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德明(安徽师范大学, 合肥 230039)
老舍的短篇小说《断魂枪》具有现代历史叙事与文类价值。小说风格简约,五千字写出了色彩浓淡不一却印有深刻历史印记的人物。沙子龙、王三胜和孙老者都是武林中人,《断魂枪》可谓是武侠小说,然而质地与武侠文类殊异。主人公沙子龙着墨似浅却深,在近现代全球化背景上,对阐释中国历史文化别具作用。写沙子龙而弱化情节,既与小说中其他人的突出的情节、动作性构成鲜明对比,又和传统习见、20世纪二三十年代流行的武侠小说截然有别。老舍钟爱沙子龙,40年代末在美国又用英文写成话剧形式来表现(在三幕四场话剧《五虎断魂枪》中这一人物仍是“神枪王”,却改名叫做王大成)。
小说叙述的人事为新文学中罕见:沙子龙生活在清末,有独门功夫“五虎断魂枪”,在江湖上走过镳,现在改行开客栈。某一日,武林中孙老者来访求“五虎断魂枪”,先在土地庙前轻易胜了练把式的王三胜(沙子龙走镳时的大伙计),继而与沙子龙见面,结果相安无事离去,也没有得传枪法。老舍承认这是篇武侠小说,然而它既不炫“武”,也无一般意义上的“侠”,更缺乏扣人心弦的技击与惊险情节。究竟如何论定《断魂枪》的文类?它是反武侠文类的一次创造,借武侠的躯壳写出中国人在世界现代性巨大变动中的被动地位,某一类人于时代或朝代的“遗民”记号与生命经验。
《断魂枪》呈现的社会性与个人生命的一般价值在于:处于中国现代社会开端时的人们不得不面对的变化及中国人无法直面世界的尴尬;其特殊性则是以一个武林中人宣示近代生活的前朝后世。小说着力把握住生命与时代及世界和中国的政治、经济变动之间的关系,把握住被动的生命和世界的联系方式。在写实风格的虚构中,个体生命存在的标志之一是它归属于一段时间,在某一时间、时段内,人物跟那个时代的诸种因素发生关系。沙子龙生活在传统中国向现代转型阶段:“走镳”的他过的是前现代生活,一旦火车通商、现代工业文明逐渐渗透到中国,他就不得不服从现代工商社会的规律。历史发生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重大转折,个人往往无法适应,从前现代向现代工业社会转变的过程中,中国人的生活态势完全被动。老舍20世纪30年代的小说多数写被动的人,那些对自己的被动认识得越清楚的人,其内心叙述越悲凉,沙子龙经历的外部世界的变化与被遗落的经验,终于转化成他的内心悲剧。
除了沙子龙,小说另两个人物孙老者、王三胜不大明白身外的世界。孙老者视武术至上,心中有宗教一样的信念:尽我有生之年把天下最高明的武术都学会,便一生功德圆满。王三胜未必有追求,他的武艺被用来炫耀,愿意和那些外行打交道,摆个场子唬人,弄几个钱糊口。他吹嘘“拳打南山猛虎,脚踢北海蛟龙”,一碰上孙老者就输了,于是人们发现他的功夫其实不行。小说虽然把王三胜写得很热闹,孙老者也不凡,但是直接切入人的生命核心的还是沙子龙。沙子龙有深刻的自我意识:知道属于自己的世界完了,知道自己是被动的,他的被动和世界的变动联系在一起。沙子龙的生命陷落与郁结于心而又无言、难言的悲哀情结才是《断魂枪》的核心。
