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颖(南京信息工程大学语言文化学院, 南京210044)
从“秉心养术”到“杼轴献功”
——析《文心雕龙·神思》的美学意蕴
□李 颖(南京信息工程大学语言文化学院, 南京210044)
神思 秉心养术 神与物游 杼轴献功
神思作为创作过程中最为重要而又最为空灵、最难以把握的现象,刘勰通过《神思》篇的论述,使我们看到神思各个环节的内在构成及其各自的特点。从“秉心养术”经“神与物游”到“杼轴献功”是神思这一过程的主要环节,也正是《神思》篇的内在逻辑脉络。本文试从这一内在逻辑入手,来探析《神思》篇的美学意蕴。
《神思》是《文心雕龙》创作论之首篇,具有创作总论的性质,因此,对《神思》的准确解读是理解《文心雕龙》创作论的关键。《神思》主要揭示了创作主体的艺术构思规律,“神思”以“秉心养术”为前提,“神与物游”为理想,“杼轴献功”为实现条件,形成艺术构思的全过程。
“秉心养术”实有两层含义:一曰“秉心”,二曰“养术”。前者强调主体对内在精神活动的调节和控制,后者侧重说明主体后天学习和掌握艺术技巧之必要,它是对前文内容的完整概括。这两方面内容缺一不可,它们是创作主体进入“神与物游”状态的前提和基础。
一方面,“秉心”的目的是使主体进入“虚静”状态。道家提出“虚静”说,完全是从体“道”的角度出发的。《老子》十六章:“致虚极,受静笃,万物并作,吾以复观。”庄子与老子一脉相承,他说:“夫虚静恬淡,寂寞无为者,万物之本也。”(《庄子·天道》)可见,在老庄看来,“道”是万物之根本,而“虚静”则是“道”的根本属性,主体要体“道”,则必须具备“虚静”的心态。那么,如何才能进入“虚静”状态呢?为此,庄子提出了“心斋”,又称之为“坐忘”,他说:“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庄子·人间世》)
《文心雕龙·神思》篇里对虚静的论述,就是直接引用了《庄子·知北游》篇所引老子的话,“疏瀹五藏,澡雪精神”,只做了个别文字上的修饰。另外,《神思》还引用了轮扁斫轮和伊挚言鼎的故事,“至精而后阐其妙,至变而后通其数,伊挚不能言鼎,轮扁不能语斤”。
另一方面,“秉心”、“虚静”的同时还需“养术”。“术”主要是指主体的学习积累以及所应掌握的创作技巧等,与后面刘勰所说的“若夫骏发之士,心总要术”之“术”意思相近。童庆炳先生将“养术”等同于“养气”,说“养术”就是“养气”,①笔者认为不妥,它们的意思其实应有差别,在这里,“养气”与“秉心”的意思更为相近。“养术”包括“积学以储宝,酌理以富才,研阅以穷照,驯致以怿辞”四个方面。接着,刘勰还特别强调创作者在平时学习中要注意博见和贯一的辩证关系。
以往大多论者均能看到从“虚静”到“神与物游”这一过程,强调构思前进入虚静状态的重要性,而忽视了“养术”之对“神与物游”的重要性。其实“秉心”与“养术”对“神与物游”同样重要,二者缺一不可,这两方面结合就是创作主体进入艺术构思和艺术想象的前提。
“神思”实际上就是我们今天所说的艺术想象,刘勰把它的理想境界描述为“神与物游”。如前所述,主体“秉心养术”的目的在于进入“神与物游”的构思状态,那么作为“神思”核心内容的“神与物游”具有怎样的美学内涵呢?
