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方生与东晋山水诗

2010-08-15 00:42刘梅临沂师范学院文学院山东临沂276000
名作欣赏 2010年2期
关键词:山水诗景物山水

□刘梅(临沂师范学院文学院,山东 临沂 276000)

湛方生与东晋山水诗

□刘梅(临沂师范学院文学院,山东 临沂 276000)

湛方生山水诗肇始之功

湛方生的诗文自然朴素而又高简俊雅,特别是初露端倪的山水清音不仅留下了时代的印痕,而且有开一代风气的筚路蓝缕之功,为东晋诗坛带来了一股新鲜的气息。

湛方生是东晋后期人,做过卫军咨议参军。他虽“才秀人微,取湮当世”①,但却“人代冥灭,清音独远”②。从他留下的诗文来看,他应是当时文坛上一位举足轻重的人物。他的诗文自然朴素而又高简俊雅,特别是初露端倪的山水清音不仅留下了时代的印痕,而且有开一代风气的筚路蓝缕之功,为东晋诗坛吹进了一股新鲜的气息。

东晋中期的玄谈和玄言诗的盛行,本来是与社会的相对稳定和门阀士族优越的社会地位密切相关的。到了后期,上述条件有了很大的改变。长期养尊处优的门阀士族一旦失去了安稳的乐园,加以佛教的发展,在这种情势下,他们难以继续维持玄学化、艺术化的生活方式了,也难以像以前那样去对待外在的世界和内心的世界了。如陈寅恪在《陶渊明之思想与清谈之关系》中所云“:东晋、刘宋之际天竺佛教大乘玄义先后经道安、慧远之整理,鸠摩罗什师弟之介绍,开震旦思想史从来未有之胜境,实于纷乱之世界,烦闷之心情具指迷救苦之功能,宜乎当时士大夫对于此新学说惊服欢迎之不暇。回顾旧日之清谈,实为无味之鸡肋,已陈之刍狗,遂捐弃之而不惜也。”他们的感情变得复杂了,也不会常常沉浸在高远、虚诞的情感之中。政治命运的改变和处于激烈的政争漩涡之中,使得像谢混这样的士族中人失去了追求恬淡夷泰审美情趣的动力;玄学清谈文化时尚因门阀政治趋向解体失却往日之势,则导致了“因谈余气,流成文体”的玄言诗创作风尚的消沉。他们不同程度地渐渐疏远了玄言诗,而自觉或不自觉地去开拓诗歌的新天地。刘勰说“:自中朝贵玄,江左称盛,因谈余气,流成文体,是以世极,而辞意夷泰,诗必柱下之旨归,赋乃漆园之义疏。”③钟嵘说:“永嘉时,贵黄、老,稍尚虚谈,于时篇什,理过其辞,淡乎寡味。爰及江表,微波尚传。孙绰、许询、桓、庾诸公诗,皆平典似《道德论》,建安风力尽矣。”④而沈约认为改变这种风气的应首推殷仲文和谢混,所以他在《宋书·谢灵运传论》中极力称赞殷、谢的功绩,“仲文始革孙许之风,叔源大变太元之气”。尽管有不少论者指出东晋以后,仍时可见玄言诗作出于某些诗人笔底,玄言诗并未完全退出历史舞台,但是作为一个时代普遍的创作风尚,所谓玄言诗风的确一去不返。

据《隋书·经籍志》记载,谢混有集三卷(梁五卷)已散佚。今存诗五首(包括残篇),见于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晋诗》卷十四,其中《游西池》因收于《文选》而知名。诗云:

悟彼蟋蟀唱,信此劳者歌。有来岂不疾,良游常蹉跎。逍遥越城肆,愿言屡经过。回阡被陵阙,高台眺飞霞。惠风荡繁囿,白云屯曾阿。景昃鸣禽集,水木湛清华。褰裳顺兰,徙倚引芳柯。美人愆岁月,迟暮独如何?无为牵所思,南荣戒其多。

寓于全诗之中的是深沉的情感,显然与“淡乎寡味”、“平典似《道德论》”的玄言诗大相径庭。以此反观檀道鸾、沈约、钟嵘等人共推谢混为东晋玄言诗风的变革者,应该是符合史实的卓见。