沙子龙生活中即将发生国体鼎革,皇权时代正向现代民主共和偏移,小说暗示了帝王制度即将崩溃,“有人还要杀下皇帝的头呢”。革命即将到来,谁在革命,革谁的命,沙子龙搞不清楚,只是他走镳的饭碗已经被打破。人对世界变化的知情度不一样,读书识字的人可以了解天下大事,一个山乡角落里的人常常“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沙子龙虽然走南闯北,可他的精明只限于走镳行当。一样地生于晚清,他不是走过海外、到日本留学的知识界中人,他不曾受到梁启超们的启蒙,也不是军政界参与变法的人物,他对世界不知情,生活是被动的。知识分子对晚清政治改良与世界情势是知情的,而老舍笔下绝大多数平民都不是知识分子,他们与知识界对世界的知情度有差别,小说中沙子龙、孙老者和王三胜对当下世界的认知也有差别。
晚清情境中的个别生命的主体亦随对世界的了解而被定义,小说命题实指属于旧时代的主体在现代社会中的陷落。“断魂枪”三个字乃是主人公沙子龙生命主体陷落的隐喻,有详加分析的必要。先从核心词“枪”谈起,“枪”的所指有三个层面:一是物质的枪;二是指武术中的技艺、专门套路;三是人和枪融为一体,成为立身处世、谋生的本钱,这套枪可以帮沙子龙在江湖立足,供他吃饭、开镳局。“魂”指精神,它是人、鬼、神想象的中介符号,是人希望尽力延伸自己生命活力的语言表达。这里“魂”既是指沙子龙的精神、人格,又是他独擅枪法的神话,也可延伸讨论——中华武术到沙子龙而几乎登峰造极,但是否已经面临寿终正寝的危机,或是仅余一缕幽魂!如何说这套枪是有魂的呢?枪本来没魂,武艺也是没魂的,是物质的枪以及那套武艺和人的精神状态联系在了一起。“断”是时代的断裂,沙子龙对当下世界无法把握,他陷落在因被动而产生的精神迷茫乃至萎靡中。沙子龙的经历仿佛是从天上掉到地面,像一只受伤的鸟飞不起来。是什么让他的魂断了,又是什么让枪没用处了?这个“断”字,从被动者沙子龙的生计来说,让这套枪法寄生与逞威的经济脉络被阻断了;从主动方面讲,是一个强大、陌生的外来力量的闯入,以其(快枪)工业技术的先进性完全取代了中国传统武术,这个力量体现着全球巨大变化的现代性。
对晚清中国人来说,现代性就是一个“变”字,是面对不断的突然变化而极端被动。现代性体现于器物层面,也体现于政体制度,更体现于被触动者的精神震撼。从19世纪末以来的一百多年中,中国现代性最大限度地体现为不停的政治变动与战争。现代性像一把利剑斩断了中国人和过去生活的联系,斩落了沙子龙独步天下的枪法的威风,所以就中国的普通民生而言,现代性是双刃剑,它伤及许多生命,破坏了他们的生活。沙子龙的整个生活方式必须要变,他不得不改行。沙子龙不知变因,但知道应变,他识时务地及早改行了。可是,从镳局到客栈的经历是失落,标志着地位的改变,赖以谋生的方式的改变。沙子龙的镳局是天下独一无二的,镳局的主人是江湖至尊;天下可以有无数沙子龙的客栈,客栈的主人是庸常市民,也是前朝“遗民”。沙子龙丢失了镳局抓住了客栈,他往日的走镳经验中,日常交道最多的是客栈,开客栈不是往前走而是回头看,沙子龙的客栈是一个“遗民”的记号。
沙子龙被推动着一脚踏进新时代的门边,整个身子还留在旧世界,他经历着一场“新时代的旧悲剧”(老舍30年代的一个中篇小说名)。小说的第一个陈述句是“沙子龙的镳局已改成客栈”,“已”字表达的是一个过去完成的方式,不是今天改,也不是明天才开始改,是已经无奈地改成客栈了。世界局势的变化,国家政体即将发生的变化并非冲着沙子龙,所有人都要面临,大家都得换个活法。沙子龙应变并不成功,他不善经营客栈,冷冷清清。他已经被迫接受了客栈老板的身份与生活,白天有生意就做,没生意就抓本《封神榜》看。《封神榜》叙述怪力乱神的时代,是正统王权商王朝的末世,另外一个王权周王朝还没有建立起来。沙子龙不是一个读书人,他唯独对这本小说有兴趣,有自家身世的感慨包寓其中,可叹《封神榜》年头的武艺尚能安邦定国!