先说“神”。《说文》:“天神引申出万物者,从示,从申。”我国古人把神看作是客观事物的特异现象,是一种实在,尽管它不易为常人所直观但仍能为圣人所感观。刘勰的“神思”正是哲学的“神”的概念转化出来的重要艺术精神之一,“神与物游”之“神”指的是主体的精神活动,指作家艺术思维中的艺术性的变化,强调艺术构思的这种变化性特征。
再说“游”。“神与物游”之“游”指主体精神的自由解放,从思想渊源看,它源自庄子《逍遥游》:“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使物不疵疬而年谷熟。”庄子在这段话中描述了主体的一种大超脱、大自由的精神状态。
最后分析“神与物游”的含义。“神与物游”作为一种理想的艺术构思和艺术想象状态,刘勰是这样描述的:“文之思也,其神远矣。故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其实,陆机在《文赋》中就曾描述过这层意思,他说:“其始也,皆收视反听,耽思旁迅,精鹜八极,心游万仞。其致也,情瞳胧而弥鲜,物昭晰而互进。……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但刘勰比陆机论述得更加深入细致,他认为神思成熟之际,出现的是:“思理为妙,神与物游。”这里,“神”是指主体的精神活动,“物”指对象物,而“游”则是指两者的关系。可见,“神与物游”从主体与客体相互作用的角度说明想象的实质,即创作者的精神与对象是自由交融、互相打通的。“游”是互动的,“物”深入到“神”,而“神”也深入到“物”,主客不分,达到完全的交融。正如黄侃先生释“神与物游”时所说:“此言内心与外境相接也”,“必令心境相得,见相交融,斯则成连所以移情,庖丁所以满志也。”②
以往注释家一般把“杼轴献功”一语解释为“文贵修饰”,如黄侃《文心雕龙札记》云:“杼轴献功,此言文贵修饰润色。”③这是有道理的,但又似乎不能尽如人意,因为从《神思》全文意思来看,“杼轴献功”还有另一涵义,即意、意象形成过程中的加工润色。
刘勰在神思论中提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即对思、意、言之间关系的理解。刘勰这里提出的思、意、言的关系,类似陆机《文赋》中所说的物、意、文的关系。他们所说的“意”是构思中所形成的“意象”,即“窥意象而运斤”的“意象”,这一“意象”是客观和主观的结合体,它以客体为基础,经过主体的加工改造而形成的。刘勰说的“言”就是陆机说的“文”。刘勰所说的“思”即“神思”,是就构思中主观内容而言,而陆机所说的“物”是客观事物,重在强调构思中的客观内容,这可看作是它们之间的一点细微差别。但从总体来看,陆机和刘勰都看到了艺术构思中存在的两个比较困难的问题:一是构思中形成的意即意象,能否正确反映客观事物,能否准确体现作者的主观意图;二是能否准确熟练地运用好语言文字把构思中形成的意确切地表达出来。④
如何解决这两个难题,刘勰为此提出“杼轴献功”。“杼轴”一词原出于陆机《文赋》:“虽杼轴于予怀,沭他人之我先。”刘勰所说的“杼轴”,其基本意思与陆机并没有多大变化,同样是经营、修饰的意思。但刘勰“杼轴献功”却描述得更为具体,在他看来,“杼轴献功”不仅体现在从“意”到“言”这一艺术表达环节之中,而且也表现在从“思”到“意”这一艺术“内化”过程中,而后一环节常为一般论者所忽视。
如果说在从“意”到“言”这一环节中需要“杼轴献功”,那么在从“思”到“意”的过程中,“杼轴献功”也是不可缺少的。我们首先要弄清楚的是,刘勰所说的“意”是如何产生的,他要求的“意”具有什么性质?“意授于思”,思即“神思”,即“神与物游”,可见,刘勰说得很清楚,“意”是在“神思”的过程中得来的,它不是凭空捏造的,而是以客观事物为基础,加上了创作主体主观的感受,明显具有创作主体的主观色彩,所以,刘勰又称之为“意象”,“窥意象而运斤”,就说明此“意”具有主客观相结合的特征。“意翻空而易奇,言征实而难巧”,说的是“意”要“奇”是很容易的,而“言”要完全表征客观事实却是很难的。以往论者都认识到后句话的涵义,即刘勰表达了他“言不尽意”的观点,这为他在后文提出“杼轴献功”做了铺垫。
实际上从刘勰想要表达的原意来看,不仅因为“言征实而难巧”,所以需要“杼轴献功”;而且“意翻空而易奇”,它同样需要“杼轴献功”。尽管刘勰并不反对“意”“奇”。《辨骚》:“酌奇而不失其贞”,但刘勰的主导思想仍然是“贞”,因为“意翻空而易奇”,这固然是好的,但易“奇”就容易过“奇”,而“奇”在刘勰心中是有一个度的,超过这一度就会“失其贞”。怎么办?在刘勰看来,它也需要主体做一番修饰润色、艺术加工。这一修饰过程和对语言的修饰过程是不同的,后者是有形的,可见可感的,具体切实的,而前者是他人无法感知的,只是作者在内心进行的一个过程。所以,如果我们仅认识到意象“外化”中的“杼轴献功”,这是片面的,也不符合刘勰要表达的本意。
刘勰通过《神思》篇的论述,使我们看到艺术想象活动各个环节的内在构成及其各自的特点,从《神思》开始,美学研究已经开拓了一个对艺术创作的心理活动进行探讨和研究的新领域。“秉心养术”、“神与物游”与“杼轴献功”作为“神思”这一艺术创作过程的主要环节,体现着《神思》篇的内在逻辑脉络与其独特的美学意蕴。
① 童庆炳:《中国古代文论的现代意义》,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183页。
②③ 黄侃:《文心雕龙札记》,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93页,第95页。
④ 张少康:《文心雕龙新探》,齐鲁书社,1987年版,第55页。
(责任编辑:张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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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颖,文学硕士,南京信息工程大学语言文化学院中文系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为文艺理论与美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