而殷仲文在政治上则颇为幼稚,未能看清门阀政体几如明日黄花的现实,以为自己“素有名望,自谓必当阿衡朝政”,因而对左迁东阳大为怨望,并因此而招致杀身之祸。但他却颇具文学才华,后世评论者多将其与谢混一起视为东晋末年诗坛代表人物。

从《文选》卷二十二所录《南州桓公九井作》诗中,我们可以体味到沈、萧二氏所言并不是无的之矢。诗云:

四运虽鳞次,理化各有准。独有清秋日,能使高兴尽。景气多明远,风物自凄紧。爽籁警幽律,哀壑叩虚牝。岁寒无早秀,浮荣甘夙殒。何以标贞脆,薄言寄松菌。哲匠感萧晨,肃此尘外轸。广筵散泛爱,逸爵纡胜引。伊余乐好仁,惑祛吝亦泯。猬首阿衡朝,将贻匈奴哂。

与谢混《游西池》相较,其中“玄气,犹不尽除”的特点是比较明显的。然而,此诗已摆脱玄言诗以言理为主旨的模式,且初步恢复魏晋游宴之作的风貌。自然景物不像玄言诗那样为理而设,而是景与情相关,形成由游及景,触景生情,最终归于揭示从游之旨的内在思路。

通过分析,说明沈约等人对东晋末年诗坛主潮嬗变之迹的把握,是符合历史真实的。殷、谢二人的确是革除玄言诗风,引导新的诗坛风尚之功臣。然而,若仔细辨析,则可看出殷、谢二人虽同被看作革除玄言诗风的代表,他们之间仍然存在着差异。沈约所谓殷氏“始革”,谢混“大变”,与萧子显所说的殷氏“玄气,犹不尽除”,谢混“情新”,并非仅仅因为修辞上的需要而变换字句,有所轩轾的内涵是显而易见的。这种差异的形成,当然是多方面原因造成的。总之,尽管谢混、殷仲文在诗歌史上享有革除玄言诗风之誉,但由于身处晋末政治风云多变之时,纷乱的社会环境,加之他们陷于政争的漩涡中,不能不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到文学创作,使其难以寻出一条既破且立、堪任标领时代风尚的新的诗歌创作路径。殷仲文初去玄气与谢混始展新情,只是标志着旧诗风的逝去,并未宣告新的诗歌风尚之形成。特别是谢混、殷仲堪、殷仲文等被害后,此时期文坛更显落寞。幸有寒素文人湛方生出,以其对山水清音的独到描绘而酝酿着山水诗的成熟。他的山水诗涵咏山水,描写景物,情景交融,意境优美,体式完整,手法独到,标志着东晋一代山水景物诗,自前期李《涉湖诗》、庾阐《观石鼓诗》,到中期王羲之《兰亭诗》、孙统《兰亭诗》,再到后期谢混《游西池诗》、殷仲文《南州桓公九井作诗》等等,渐次发展的结束,为末世文坛生色不少。

湛方生的诗,最擅景物描写,凡山川草木,高岳长湖,荟萃笔端,无不优美清新,生机郁勃,以阔大壮美的景物表现诗人同化于自然,拥抱自然的纯净和笃定。他的山水诗写出了山水的形貌和神韵,淡化了玄言的成分,走出了玄理表达的狭隘世界。《还都帆诗》云:

高岳万丈峻,长湖千里清。白沙穷年洁,林松冬夏青。水无暂停留,木有千载贞。寤言赋新诗,忽忘羁客情。

《帆入南湖诗》云:

彭蠡纪三江,庐岳主众阜。白沙净川路,青松蔚岩首。此水何时流,此山何时有,人运互推迁,兹器独长久。悠悠宇宙中,古今迭先后。

两首诗在景物描写上,具有相似的特点:一是以精简的笔墨描绘出阔大无边的景物,高岳万丈,长湖千里。“彭蠡纪三江,庐岳主众阜”,把高山大湖描写得阔大壮美,并且于雄奇壮阔的气象中还显示出了一种清新和秀丽。这种描写在东晋的诗歌中可谓独具特色。其次,写山水的纯净,诗人注重写白沙和青松,使用了对比鲜明的色彩描写景物,色彩的描写倾向于暖色调,给人以一种明亮、洁净的审美感受,刻意于追求纯净境界的描绘。

其《天晴诗》云:

