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无声

2010-07-30 07:44周士华
含笑花 2010年4期
关键词:大伯

周士华

1

元友大伯蹒跚着两条有些僵直的腿,慢慢吞吞、齁齁咳咳地走在村子里的山道上,他的前面摇摇摆摆、哼哼吭吭地走着一头老母猪。一条细细的棕绳,一头拴在老母猪的前胛上,另一头挽在大伯手里。大伯右手拄着一根油光发亮的木拐杖。

让我感到很奇怪的是,无论春夏秋冬,元友大伯总是穿着长长大大的衣服,怕冷似的。夏天最热的时候。我们赤身裸体,整天泡在门前的那条小溪里,勉强才能缓解一下夏天的酷热。而元友大伯依然穿着长袖上衣和长裤,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这让我们很疑惑,难道元友大伯不怕热么?

元友大伯夏天赶着母猪,经过我们戏水的那条小溪旁,总会在那棵粗大的银杏树下歇息一阵。他把牵母猪的棕绳栓在溪边一颗银杏树的树干上,再找一块石头坐下,从兜里摸出一把细碎的叶子烟,用一小张纸卷了,划一根火柴燃上。元友大伯一边慢悠悠地抽着烟,一边笑眯眯地看我们在溪水中嬉戏打闹。

每当这时,我们都会高唱那首不知是谁瞎编的儿歌:元友爷爷不简单,一年四季穿长衫……

元友爷爷听了我们大声的歌唱,脸色渐渐就显得不那么慈祥好看了。他收回目光,盯着身旁的银杏树,不再看我们这群发疯的娃娃。他默默地抽着烟,时不时地被呛得咳嗽一阵。他咳嗽的时候,身子躬起来,样子特别像被我们从溪沟里水草中捞出来的一只小虾。

抽完一袋烟,元友大伯站起来,在刚才坐过的石头上磕磕烟袋。这时,他好像已经忘记了刚才的不快,依然笑眯眯地看我们一眼,然后解开拴在银杏树上的棕绳,用拐杖把那头躺在地上歇息的老母猪赶起来,继续往前走去。

其实,我们是很希望元友大伯在这儿多呆一会的。有他在,我们会玩得更疯,会把那首儿歌不断重复、永无休止地唱下去。

晚上回家,我们都受到了父母不同程度的惩罚。在父母的呵斥中,我明白了,这次惩罚有两个原因,一个是我不该带着孩子们在溪水里打鼓泅(游泳),另一个是我们不该当着元友大伯的面唱那首儿歌。

看着身上被父亲用竹条抽出来的一道道血印,我把心里的仇恨都记在了元友大伯身上。我想,什么时候一定要再找个机会,把元友大伯好好捉弄一番。

机会终于在我的等待中出现了。秋天的时候。元友大伯再次赶着母猪从我家门前走过。我看见后,激动得差一点跳起来。哈哈,鬼子终于进村啦。

我知道。元友大伯和他的那头老母猪要过好长一段时间才能沿路返回,这段时间足以让我们用来打埋伏。我拿出父亲当队长用的那柄大铜锣,咣当咣当地敲上一阵,我的伙伴们就从四面八方汇聚到了我的家中。

大人都早早地到很远的地里干活了。

在我的指挥下,小伙伴学着电影里小八路的样子,带着自制的、五花八门的武器,隐蔽着向那座搭在小溪上的小木桥前进。来到桥上,我派出一个人在桥那边的小路上放哨,其他人跟着我在那座木桥上搞破坏。

这座小木桥,是出村进村的必由之路。木桥由四根长长的杉树条子组成,两头搭在溪沟边的石头上。我们用力挪动杉条,让它的一头虚虚地搭在石头上,然后用土掩上。我们很清楚地知道,现在这座桥,不能再承载任何重量,如果有人不小心走上去,立马会桥垮入翻,扑通一声掉到桥下的溪流中。