老舍擅长大落墨笔法,小说从东亚现代性落笔,呈现整个东方生存空间的巨大变化,由东南亚渐渐聚焦中国人的生活,集中于核心人物沙子龙。西方帝国主义的武力征服,令“东方的大梦没法子不醒了”。东方受西方入侵“,炮声压下去马来与印度野林中的虎啸”,炮声、虎啸,标志强势的西方工业文明入侵到蛮荒落后的东方世界里;联系“炮声”与“虎啸”的是表现世界不平衡的“压”字。“半醒的人们”以沙子龙为代表,孙老者还在梦中执著伟大的武术,王三胜根本没醒。中国人崇拜祖先、信奉神明,他们的祷告失灵了,失去国土、自由与主权。国门被打开“,门外立着不同面色的人……枪口还热着呢”——充满着威慑。东方丛林中人们的“长矛毒弩,花蛇斑彩的厚盾”都没有用。“龙旗的中国也不再神秘”,龙的文化失去了和西方对抗的力量,其政体也不行了,国内的革命党散布着要推翻皇权的恐怖,中国人面临全面的政治、经济和文化价值的失落与崩溃。沙子龙的“五虎断魂枪”应运而“,火车穿坟过墓破坏着风水”,现代通商不再需要镳旗、钢刀、口马、江湖上的智慧与黑话“,义气与声名,连沙子龙,他的武艺、事业,都梦似的变成昨夜的”。昨夜的梦必须醒来,但沙子龙梦醒之后无路可走!中国现代文学中写个人生命与整个世界的关涉,文字深刻、简约者仅见于此。
沙子龙的心灵悲哀魂牵梦绕,变成“月夜练枪”的意象一再呈现。夜间,沙子龙把小院的门关好,熟习他的“五虎断魂枪”。练时一个人回忆当年勇,在虚拟练习中召回“荒林野店的威风”,找回过去属于自己的世界。可他回不去了,现代性一刀斩断了和过去的联系,稍稍清醒的人无不如张爱玲“感受着现代惘惘的威胁”。沙子龙使用原始武力、靠身体搏斗的方式征服世界,这样建立的江湖世界的秩序被西方工业文明轻易颠覆了。沙子龙们所有的能力不过是无奈地诉诸记忆和现代性对抗,发出沉重的感喟——“不传!”沙子龙失落的世界固然与武术这个行当相关,但他能代表所有刚刚被推到现代社会门口的人的心态——不甘接受自己的失落。沙子龙成了一个陷落的主观意志世界的标本,这是对普遍中国人的一场现代性锻炼。老舍尊崇人本而对现代文明有些不屑,之所以极力呈现月夜练枪的意象,是为了在陷落中实现反超越——沙子龙武侠身份亡而荣誉、价值和尊严的魂灵不灭,这是断魂枪中不断之魂。
孙老者的来访与王三胜等小辈们不时地讨教,其实源于对世事暗昧不明。尽管不认同于其蒙昧,耽于过去的人们还是触动了沙子龙,刺激他重温枪法。重温是一个心理过程,贯注于“重温”全过程的却是“凄凉”,沙子龙身心一体,“只是摸摸这凉、滑、硬而发颤的杆子,使他心中少难过一些而已”。重摸枪杆并不能重操旧业、也不能西北走镳路上故地重游,因此沙子龙未必少些难过的感受:“凉”源于内心的苍凉,枪已经不能给他温暖;“滑”则证明这枪抓不实在了,属于他的生活偷偷地从手下滑走了;这是一段坚“硬”的生活,现存的世界没有一丝温暖,沙子龙的心在发“颤”。他想少一点难过——回到记忆中会一时忘记难过,可是一旦醒来情何以堪。入梦容易,从梦中出来就很难受了。他越是难受越要摸枪,“只有在夜间独自拿起枪来”,而“在白天,他不大谈武艺与往事”,在一个人的世界里,他仍然是自尊的,有价值的。这个世界只是夜间遗世独立地存在,它已经虚幻了,这是一个遗民的世界。
老舍为什么要创造出这个遗民世界,为什么选择武林中人写《断魂枪》?一方面是对历史的反思和对现代性的悲观,另一方面联系着他的旗人身份。老舍1935年写《断魂枪》时,虚构中的沙子龙的客栈掌柜的历史已经过去了30年,民国也有20多年历史。这20多年间,作为大清朝遗民的旗人的日子不好过,他们经历过双重的悲哀——物质生活的艰难与精神心理的失落,舒家在八旗中隶属正红旗,老舍的亲戚朋友家在艰难中煎熬的正不知凡几。而旗人生活走向没落并非从辛亥革命开始,无论是《茶馆》还是《正红旗下》,老舍呈现的旗人生活从戊戌后就开始走了下坡路。当清朝政体还没有灭亡时,它的子民已经成了遗民,这虽然是个后见之明,但其中包含有真理。用什么来表现这个无可挽回的衰败过程,以什么样的人来展现这个过程中的心灵悲剧,这是对老舍创造力的挑战。老舍用沙子龙的形象来回应与证实了王纲解纽、皇权崩溃之前就已经是一个遗民语境。
