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庆瑜(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广州 510006)
当独特深切的体验、汪洋恣肆的想象和尖锐激烈的思辨被一同包裹在超出常规的长篇巨幅中时,张锐锋的散文就像一股强大的冲击波突破了传统散文众多圭臬,给新散文带来了令人遐想的可能性。
强烈的思辨色彩是张锐锋散文的首要特征。王国维在论《红楼梦》时说,一部伟大的作品也许不是给某个问题以终极的解答,而是把问题提到一个需要终极解答的高度。这也是张锐锋努力的方向。张锐锋喜欢说,他思考的都是一流的问题,尽管做出来的可能只是三流的答案。这后半句我们暂且不论,但是他提升思考起点的自觉性的确使他的散文具备了较高的品格并呈现出哲性的魅力。张锐锋喜欢追问,甚至是拷问,他追问历史,追问时间,追问劳动,追问偶然性和必然性,追问宿命是否存在于未知……这些问题不仅关乎人性,也关乎神性。他的散文从出发之刻起就与传统散文锁定的风格范畴背道而驰,既非幽默的随笔,亦非娓娓之闲话,更不是缠绵的抒情,而是充满了思辨的激情和智慧的灵光。同时,张锐锋善于从过往的岁月或枯黄的书卷中采撷书写材料,这使他的散文永远保持着一种细腻的触觉和深广的动情,思辨因此走出虚无,走向真诚与丰润。金汝平曾指出:“严格来说,锐锋写作不是以想象力见长的,他是从生命本体里去体味、挖掘、变成智慧的。他写的东西都是亲身经历过的、体会到的。首先是生命的直觉,然后是生命直觉的重新整理、剖析,以及升华。他的东西是一种体验和智慧的混合体。”①这段话深刻地指出了张锐锋散文思辨的特质,同时指出体验是其思辨的主要推导过程。但是,想象难道就不重要吗?我认为,如果没有辉煌的想象力,张锐锋不能如此深入到童年和历史深处。体验和想象是前进的两个车轮,有了它们的互相推动思辨才能到达终点。可以说体验、想象和思辨是张锐锋散文世界的三维支柱,前两者是策略,后者是目的。
下面以张锐锋“情有独钟”的三种书写材料为切入点做具体阐述。
童年向来是散文家最热衷的主题之一。天真烂漫,纯洁无瑕,不受世俗的污染,没有阴险的机心,童年是灰暗的成人世界流失掉的光亮,令人追忆无穷。但是张锐锋热爱抒写童年的原因却不在于此。对他来说童年是人生的起点,没有任何先验的东西作祟,随着敏锐的直觉,童年在游戏中完成了人生模式的练习,奠定了人生的基础,隐藏着人初始之秘密。张锐锋说,“每一个人都不会有关于自己在人世起点的任何记忆。但在多少年之后你仍然可以想象它,正是记忆的空白把人的想象力推向极致……关于起点的童话永远向我们保守着某种秘而不宣的诺言,从牛顿物理学的观点看去,这神秘的初始条件已经可以推演出人生的全部内容了。”②记忆的空白让童年的一切变得更加神秘,残存的点滴就像碎片漂流于幽暗的河流,闪烁着银色的灵光。张锐锋要做的就是紧紧抓住这些记忆的碎片,并力求由碎片漂浮的速度、浸泡的深度、旋转的角度等等细节去勘测童年这条河流潜藏的秘密。因为童年如此富于神性和诗意,所以成为撬动生命与存在秘密的支点,张锐锋笔下的童年充满了真切的体验,也充满了飞扬的想象。
如《瓢虫》,讲述“我”从一只瓢虫甲壳上的斑点联想到北斗七星的过程。作者不仅深入体味童年的心灵,而且还从儿童的心灵出发体会一只瓢虫的内心世界。当瓢虫停在“我”手中的树枝时,张锐锋写道:“它至少认为那根树枝是生长于土地里的,如果没有风的力量,它总是静止地呆在那儿,它看到了那树枝的稳定性和安全感,因而它落了下来。这可能是一片能够栖息的好地方,在此之前,它曾拥有过许多这样的经验。”③以人类之心推演瓢虫之心这种可爱的想象大概只有天真的儿童才会有,并且,当瓢虫幻化成人,它的思考、揣测、经验形成将与人类何其相似,而瓢虫所有的想法实际上都是自以为是的自信,它所面对的不过是一个儿童天真的陷阱,由此张锐锋进一步叩问:当人类面对寂寥广阔的宇宙时,我们是否也处于同样尴尬和无知的境遇,一如瓢虫?可见,一个寻常的儿童游戏在张锐锋笔下也能散发出深沉的哲思。
历史和童年在张锐锋看来是同构的,他不止一次阐述过这种观点,“我也曾将童年的经验引入更为宽广的人类历史”④,“那是一个遥远的年代(指童年,笔者注),在我的渺茫的记忆里,那个时代可以与古代一切渺茫的时代相提并论”⑤。童年和历史,一个是个体生命的起点,一个是人类生命的起点,前者借助于回忆,后者借助于阅读,在对后者的阅读中张锐锋试图唤醒历史长河中那些已经死寂的魂灵,与他们拆解一切恒久的谜语。