为了防止过路的行人破坏了我们的计划,我们分两组分别埋伏在桥两边的路上,如果有人出现,我们会阻止他从桥上经过,然后领着从另外一个地方绕过这道小溪。做完这一切,我们隐蔽在桥两边的小树林中,屏气凝神地等待着那个激动人心的时刻。

终于看见派出去的小伙伴发出了信号。元友大伯回来了。

远远地,便听见元友大伯的齁咳声。我们看见,在桥那边的小道上,元友大伯正赶着老母猪,慢慢吞吞地向木桥走来。我们屏住呼吸,眼睁睁地看着那头走在元友大伯前面的老母猪,像一匹愚蠢的日本战马,不顾死活地踏上了木桥。

母猪刚刚走上木桥,那桥便哗啦一声向下坠去。走在老母猪身后不到五尺的元友大伯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他的老母猪已经掉进了桥下的溪水中。

看着在溪水中拼命挣扎的老母猪,元友大伯慌忙摸下桥。他向四周看了看,没见一个人影,才赶紧脱下衣服,跳进水中,抢救那头垂死挣扎的老母猪。

我们躲在桥头的小树林中,看到眼前的一幕,忍不住大笑起来。我们不敢放声大笑,只好捂着嘴,在林中笑得满地打滚儿。等我们笑够了,这才重新趴在林中观察元友大伯和他的老母猪,究竟狼狈成什么样子。

在秋日朗朗的阳光下,我们惊异地发现,元友大伯干干瘦瘦的身上,有很多的伤疤。他的背上,还有一个像用颜料画上去的图案。那图案是靛蓝色的,在阳光下很刺眼。我们仔细地观察了一会,很激动地发现,元友大伯背上的图案,竟然是国民党的青天白日旗。

我的天啦!元友大伯原来是一个国民党特务,是一个真正隐藏在我们身边的敌人。我们被这一个惊人的发现惊呆了,心跳得快要蹦出了胸膛。

后来,我召集小伙伴们开了一个会,我要求大家不准把今天的事说出去,同时,要密切监视元友大伯的行动,一旦发现他的破坏行为,就马上把他抓起来,交给大队的民兵连长。

过了不久,不知道究竟是那个孩子当了叛徒,彻底出卖了我们。当我被父亲用竹棍暴打的时候。还在不屈地哭喊:元友大伯就是特务,他身上画着国民党的图案。

听见我反抗的声音,父亲恨不得把我那张嘴撕烂。在我哭喊了一个晚上最终安静下来的时候,母亲心疼地抱着我,轻轻地对我说:孩子,你元友大伯是好人,是真正的好人!你以后无论如何也不要把他身上的秘密说出去。我抽泣着问为什么,母亲说:你现在还小,等你长大后就知道了。

2

我仿佛一夜之间就长大成熟了。我总感觉事情并没有大人们说的这么简单。一个在身上厕满了国民党反动派符号的人,会是一个真正的好人?

我决定,必须彻底揭开元友大伯的真面目。让这么一个特务分子和我们生活在一个生产队里,实在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为此,我一定要想方设法弄清楚元友大伯的真实身份。当然,我的这个决定不会再告诉任何人,包括对我最忠诚的小伙伴们。从前几次受到父亲惩罚的教训中,我得出了一个结论,我的小伙伴们很不可靠,他们中间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出现一个叛徒。所以,在没有清理革命队伍中的叛徒之前,我要单独行动,做一个聪明的猎人,在狐狸尾巴刚一露出来的时候,就紧紧地抓住它。

我想象着,在元友大伯那间破房子里,一定藏着什么更大的秘密,说不定就有那种在电影上看到过的,一按就能发出嘀嘀嘀声音的发报机。

就在我雄心勃勃,单枪匹马,准备大显身手,成为一名在小伙伴们面前骄傲的小英雄时,父母却把到了上学年龄的我,送到了大队小学读书。我很不情愿在这个时候去上学。我如果一上学,将不可能有大把的时间用来监视那个很让人不放心的元友大伯。没有人监视,他会有很多的机会做坏事。