老舍将遗民世界的建构基点放在武林中人沙子龙身上,这不同于后来的《正红旗下》中的大姐夫多甫或定大爷、《茶馆》中的松二爷,老舍不愿限制在原来的官绅与吃“铁杆庄稼”的阶层中表现遗民世界。官绅与一般旗人的地位的衰败与政体关系太紧密,而难以突出近代中国政体更替的更大原因——现代性。所谓遗民的定义应该超出旗人范围。晚清、民初的遗民不同于“明遗民”,种族对抗的心理构架更多地让位于前现代及现代心理构架,这一阶段的遗民是执著于原来的生活与生产的社会组织形态而又落空的人们,这样的人们遭遇现代性而产生自我的陷落,他们更多的是一种“心理遗民”。像沙子龙那样,他们从前现代社会的运行轨道中被突然甩出来,而又无法在近期内适应未曾定型的现代社会,在职业发生变更的同时,心理定势的固守或突破是最大的问题。沙子龙的武林中地位与身份的选择也有其必然,走镳与工商界的关系至为紧密,因为工商交通是现代社会最突出的表征,走镳的经济交通方式的遗落是对遗民身份定义的一方面。老舍是旗人,中年在山东一度习武锻炼身体,交往的拳师应该是小说的原型。旗人毕竟是遗民中最主要的成分,他们曾经在马背上得中原天下,三百年来都在习武,也许晚清时只落得为一只鸽子打群架的用场(《茶馆》第一幕),或是在春季射箭、夏令相扑营的比试中显一下身手(《点石斋画报》),“武艺”在旗人生活中占的分量仍不轻。老舍写一个武林中人作为遗民的代表,和旗人习武的惯常生活相距不远;写一个不限于旗人的武林中人,才能超越种族界限,成功地塑造前现代的遗民。
真正的遗民心理终将“遗世独立”,沙子龙和周围人群的关系更是他遗民身份的注脚。走镳时的沙子龙统领一大帮人,王三胜和小顺们一帮伙计跟定了他,一道享受着威风与饮馔,也一道辛苦跋涉。这时候的沙子龙是一呼百应的盟主。即便沙子龙改行开客栈,手下创练起来的少年伙计们成了“没落子的,都有点武艺,可是没地方去用”(“没落子的”身份几乎是清朝灭亡后旗人的标志),他们仍在追随着,“没钱,上沙老师那里去求。……不让他们空着手儿走”,沙子龙仍是武林中的神话:“沙老师一拳就砸倒个牛!沙老师一脚把人踢到房上去,并没使多大的劲!”沙子龙在人众中的地位仍然是靠武艺维系着。当沙子龙看穿了武功无用、并且无所作为,他就渐渐地不得人心了。自从王三胜吃败仗而沙子龙不肯为他出头,沙老师的形象就一落千丈了:“沙子龙栽了跟头,不敢和个老头儿动手……连句硬话也没敢说。‘神枪沙子龙’慢慢似乎被人们忘了”。沙子龙孤独地将自我封闭起来。文字历史的代价是对一般生命的遗忘,老舍用形象证明被遗忘的生命并没有结束,小说结尾处又出现“月夜练枪”意象的反复“:夜静人稀,沙子龙关好了小门,一气把六十四枪刺下来;而后,拄着枪,望着天上的群星,想起当年在野店荒林的威风。叹一口气,用手指慢慢摸着凉滑的枪身,又微微一笑‘,不传!不传!’”沙子龙所谓“不传”并无特指的传授对象,而是深谙现代性天然地让武术的实际用途被弃绝,这是他心中文化的绝灭。枪就是他的老伙计、知心朋友,甚至是终身伴侣“,那条枪和那套枪都跟我入棺材,一齐入棺材!”遗民的决绝与凄清溢于言表!沙子龙深夜自省在新时代已经成了一个多余的角色。
《断魂枪》是一篇反武侠文类的小说,老舍打破中国古典武侠小说的框架,创造性地给它充实以现代美学因素。若说老舍写反乌托邦(anti-utopia)长篇小说《猫城记》,人们可能在西方现代小说中发现相近文类,反武侠文类则绝对是其首创。世界文学中没有类同中国武侠小说的,虽然我们有《侠隐记》之类名称的翻译作品,但欧洲的骑士、冒险小说与中国武侠小说本不相同。《断魂枪》的文类创新有写长篇武侠小说《二拳师》的经验基础,更重要的是老舍对文学特质的把握,他对文学的感情、美、想象(结构、处置、表现)有深入研究(诸如《文学概论讲义》、《老牛破车》等),我们也必须循此去考察《断魂枪》。