屏翳寝神辔,飞廉收灵扇。青天莹如镜,凝津平如研。落帆修江渚,悠悠极长眄。清气朗山壑,千里遥相见。

同前两首诗一样,湛方生在诗中追求阔大、清朗神韵的表现。本诗写雨后天晴的情景。前四句侧重于写天晴,后四句侧重于写对晴光的观赏,景色清新,情绪畅适,可谓是“辞兴婉惬”之作。诗人在描写景物细部动态美的同时,描绘整体景物的动态之美,来突出地表现景物的壮阔和优美。

总体来说,湛方生写景诗在篇幅上都比较短,在短小的篇幅中把握自然山水的形貌与韵味,这不仅是谋篇布局,诗歌创作结构的有意经营,也是诗人力求在形似基础上追求表现自然山水神韵的一种表现。在湛方生的笔下,可以说自然山水的形貌、神韵以及诗歌的短小篇幅这三者得到了比较完美的统一,从阔大优美纯净的境界创造过程中,透视出湛方生健康明朗宁静的心理世界。

在这些山水诗中,除了描写自然山水景物之外,湛方生又在自然山水的描写中蕴涵哲理,在哲理的渗透过程中表达自己的人生感受。这使他的山水诗篇能够把景物描写、哲理表达、情感抒发三者有机地融合在一起,从而提高了山水诗描写的内涵。山水诗歌,也不应该只是刻板地描写山水,作为一种诗歌题材,山水的描写必然要渗透诗人的人生感受,没有诗人的情感的渗透,山水的描写就会脱离诗人的主体感受,成为刻板的山水景物的机械的临摹。《还都帆诗》后半部分的四句诗都是在阐发哲理,哲理的阐发与诗歌的写景成分紧密承接,在写景的基础上表达诗人对宇宙人生的认识和理解,表达了一种深沉的历史意识和深沉的宇宙意识。久远的历史如果说是淹没于历史本身,莫不如说是淹没于悠悠宇宙大化之中,人生和历史就这样淹没于亘古难迁的茫茫宇宙大化之中,达到了物我一体、心与道冥的人生境界。这种深沉的宇宙意识,表现了诗人对自然的认同,是宇宙一体的大美。在悠悠宇宙面前,诗人净化了自己的思想和情感,从而表现了东晋人普遍共有的高妙之情。《还都帆诗》结尾“寤言赋新诗,忽忘羁客情”,写面对优美壮阔的自然景物,作者身心俱畅,融入自然景物之中,物我泯一,和谐共存。《天晴诗》在侧重描写景物之后,于结尾写“清气朗山壑,千里遥相见”,同样是从客观的描写山水转向诗人主体观察的视角,由客观的描写山林的壮阔纯净转而抒发作者对山水自然的虚寂的感觉,同样表现了诗人同化于自然,拥抱自然的阔大胸怀。

从湛方生的仅存的几首山水诗来看,他的山水诗与此前东晋写山水景物的诗歌相比,堪称上乘之作。湛方生的山水诗通篇侧重描写景物,对景物的描写能够抓住自然山水的特征,写出自然山水鲜明的形貌,并且能够境界化地描写出山水景物的神韵。山水景物的描写与哲理和个人感情有机的融合,表现诗人对山水景物的体悟,抒发诗人的感情,而且哲理的表达与感情的抒发与自然景物描写有机结合,没有一点斧凿的痕迹。与整个东晋诗歌相比,湛方生山水诗从理障的狭窄世界里走出来,增强了诗歌艺术美的成分,更便于景物的描写和情感的抒发,发表感慨,阐发议论,更易于读者接受,使诗歌更进一步呈现了洗练纯净的面貌。其诗玄言成分已明显减少,显示玄言高潮之衰退。而其山水景物内容,实开谢灵运山水诗先河。

①《诗品》评鲍照语,见《诗品译著》,[梁]钟嵘著,周振甫译著,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71页。

②《诗品》评《古诗》语,见《诗品译著》,[梁]钟嵘著,周振甫译著,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32页。

③刘勰:《文心雕龙·时序篇》,中华书局,1985年版。

④[梁]钟嵘著,周振甫译著:《诗品译著》,中华书局,2004年版。

刘梅,古代文学硕士,临沂师范学院文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为魏晋南北朝文学。

(责任编辑:古卫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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