我现在很怀疑,元友大伯赶着老母猪出去,会不会就是用那头丑陋的老母猪做掩护,给什么人送情报。因为,有好多次,我看见他空着手赶着母猪出去,

回来时手里都拎着几大包用纸包着的东西。

后来我发现,元友大伯真的跟生产队所有的家庭很不一样。别人家里总是一大家人,吵吵闹闹地很热闹。而元友大伯进进出出的总是一个人,家里除了鸡叫、猪叫,根本听不到人说话的声音。而且,生产队的大人们每天都要出工做农活,元友大伯却从来不出工。他一天到晚就是拄着一根木拐杖,在生产队的田里割猪草,然后回家用刀剁碎了精心喂养着他的那头老母猪。每到吃饭的时候,别人家闻到的都是煮熟的饭香味,而元友大伯家总是飘着浓浓的草药味。

有几次,我还看见父亲在傍晚收工时,把生产队的粮食偷偷给元友大伯背来。父亲来了,总是要和元友大伯躲在家中说上半天话,然后才背着一个空背箩回家。

这一切在我看来很不正常。简直是太不正常了。我的父亲,为什么会亲自给一个从来不热爱劳动、不热爱集体的坏人偷偷送粮食来呢。而我们家里,父母两个人劳动,有时还吃不饱肚子,饥饿的时候不得不吃让我最讨厌的红薯饭和土豆饭。

难道我的父亲已经被元友大伯收买,成了他一伙的坏人了吗?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也要像一个真正的革命战士那样,来个大义灭亲,把元友大伯和我父亲一起抓起来送给大队的民兵。

看来,我得和父亲好好地谈一次了。毕竟,我是他的儿子,还是学校的少先队员,有挽救他犯错误的责任。

在一次吃过晚饭后,我把父亲喊出来,走到门前的那棵老银杏树下,很严肃地对父亲说:爹,今天,我以一个红小兵的名义正式和你谈话,请你老老实实地回答我。

父亲很吃惊,睁着一双大眼睛,把我看了半天,又走过来摸了摸我的脑袋,说:孩子,你没发烧啊,怎么犯起迷瞪了,这样子跟你老子说话?

我说,爹。你别给我装糊涂了,我没有发烧,也没有糊涂,我是清醒的,也是认真的。我发现,你经常给元友大伯偷偷地送粮食,还和他偷偷地躲在屋里说话。看样子,一定在搞什么不可告人的阴谋诡计。

父亲显然被我的话说得生气了,他瞪着我说,狗日的,你再胡说八道,小心老子揍你。

我想,刘胡兰在敌人面前死都不怕,难道我还怕父亲揍我吗。我大声说,元友大伯肯定是坏人,而且还是一个特务。不然他为什么不劳动,还偷生产队的猪草喂他的老母猪?为什么他要赶着一头老母猪出去。回来还提着大包小包用纸包着的东西?爹,如果你跟他不是一伙的,你肯定就是上了他的当。

父亲听了我的一番话,没有恼,反而呵呵笑起来了。他走过来,亲热地摸着我的头说,傻儿子,我看你是看电影看多了,犯了迷糊。我今天也认真地告诉你,元友大伯不是坏人,更不是特务,他是一个志愿军战士。他在朝鲜战场上负过伤,是复员的残废军人。他丧失了劳动能力,才不能参加生产队的劳动。他身体有病,一年四季要看病吃药,生产队为了照顾他,才让他在家养了一头母猪。他的母猪下了崽,都交给了生产队,队里给他记工分,给钱让他抓药吃。他身体残疾了。不能把生产队分的粮食背回家,所以我才给他背粮食。你说,给一个参加过抗美援朝,打过美国鬼子的残废军人背粮食,有错吗?

原来是这样!看来是我误会了元友大伯,还有我的父亲。不过我还是有疑问,我对父亲说,爹,照你这么说,元友大伯还是一个战斗英雄罗,那为什么他背上还要画一个国民党的旗帜呀?