就感情而言,这个作品绝无一般的侠骨柔情,小说中连一个女人也没有。武侠小说的特有的美是“奇”,也算是一种浪漫,然而《断魂枪》不浪漫,它是一种无奈的现实。老舍的想象力简直与武侠小说拧着劲:一般武侠小说由头绪纷繁的“事件”来建构,《断魂枪》的结构不靠事件支撑,全然“息事宁人”;武侠小说排列组织(处置)事件与人物动作基本服从于“冲突”原则,老舍则根本不让冲突激化;武侠小说把绝大部分篇幅用于人的外在的动作,然而老舍要表现的是沙子龙内心的“遗民”世界。老舍保留了传统元素,在王三胜和孙老者的个性与人格表现上,仍采用性格化与对照的写法,接续上了《水浒传》、《三侠五义》的表现传统。
就叙述方法、策略(老舍所谓“处置”)而言,他不落武侠小说窠臼:没有门派,不论恩仇,更无冲突升级、终于“华山论剑”的俗套。他居心不给人们热闹看,越是核心人物越没有武斗的“戏”。小说表现沙子龙、王三胜和孙老者三人:沙子龙摒弃“快意恩仇”的武侠行径;孙老者行动不悖武德,多些闲云野鹤的姿态,勉强可以归类为侠之隐者;王三胜习武而少武德、无侠骨,只是一介莽夫。沙子龙背离了武侠小说的套路,孙老者若即若离,唯有王三胜像是武侠小说中的末流角色。我们不能用看一般武侠小说的眼光打量《断魂枪》,它有另类的处置方法。老舍确定策略的依据是人物应对世界的态度:王三胜以武艺为衣食来源,所以写得实在,他摆场子练武是吆喝生意;孙老者以武艺立身却又有出世的神韵,处处以人格体现为宗,惜墨如金;沙子龙是另类的标志,他的世界观是悲剧生命观,过去的经验难以割舍,而现实世界则为虚无,有关其“五虎断魂枪”的武艺全从虚处落笔。全篇小说的虚实相生,既符合传统美学原则,又彰显另类风貌。
武侠小说是富有想象力的文类,它与科幻小说一样地异想天开,老舍却故意不理会奇思异想的思路。《断魂枪》理应联系中国武侠及其想象的两千多年历史,但要在新的历史语境中写社会转型期武林中人的处境、地位与存在价值,不由得会把它嵌入写实美学的框架,这就必定限制想象。如何穿透历史、超越写实?老舍《断魂枪》的想象过程名副其实地是“带着镣铐跳舞”,他既要尊重这个文类,又要打破文类对创造的限制,最终的出路必然是反武侠文类。沙子龙属于何种武侠类型?古今武侠小说的参照中没有答案。与现代通俗小说家相比,《断魂枪》与向恺然(平江不肖生)、顾明道等耽于幻想、兼顾言情的现代武侠小说截然不同。历史地比较,他不是那种“轻财、轻生、重义、重交”的战国游侠,不是权门所养的“私剑”,不是济人困厄的“超人”(如:红线、虬髯客、昆仑奴),不是展昭、白玉堂那样被皇家收服的御用侠客,而是近代商贾雇佣的开镖局的走镳客。就写实而言,老舍对武侠传统文类的颠覆是残酷的。《断魂枪》的晚清社会褪尽了武侠的浪漫折光,沙子龙随时代变化而变动着地位与心态,被晾在了严峻的现实土地上:外表超脱,内心痛苦虚无,生命价值无所寄托。老舍剥去理想侠客身上的一切美饰,暴露出一个与世俗一样的常人来。老舍没有到此为止,在剥夺之后,他通过“月夜练枪”的意象极为含蓄地赋予沙子龙一个象征的心理空间,其中包蕴沙子龙痛苦丰富的精神生活内容,让他成为无奈地离开历史舞台的前现代遗民的象征,变成现代性与家国想象的寓言。
武侠小说想象的最基本的方式是情节的炫奇,冲突反复出现而一再升级,说一波三折则远远不够,那是重重叠叠的奇人、奇事、奇境,是高潮迭起、环环相扣、充满悬念的戏剧性展现,武侠美学的质地是一种浪漫美学。《断魂枪》的主体是悲观主义哲学,它不浪漫,然而它又偏偏吊诡地是武侠小说,三个人都是武林中人啊!它是一篇“不够格”的武侠小说:那里有一个庸人客栈老板,一点也看不出他的“奇”;那儿只有打拳卖解,一点小小的摩擦,总体上波澜不惊,叙述把“事”的因素放在了很次要的地位,将空间留给了“人心”;那儿只有土地庙前的空场,和孤零零的小院,“荒林野店”存在于遥远的记忆中。于是,我们判断它是一篇“出格”的武侠小说,老舍故意出格,他是写一篇反武侠、反英雄的小说。
