛见者之惑。”从吴承恩对《心经》各种名称的熟悉程度来看,并非如鲁迅所言“犹未学佛”,而是对内典有深刻见解。
夏志清认为“(吴承恩)力图要把整部作品变成对《多心经》哲学上的评论”;刘荫柏甚至认为“《西游》凡如许的妙论,始终不外一个心字,是一部《西游》,即是一部《心经》;”梁启超《告小说家书》说:“言哲理则《封神》、《西游》”;蒲安迪在明代理学思想的背景下探讨其深层寓意,小说“乞灵于‘求其放心’的孟子名言来点出书中本义,从而把各种外道功夫改口说成是兼容并蓄的晚明理学范围内‘心学’一语包罗的全盘思想”;刘远达则认为小说是“艺术化的心学”。
小说中最重要的人物,也是读者最喜欢的人物,齐天大圣孙悟空,其师须菩提是如来十大弟子之一,号为解空第一,为他取名“悟空”,实则暗含了作者对空的极度重视。而且,从小说中多处情节来看,悟空对“空”的理解远在其师之上,多次提醒唐僧留意《多心经》。《西游记》着重阐述的是《多心经》中之“心无挂碍,远离颠倒梦想”思想,由此引出对“心”的重视,“心净则孤明独照,心存则万境皆清”(第七十回)。吴承恩还给悟空设计了一个颇具禅意的称名——“心猿”,该词源出《慈恩传》卷九中“守察心猿,观法实相”。以比喻心绪散乱,小说中以指未得悟道的孙行者,藉此表明修心的重要性。石麟称:“‘心猿意马’的真实含义却是人心人意,书中所要表达的中心思想乃是人类心灵中的欲念臆想的放纵与收束”;郭明志说:“西游不是写实地之游,而是写人的精神漫游,写厚德载物与自强不息的精神漫游。孙悟空的故事及全书形象体系,寓言般地概括了人的心性修持、人格完善的心路历程。”我们把这概括为“明心见性”。方立天说,三教归一,归于何处?这个“一”就是心性论。佛家讲的是“明心见性”成佛,心学讲的是“明心见性”成圣,都是强调人的圆满与价值。对人的自我价值的肯定在孙悟空身上表现得最充分,这既是明代心学彰显个性的表现,也是佛教中“人生难得”这一恒常命题的诠释与写照。在实际阅读过程中,这恐怕也是激起古今读者共鸣,引发众多学人探讨主题的一个重要原因。而这与明清时期资本主义萌芽,自由民主意识萌动的社会背景分不开的。
唐僧师徒西天取经固然是如来佛主的意旨,但也得到人王唐太宗和道教神仙的支持。悟空的师傅即是三教合一的形象,他讲道时“天花乱坠,地涌金莲。妙演三乘教,精微万法全”。悟空在车迟国灭了三大怪后,训诫国王道:“今日灭了妖邪,方知是禅门有道。向后来,再不可胡为乱信。望你把三教归一;也敬僧,也敬道,也养育人才。我保你江山永固。”(第四十七回)唐太宗倡导儒教,但希望佛教约束人欲而达到巩固皇权的目的,佛教如来则认为东土“只因天高地厚,物广人稠,多贪多杀,多淫多诳,多欺多诈……虽有孔氏在彼立下仁义礼智之教,帝王相继,治有徒流绞斩之刑,其如愚昧不明,放纵无忌之辈何耶!”唐僧与四位木仙谈道,和国丈在比丘国国王面前谈道,都直接涉及佛道性功命功的差别。总体而言,这些仙道人物如孙悟空、猪八戒和沙和尚命功修炼已经很深了,有很多高明的手段,可以上天入地,起死回生,但是性功却差很多,不得不在西行过程中磨练自己的心性,由道入释。孙悟空更是学艺成功回到花果山就“四海千山皆供伏,九幽十类尽除名”,然后“官封弼马心何足、名注齐天意未宁”,“乱蟠桃大圣偷丹、反天公诸神捉怪”自称齐天大圣,“只为心高图罔极,不分上下乱规箴”,结果没逃出如来的手心,被压在五行山下,无奈之下跟了坚信“心生种种魔生,心灭种种魔灭”的唐僧取经,头上还是被哄套了一个著名的紧箍咒,动不动就念念,这可是约束他心性的最有效最直接的工具。他开始怎么摘也不能,最后心性修行到家却不摘而去了。
在取经过程中,作者大量援引道教炼丹名词,并援引改造道教修心理论阐释唐僧心性修持。佛教的心性理论与道教的心性理论和命功理论巧妙结合,缓解了性命之争,“正是理明一窍通千窍,说破无生即是仙”,作者总是将命功修炼融入性功修炼的整个过程。
唐僧之所以历经八十一难去西天取经乃是因为佛法有大乘小乘之分。对待正宗与旁门,书中更是泾渭分明。佛教中“传讹邪正之术”及无能之徒,道教中不用精气神修炼内丹,但如“壁里安柱”、“窑头土坯”、“水中捞月”般“烧茅炼药,弄炉火,提罐子的道士”都是作者贬斥的对象,写的就是“外道弄强欺正法,心猿显圣灭诸邪”。
道教强调万物皆可经修炼成仙,但人身与妖躯绝不可混淆。老龙王语重心长地用“圮桥进履”典故劝悟空“不可图自在,误了前程”,“你若不保唐僧,不尽勤老,不受教诲,到底是个妖仙,休想得成正果”,说到悟空心里去了,因为悟空自己也说“老孙是畜类,见做了齐天大圣”,原来齐天大圣并非正果,只能落得妖仙的下场。
禅宗认为万物皆有佛性,万物皆可顿悟成佛。“菩萨、妖精,总是一念,若论本来,皆属无有”,因为“总来归一法,只是隔邪躯”。但是也坚持人身与妖躯不同。观世音菩萨对悟空说了:“草寇虽是不良,到底是个人身,不该打死。比那妖禽怪兽、鬼魅精魔不同。那个打死,是你的功绩;这人身打死,还是你的不仁。”
因此对待妖怪,一就是领其去更高级的宗教境界,如观音用紧箍儿收了熊罴怪“一片野心今日定,无穷顽性此时收”。二就是彻底剿灭,这是更常见的态度,也是中国传统志怪的原则。唐僧的敌我立场并不糊涂,他是以慈悲对待人身,却不曾谈及“仁爱”妖怪,只不过是肉眼凡胎所以常常把妖当作人来错爱罢了;猪八戒好色众所周知,还常为此与悟空闹情绪,但是一旦认清眼前不是美人而是美妖时,他一点也不留情,更别提怜香惜玉了。孙悟空打败的妖怪大都由神佛收回或收留,而痛快一耙斩草除根的往往是八戒。孙悟空这个妖猴,正是因为走了性命双修的正道,牢记“磨难即功德,烦恼即菩提”,历经八十一难,最终得成正果,才避免了被彻底剿灭的下场;这也是人们所最愿意看到的结果,因为人总是比妖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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