父亲突然就不笑了,他沉默了一会儿,对我说,儿子。你现在还小,有些事和你说也说不明白,甚至连我都搞不明白。等你长大了,你也许会弄明白的。

3

再次见到元友大伯,是在很多年以后。此时,我已经考上了公务员,被分配到家乡的乡政府,做了一名普通的国家机关干部。

之前的许多年时间,我都一直在父母、老师不倦的教诲下,忙于发奋读书,读了小学读中学,读了中学读大学,一晃就读了十几年。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对元友大伯的那件事情越来越淡漠,我有时也会偶然想起小时候做过的一些恶作剧,也还记得元友大伯背上的那块靛蓝色图案。

春节快到了,乡政府组织机关干部下乡走访慰问,这是乡政府每年的惯例。按照分工,我们武装部负责慰问全乡的军烈属和复员退伍老军人。

乡里的老部长大概是考虑到我才参加工作不久,对全乡的情况不太熟悉,特意安排我负责老家附近几个村的慰问走访。

在我慰问走访的老复退军人名单上,有元友大伯的名字。哦,元友大伯,我已经好久没有见到他了。

在那栋十多年来仍然没有改变样子的老土墙屋里,我见到了久违的元友大伯。元友大伯已经变得十分苍老了。他很稀少的头发已经白得像雪,脸缩得像一只干枯的山核桃。由于常年咳嗽,他的身子也一直蜷缩着,越缩越小,整个人看上去像一只背着壳的老蜗牛。

见到我,元友大伯很高兴。他拉着我的手,上上下下打量了我好半天,然后感叹地说,好多年没见了,当年那个调皮捣蛋的小鬼已经长成了大人,还有出息了。说着,元友大伯用手摸摸我身上的新军装。说,你们现在多幸福啊,穿的军装都是毛料。说这话的时候,我看见元友大伯眼睛里有一点光亮闪过,我想他一定是想起了他年轻时当兵穿军装的样子。但转眼间,这点光亮就变得暗淡无光。

当我把政府发的慰问金交给元友大伯时。大伯伸手接过去,激动得浑身发抖。嘴里一个劲地说,感谢党,感谢政府。

我说,大伯,你们当年为了保卫祖国,不怕流血牺牲,做出了牺牲和奉献,现在政府关心照顾你们,也是应该的。

元友大伯听了我的话,那双已经深陷下去的小眼睛里,流出了几滴浑浊的泪水。

晚上,我回到家里,跟父亲俩人又谈起了元友大伯。父亲说,儿子啊,你现在参加工作了,还读了那么多书,明白事理,再说政策也和以前不一样了,我就跟你说说元友大伯的事。

我说,好啊,到现在有好多事我还真没弄明白呢。就拿我们生产队来说吧,有三个志愿军战士,那两个退伍复员时人们都把他们当成英雄,贺大伯安排了工作,周大伯也当了一辈子的大队干部,怎么惟独元友大伯回来了什么都不是,前些年还不能享受政府的补助呢?

父亲说。其实我也弄不大明白,我只能给你讲讲他过去的一些事情。

“元友大伯年轻的时候,可不是一般的人啊。刚解放那一年,也就是1949年,元友刚满十七岁,长得是高大英俊,一表人才。他家里是雇农,人又聪明灵活,被区里下来的干部看中,就让他当了村里的民兵连长。那个时候,当一个村民兵连长可威风啦,身上背着枪,带着村里的民兵又搞生产又搞训练,闹得热火朝天。村里好多年轻漂亮的姑娘,都很喜欢元友,一有机会就跟他套近乎。有些大胆的姑娘还经常跑到元友家里,帮着他老娘做这做那。他娘年轻时就守寡,好不容易把儿子拉扯大。如今儿子有出息了,她高兴得前脑壳捧着后脑壳笑。”

“这样的好日子没过多久,突然就传来消息,说朝鲜国内发生了战争,美国鬼子借故出兵干涉,把炮火打到我们的大门口。毛主席号召全国人民要团结起来,抗美援朝,保家卫国。区里派人下来做动员,招收赴朝作战的志愿军战士。那时候,人民刚刚翻身得