应该了解武侠小说情节的功能美学,在一般意义上构成对照,才能明白为什么说《断魂枪》是反武侠文类的。传统中国小说长于情节,说书人讲史、演朴刀杆棒都靠情节支撑,一回书说下来,一定是“欲知后事如何”。武侠小说更重情节纠葛:江湖上忽生事端(诸如争夺山头、码头等势力范围,或是抢某一武术秘籍),人物分派为正、邪或亦正亦邪,正、邪两派对立冲突,亦正亦邪者的参与与搅局使得矛盾复杂化,让情节扑朔迷离。情节虽波澜起伏,但总体走向是逐渐高潮化,介入冲突的武侠的技击功夫越往后出场者越是高明到不可揣想,但是收场基本上是封闭的善恶果报,如果不是没有写完,都不呈现开放式结尾。总体趋势的确定性和过程发展的悬念化的辩证统一保证了武侠小说叙事想象的内在张力,也确保能让邪不压正的公理正义的单一教训的呈现变得丰富多彩。阅读武侠小说的主要乐趣有二:一是追逐超乎常理而又合乎人情的情节想象过程,并不特别看重结尾;一是置身事外地欣赏各异的人物性格,而性格展现的最主要的方式就是“武打”,武功的深邃与性格的深度复杂恰成正比。
“武打”的安排形成武侠小说情节进展的主要节奏,对这种节奏的合理安排规约了阅读的心理过程的紧张与松弛,看“武打”情节变成了一种张弛有致的心理运动,成了多数读者读武侠小说的基本动力之一。尽管读者会对人物产生认同的倾向性,但是看武打冲突却不希望一方迅速落败,武打之美正在于叙述的表演性,它必须延续一段时间,否则就会让读者失望。看武打的审美主体与打斗双方都保持距离,越是势均力敌越能实现审美愉悦。其中部分原因不免是国民习惯于隔岸观火地看争斗。一般地说,解构武打等于消解情节,这会让武侠小说的美学趣味消失殆尽,几乎等同于拒绝读者。
老舍知道情节在武侠小说中的重要性,也让读者看武打。单是王三胜就使了三种器械:钢鞭、大刀和枪——钢鞭定场,大刀表演,枪是用来交手的。孙老者被王三胜限定使用三节棍,见了沙子龙,他又打了一套查拳。十八番兵器和徒手套路都让读者上眼。王三胜的套路风格是刚猛,孙老者则快捷、飘洒。读者无疑要抱怨看武打不过瘾,根本不是“大战三百合”、“挑灯夜战”,只有区区两合!而且,重中之重的“五虎断魂枪”没有上演,王三胜饶是会得多,使枪大概只是一些皮毛。
不依老舍的反武侠初衷,却按正宗的武侠小说去重构《断魂枪》的情节,其动力在于“学艺”。孙老者珍视的“艺”就是那套“五虎断魂枪”,它的结构功能类似于武术秘籍,其特殊性在于不着文字图像,它寄托在活人沙子龙身上,而与他关系最近的王三胜只会点皮毛,因此也带来沙子龙与那套枪的神秘性。如何使沙子龙表演这套枪法?请将不如激将,迫使他动手最好。这样,孙老者与王三胜比武就成为导火线,点燃起武林中人的好胜之心,最好安排沙子龙靠五虎断魂枪胜了孙老者,无论是小说情境中人还是读者都大饱眼福。孙、王比武的前一段武打作为沙、孙较技的武打的铺垫,而后一段自然要比前面打得持久而精彩纷呈。结果是孙老者小负,化干戈为玉帛,他心悦诚服地纳礼拜师,而沙子龙则声名愈著。好一个大团圆的结局!这个情节设计的最大的问题在于,它游离于真实生活情境、与任何时代脱节,而且不再担负“解释生命”(这是老舍小说美学的关键词,参看《文学概论讲义》等)的功能。读这种情节的小说,是名副其实的轻轻松松的消遣,也符合一般人的愿望。
老舍虽未放弃情节,但在叙述了孙、王比武和孙老者的单边演艺之后,就把读者闪在了情节欣赏的半道上。他处置《断魂枪》的情节美学是反高潮化,从情节走向淡化情节、无情节。其叙事方式由情节叙事与非情节叙事两部分构成。孙老者学艺动机是情节叙事的动力,王三胜卖艺为前奏,孙王较技为高潮,孙老者献技为次高潮,然后小说的发展受非情节叙事原则制约。小说情节不是冲突的递增升级,而是递减,与一般武侠小说叙事的情节走向相反。孙、王比武之后不再满足武打升级的阅读预期,更无孙、沙比试启用五虎断魂枪的武打,沙子龙连做一次教学演示也断然拒绝。