《别人的宫殿》在笔者看来是这方面最优秀的作品。“人们眼中的孔子各不相同,因为孔子只与他们的理解力和想象力有关。我从中感到历史的虚无。”⑥在张锐锋看来,孔子不是一个真实的个体,他在别人的言说中存在,再雄伟也不过是一座由他者意志垒成的宫殿。张锐锋力图从各种古书记载、遥远传说中捕捉真实的细节,借以恢复一个真实的个体。在《别人的宫殿》中,他沉浸于阅读和思辨,仿佛回到了孔子的年代,他明澈的目光紧紧围绕着孔子流转,他思考的边际却如古代的天空般广阔辽远,他从许多角度出发去瓦解后人建构起来的圣人的宫殿,试图还原一个博学多识,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智者固有的长处和弱点。他深入到古人内心,体验他们的所思所想,体验时代的风气习俗,他的感受既深刻又细腻,以至于读者忍不住跟他一道坠入几千年前的光阴,他的想象恢宏又美丽,以至于那个时空一点都不显狭小或单调。于是在这个张锐锋营造的世界里,我们偶尔会遇到一个质朴洒脱的渔翁,跟他一同划着小舟在湖中荡漾,偶尔会被一个站在权力顶峰的女人狂傲的笑声震撼,偶尔又能同老子在田园随意耕作,静静地倾听耳边柔软的风声。
张锐锋带来的故事都新鲜动人,几千年前的世界显得具体真实,辽远开阔,足以让阅读者身临其境。每个人物都血肉丰满,栩栩如生,老聃的苍老温吞、盗跖的野蛮霸气,南子夫人环佩丁当,一切仿佛触手可及。孔子也不再是一个沐浴着神圣的光辉却没有阴影的圣人,他既有博学儒雅的风采,谦虚诚恳的品格,又有困惑不解的迷茫,甚至有对女人难掩的羞涩和局促不安。当人物开始吐纳呼吸,自由行动时,别人的宫殿便自然而然轰然倒塌,因为那些都是虚构的权威,空洞的所指。张锐锋把深刻的思辨巧妙地穿插、安排、蕴含在个性饱满的体验和想象之中,使之有了依托,更有了可观可感的艺术形象。
张锐锋热爱阅读,并且乐于在其中推敲人们已经形成的思维定势。寓言是人类充满象征又形象生动的真理呈现形式之一,其意义已为人们约定俗成,自然也就成为张锐锋重新审视的对象。张锐锋说,寓言乃是像钟表一样精密与完美的东西,只是其指针沉于黑暗,张锐锋要寻找的正是这指针的方向。令人赞叹的是他还能赋予这艰深的过程以生动的形象和美妙的灵思,一如他对童年和历史的探索。南柯一梦、刻舟求剑、龟兔赛跑……一个个我们耳熟能详的故事在张锐锋笔下重焕异彩,令人惊喜。这一点“歧路亡羊”中一段精彩绝妙的描写可做最好的注脚:那只羊仍在一条岔道上跑着,或者已经开始自由自在的、悠闲的散步了。路旁的野草茂密地生长,芳香一阵阵散发出来,那只羊被这新鲜的空气噎住了,几个响亮的喷嚏吹起了地上的灰尘……羊的咩咩咩的叫声消失了。也许它顺着一个又一个的岔道跑得很远,在一条河边慢腾腾地饮水,偶然抬头看看水面所映射出的对岸的炊烟。烟在碧空之下淡淡地消散了,好像是一首古老的预言诗。
王充闾认为:“随着思想文化素质的逐步提高,一些读者已经不满足于只是在散文中得到一点消遣和心灵的慰藉,而希望在审美的同时也获得更多的思想文化资源,在更宽阔更久远的文化背景上,思考现实人生问题。”⑦张锐锋散文睿智的思辨特质正契合新时期散文的发展趋势和读者需求。同时,体验和想象使他的思辨依托在新鲜饱满的形象中,浸润了灵魂的汁液,涌动着生命的潮水,既体现了作家独特的表现形式,又提升了作品的审美气质,三者构建了张锐锋散文芬芳迷人的艺术世界。
①②③⑤金汝平:《张锐锋和他的散文》,选自《皱纹》(张锐锋著)湖南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第277页,第250页,第47页,第171页。
④⑥张锐锋:《蝴蝶的翅膀》,解放军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第14页,第15页。
⑦刘会军:《散文的可能性》,马明博主编,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6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