解放,革命热情高涨。听说美国鬼子要侵略我们的兄弟朝鲜,还要打进中国,大家是一百个不答应。元友是民兵连长,当然是第一个积极响应。就带头报名参军。”

“记得那是1950年冬月的一天,我们敲锣打鼓,欢送参军入伍的志愿军新战士。元友参军走后,他老娘没有伤心。说起儿子,一脸的自豪。头一年里,大队给她家送了一块光荣军属的牌子。过年的时候,大队新任的民兵连长还带着民兵给她家弄柴送米,真的是一人参军,全家光荣啊。”

大约过了一年多时间,突然有一天,区上来了人,给元友娘带来了一个不幸的消息,说元友在战场上牺牲了,连尸体都没找着。区上来的人给元友娘一张元友的烈士证书,还发了15元钱的抚恤金。就这样,元友娘成了烈属。

得到元友的死讯后,元友娘伤心得天天在家哭啊,眼睛哭瞎了,她还是哭。没多久,元友娘得了一场大病死了。队上的人都说,元友娘是为元友哭死了的。

元友娘死后两年,元友却突然活着回来了。村里人都很奇怪,区上的人不是说元友在战场上牺牲了吗,怎么又活着回来了呢?更让人感到奇怪的是,元友回来时是静悄悄的,区上的人没有送,村里的人也没有接,他就那么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回了家。

回了家的元友把自己关在家里,好多天都不出门。队里的人都以为,元友娘死了,他肯定是伤心得不得了,所以才把自己关在家里。队里有人去看他,想给他一些安慰,元友却把大门关了,不和队里的任何一个人见面。

等到队里人见到元友的时候,大家都差一点认不出他了。那个曾经高大英俊、威风帅气的元友已经找不见了,他现在瘦得是皮包骨,脸色黑黑的,头上已经有了白发。他的身体不再挺拔,腿脚也不再灵活,走起路来就像一个小老头。关于在朝鲜战场上的一切,元友从来不跟人讲起,有人问了。他也不回答。人们猜测,元友大概是在战场上被美国鬼子的大炮打傻了。

后来,和元友大伯一起参军的贺大伯、周大伯也相继转业和退伍回来,人们从他们嘴里陆续听到了关于元友的一些传闻。他们说,元友曾经是一个受到志愿军总部表彰的战斗英雄。后来在一次战斗中,他们部队一个师的人都牺牲了。以后就再也没听到关于元友和他们部队的任何消息。至于元友后来是怎么活着回来的,两个人都说不知道。有聪明的人猜测,他们也许是知道的,就是故意不说。看来元友在朝鲜一定发生过什么事故,不然他这个志愿军战士怎么会落到这个可怜的下场。

元友那时也才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啊,原来那么多年轻漂亮的姑娘都喜欢过他。他刚当兵走的那一年,还有好多姑娘都上他家去,争着抢着帮他娘干活。后来听说他牺牲了,有好多姑娘都躲在家里偷偷地掉眼洲呢。

现在元友回来了,姑娘们见他这个样子。一个个都冷了心。元友不再是姑娘们眼里的英俊小伙子,也不是从战场上下来的英雄好汉,他只是一个死了又活了的鬼魅,是一个有些呆傻的残疾人。

元友大伯一辈子都没结过婚吗?我问。

父亲叹了一口气,说,元友也结过一次婚,是一个地主的女儿,成分不好,没人愿意娶她,后来经人撮合,就跟元友结了婚。可是,俩人结婚不到一年,又离了。

为什么原因离了呢?