老舍志不在此,小说不为塑造武林英雄的崇高形象,主旨是借武林中人、武术来反思中国的现代性,是断送那套枪法和与它联系着的人、时代。就全篇而言,非情节叙事又分为两部分,沙子龙出场前是社会历史变迁与个人今昔的交代。沙子龙一旦出场,冲突就不露声色地转入内心,月夜练枪的心理冲突的展示是散文诗化的。比较两度呈现的“月夜练枪”意象,前番采用“他”人称,采用有一定距离的叙述;结尾则是运用描写,凝练意象,突出完整的画面,叙述者努力实现与沙子龙的内心重合,那是令人黯然魂销的诗的“心象”。这个“心象”呈现才是全篇的叙述重心与真正的高潮,其他人武打的事件元素完全为突出沙子龙“灵”的生活而设置。
老舍写的是非愉悦性的新武侠、反武侠小说,这个套路在20世纪80年代有过《神鞭》等灵光乍现,港台华文小说中仍然是正宗的英雄武侠。《断魂枪》的主题是解释中国人的生命与现代性的关涉,世界范围内的现代文艺思潮也影响了他的写法。刚从欧洲回国的老舍,曾读过大量现代主义小说(参见他的《谈读书》),他在30年代的小说创作颇受现代主义创作理念(老舍称之为新浪漫主义)的影响。欧洲文学史上的骑士小说、流浪汉小说也依赖情节,到现代主义小说则越来越走向无情节、不依赖情节、或反情节。现代主义小说的理念常常表现为对人类存在的反思和质疑,一旦以传统武侠小说情节取胜,反思往往被破坏。沙子龙反思自己从走镳到开客栈的生活历程,明白自己是在工业化社会中大大地“栽了跟头”,这决定了他的虚无主义的生活态度,彻底放弃,再也不提自己的武林绝唱“五虎断魂枪”。所以,他也决心不与任何人交手,孙老者只能失望而归了。于是人们的阅读期待全部落空。月光下看回不去西北走镳路的沙子龙,其凄凉砭人肌骨,这不是英雄的崇高,却也堪比“易水萧萧”而不逊色。老舍愿意人们醒悟与感受压迫着沙子龙的“惘惘的威胁”,正朝向每一个现代中国人。
老舍20世纪30年代的创作一度诉求现代主义的向内转,但表现沙子龙的英雄末路时,只是采用一个“心象”而不是意识流,因为他的叙事美学中主导性的因素仍是古典主义的“节制”与平衡。所以除了沙子龙,塑造王三胜与孙老者,老舍仍然使用中国传统的性格化写法。老舍写这三个人,在热烈的比武场面上显示性格对照,在夜静人稀处烛照沙子龙的精神幽微,其效果是性格美学的参差对照的传统与人类精神幽微烛照的现代探索相得益彰。
《断魂枪》擅长性格与动作的描写,却不依赖它们,老舍能写活人的外形、语言、动作,更能看到人的心底。王三胜虚张声势唬人,却是外强中干;孙老者欲扬故抑,众人恭维也罢,取笑也罢,他自信。仗着跟沙子龙走过几趟镳,王三胜在土地庙前的场子上大话欺人,众人眼中的他是“大个子,一脸横肉,努着对大黑眼珠,看着四围。大家不出声……”王三胜操演大刀一段,动作连贯,一气呵成。从来对武术表演套路的描写鲜有过者,这与后来孙老者演示查拳构成绝妙的合掌文章。因为没有收到几个钱,他报复性地鄙夷观众“没人懂!”这句话极其自然地把懂行的人召唤出来,实现了场面转换。孙老者与他恰成对照:“小干巴个儿,披着件粗蓝布大衫,脸上窝窝瘪瘪,眼陷进去很深,嘴上几根细黄胡,肩上扛着条小黄草辫子。”他肯定三胜“有功夫!”王三胜心浮气躁,“下来玩玩,大叔”,带有挑衅的意味,但又不失体面。
老舍真正懂武术,叙述动作没有花架子,并不故弄玄虚地使出些“大漠孤烟直”之类的招数,但那是真的过招,简洁而得要领,孙、王两个回合的比武就让后者服输。王三胜先发制人,“三截棍进枪吧?”孙老者的动作谦恭而有序,“点点头”,“拾”起家伙来,似乎漫不经心。三截棍兵器用铁环连着,器械的三截与招数的使用交待得一清二楚。孙老者见对方使枪奔上路而来,双手把住三截棍中截,“身子忽然活展了,将身微偏”,不慌不忙,“前把一挂”打来者枪身,后把并不奔对方要害,只是顺枪杆打王三胜手,“啪,啪,两响”,王三胜的枪离了手。这一回合先将来者的枪招架开,然后再攻击对方。第二回合对方奔中路来,老者屈身闪避,并不招架,只有一响“啪,枪又落在地上”。此一回合已然了解对手,成竹在胸,直接打落对手的器械。对场外的叫好、喝彩声没有反应,孙老者不想邀宠,而是为了找一个见沙子龙的进阶。于是,交手改成了斗口:“你敢会会沙老师?”孙老者直爽:“就是为会他才来的。”