父亲说,别人家的事情,我不了解内情,也说不好。我就知道,这次婚姻,给元友很大的打击,以后他再也没找过女人,就一个人过到现在。

唉,元友大伯真是一个苦命的人啊!这一夜,我和父亲谈了许久。关于元友大伯,我想他内心深处肯定还有一个世界,那里面有许多不为外人所知的东西。他把它们包裹了起来,死死地封存在自己心里。

我能走进元友大伯的内心世界吗?这会儿,我又像小时候那样对元友大伯好奇起来。

4

事有凑巧,一次,我因为公事去了一趟县城。在县城的新华书店,我看到了一本书,正是这本书,让我看到了那个神秘事件背后真实的东西,加速了我了解元友大伯的进程。

这本书的书名叫《朝鲜战争备忘录》。当天晚上,我住在县城的一家招待所,花一夜的时间读完了这本二十几万字的长篇纪实文学。

让我彻夜不眠、激动不已的是,书中用大量篇幅专门介绍了在朝鲜战争中,中国人民志愿军战俘的情况。读着这本充满生与死、血与火、伤与痛的著作,我仿佛看见了元友大伯在那场战争中的身影。是的,书里面确实有他的影子,有很多情节与元友大伯的身世相符,也给我多年来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找到了答案。

原来事情竟然是这么简单,简单到只用两个字或者一句话就可以完全概括和解释:战俘。元友大伯是被美国鬼子活捉又释放了的一个战俘!

怪不得有过英雄称号,身受重伤成了残废的退伍军人元友大伯没有享受英雄的荣誉,怪不得元友大伯对自己的军旅生涯讳莫如深,怪不得父亲他们对元友大伯既尊敬又不崇拜,既同情又不亲近,怪不得元友大伯在付出了那么多牺牲以后还得不到政府的关照,至今依然生活在穷困潦倒之中。原来如此!

简直不敢相信,在我的家乡,我的身边,竟然生活着一个有着如此屈辱经历的人。

~夜无眠。第二天,我决定去找在县民政局上班的同学,看看元友大伯的档案。我相信,通过档案,也许能帮助我找到一个真实客观的元友。

在民政局同学的帮助下,我们花了近两个小时的时间,才在一万多份档案中找到了元友大伯的那一份。

打开那个布满灰尘和散发着樟脑气味的档案盒,只见几张已经发黄的纸片静静地躺在里面。

在同学的注视下,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轻轻拿起那几张薄薄的纸片。有一张表格上面记载着元友大伯的简历。简历真的就是简单的经历,上面除了姓名籍贯、民族年龄文化之外,下面记录的只有他参军和退伍的时间地点。下面两张纸是元友大伯的烈士证书。三张纸,是元友大伯的全部档案。太简单了,简单得令人失望。关于他立功和被俘的记载都没有,也没有所在部队的任何凭据。我很纳闷,档案里连那张错发的烈士证书都保存着,为什么不保存他在朝鲜战场的经历呢。

同样是追求着光荣和梦想,同样是付出了鲜血和生命,然而,像元友大伯这样的志愿军战士,我们究竟应当怎么看待呢。我期待历史给予一个公正的答案。

5

奇迹抑或是幸运终于降临了。政府给曾经在朝鲜被俘的志愿军战士,落实了待遇。他们和所有参加抗美援朝的复员军人一样,每月可以领到政府发给的补贴。虽然迟到好多年,虽然每月补助的钱不多,但对元友大伯来说,它的意义将更为让人欣慰。