孙老者与沙子龙二人的会面因前文的比武而充满悬念,到了客栈,王三胜的期待和担忧也是读者的。他报以“栽了跟头”,使的不是那条十八斤重的钢鞭或大刀,而是“枪,打掉了两次!”沙子龙打了个不甚长的哈欠,“不甚长”而看出他是敷衍。他用哈欠掩饰对这种“栽跟头”的无动于衷乃至有点不屑的反应。因为王三胜的有形的跟头远不如沙子龙无形的跟头栽得重,那是一蹶不振,根本放弃。沙子龙的对手不是孙老者,那是一个无名的对手,无处不在地具有压迫力,他说不明白快枪就是现代化的工业社会。前文的叙述,对沙子龙一直是侧面、间接的铺垫描写,叙述进行过三分之二篇幅,他才真人现身。两个第一流的武术家会面切磋,孙老者愿意放低身段当学徒,教传与“不传”是语言交锋的关键,话语的交流的攻防并不亚于三截棍进枪。沙子龙老于江湖,并不因孙老者轻易胜了王三胜而不客气。孙老者直奔目的:“我来领教领教枪法。”沙子龙没接茬,权当没听见。孙老者又说“我来为领教领教枪法”,多了一个强调的“为”字。沙子龙始终避实就虚,“功夫早搁下了,已经放了肉”。孙老者继续进逼,“不比武,教给我那趟五虎断魂枪”,“孙老者立起来,练了趟查拳给沙子龙看够得上学艺不够”,看着他功夫精湛到家的表演,沙子龙在台阶上点着头喊好,然后表态:“孙老者,说真的吧,那条枪和那套枪都跟我入棺材,一齐入棺材!”两个人的世界观、武术观的差异使得无法成为朋友,遭到拒绝而离开的孙老者很受伤,沙子龙的强掩内心的震动,兜上心头的伤感并不亚于孙老者。二人不能实现切磋的真正原因在于对世界认知的差别:一个呆在前现代的武艺神话的世界浑然不觉,一个被彻底动摇了立身基础而无路可走。这个差别的张力远远大于比武争斗场面的紧张,只是习惯于程式化阅读武侠小说的人们难以自觉。
有必要综合比较一下对这三个人物的形象的印象:孙老者的一条小辫给我们一个倔强的背影神韵,王三胜除了夯头夯脑的伟岸身躯就是一颗唯衣食是尚的心,沙子龙短小、利落,连他长一张怎样的脸都没有清晰地描写,然而他标志一个转型的时代。再往前走一步,是比较三者与现代性的关系。现代性是一个笼罩着他们的世事变更的生存环境,其变化的不确定性让他们无论在感性层面还是理性层面都难以把握。王三胜对世事变更懵懵懂懂,本质上是个浑人,他靠卖艺、走会混饭吃,在代表封建王权的皇帝还没有走下历史舞台的时候,要让王三胜们醒过来非常困难。孙老者看起来超然出世,其实他对武艺的一往情深和置世界变化于不顾,只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而已。沙子龙入世很深,世事变更经验告诉他不能再指靠武艺吃饭,而武艺既是他的技艺也是他的精神支柱,作了客栈老板的沙子龙的精神世界早已坍塌。那两个人物都是血肉之躯的“人”,沙子龙则是略具形体的“魂”,而且是注定要消失在历史深处的“断魂”。“断魂”飘飘渺渺,回观前朝,弃绝今生,不敢期望后世,沙子龙给读者心灵的震撼力在武林中是无与伦比的,他是一个成功的反武侠的武侠形象。
老舍不同于“五四”的高调启蒙者和20世纪30年代主动革命的人,旗人身份也曾让他被动生存,师范的新式教育和欧洲经验早已唤醒了他幼年时“东方的大梦”,但是他既不想自居启蒙也不愿用革命装点门面。老舍尊重每一个生命,无论他们是在前现代的蒙昧中呼呼大睡,还是惊悚起身、行走如梦游,都是一种生命状态。在新时代的旧悲剧中,他把同情给了旧时代的遗民,他愿意用小说作为其遗民世界的寓言。如果武侠小说仍然以假想的英雄故意模糊了真实的生命状态,老舍是要反武侠的。二三十年代通俗武侠小说大行其道,于是就有了老舍反武侠文类的《断魂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