我从内心为元友大伯他们感到高兴。

好消息再次传来,在纪念志愿军赴朝作战五十周年之际,县委决定由政协史志委员会收集整理出版一套抗美援朝志愿军老战士的回忆录。

接到了采访和编写任务的我,高兴极了。我决定第一个就去采访元友大伯。我真的很激动,我太想知道元友大伯在朝鲜战场的真实经历了。

在一个秋高气爽,风和日丽的日子。我和元友大伯再次相聚在我老家门前的那棵老银杏树下。

我让父亲去请元友大伯。在元友大伯还没来到

时,我准备了香烟、茶水、白酒,还让母亲炒了几盘下酒菜。当然,我还准备了本次采访所有的各种设备、资料,其中包括一份县委关于撰写志愿军老战士回忆录的文件。

父亲陪着元友大伯来了,我连忙站起身来,快步迎了上去,把他们迎到银杏树下面摆放着的一张桌子旁坐下。

元友大伯看上去气色比以前好多了。现在,有了政府的生活补助,他的基本生活可以解决,医药费也可以据实报销。有了这个保障,元友大伯的生活应该没有什么特殊困难了。

我递上一支烟,元友大伯摆摆手不要。他说,医生说不让他抽烟了,有严重的肺病和支气管病,越抽越咳。以前心里闷,就抽抽烟,现在心情好了,就听医生的话,把烟酒都戒了。

我没有勉强,倒了三杯酒,把一杯递给元友大伯,一杯递给父亲,然后举起杯说,大伯,我以前小,不懂事,误会过您老人家,经常惹您老人家生气。今天,当着父亲的面,我向您陪罪了。说完,我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元友大伯没有说话,我看见他的眼中有泪花,他默默地端起酒杯,将那杯酒喝了。

我给元友大伯把酒斟上,拿出那份文件,双手递给他。我说,今天请您老人家来,是根据县委和县政协史志办的安排,为志愿军老战士写回忆录。

元友大伯听了我的话,拿着文件的手抖动了一下。然后把文件递还给我,低声说,我没有什么好写的,你还是写那些从朝鲜战场上下来的英雄们吧。

听了元友大伯的话,我忙说,您老别这样说,在我们心里,凡是上过朝鲜战场的都是英雄。

元友大伯显然有些激动起来,他喘着气说,我真的不是英雄,你也莫写我。对于朝鲜战场发生的一切,我现在想都不愿想。

看来,在朝鲜战场的那段经历,确实是元友大伯心中最大的伤痛。但我必须了解,不然等到有一天,他们这些人都不在了,就没有人再了解那段历史,那将是多么遗憾的事啊!

父亲这时连忙帮忙说话,他对元友大伯说,元友,事情都过去了这么多年,你也该放下了。再说现在政府政策好,对你们这些人很关心、很照顾。现在政府要给你们出书立传,是好事,也是对你们的尊重。你不要有什么顾虑,把过去的事情说出来,也好让大家都了解。我们老了,不在乎了。可是有些事应该让后人知道,无论是好事还是坏事,总得给人们一个说法吧。

元友大伯向我要了一支烟,我给他点上,他狠狠地抽了一口,被呛得咳嗽了一阵。然后,他闭上眼睛,努力回忆了一会。当他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满脸都是泪水。大伯说,我真的不想再去说那些事。像我现在这样,和死去的战友相比,我还有什么脸说呢。

有风吹过,银杏树的叶子在风中飘摇,突然,有一片叶子飘飘洒洒地落下来,最后落在了我们的桌子上。元友大伯把那片叶子拿起来,轻轻地说:树高万丈,总要叶落归根。如果不是想到家里的亲人,我真是没脸回到家乡。现在政府还了我们清白,给了我们一个公道,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我知足了,真的知足了。

没能完成采访任务,我的心变就得沉甸甸地。

6

乡政府筹措资金,办起了一家福利院,主要是收住农村那些无儿无女生活困难的孤寡老人。我觉得这是一个机会,便找乡长反映了元友大伯的情况。乡里经过研究,觉得元友大伯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合进福利院的条件。就这样,元友大伯被安排住进了乡福利院。

乡福利院建在离乡政府一公里远的一个山沟里。这里山清水秀,环境优美,确实是一处休闲养老的好地方,特别适合老人居住。乡政府给福利院安排有管理和工作人员,专门负责老人们的饮食起居,还喂养了猪羊鸡鸭,为老人改善生活。

星期天,我来福利院看元友大伯。院长说,那老头闲不住,总是吵着要做事。没办法,我只好把院里的几只羊交给他管。这不,老头刚吃了早饭,把碗一放,就到后面山上放羊去了。

我得寻他去。现在,我对元友大伯已经有了很深的感情。几天见不到他,心里就十分牵挂。我得找他去,让他早一点看到这本有他讲述的回忆录。对于一个曾经付出过那么多的老战士来说,这也许能给他伤痛的心带来一些安慰。

在后山的一片荒山坡上,我找到了正在放羊的元友大伯。

青青的草坡上,几只雪白的山羊正在快乐地吃草。元友大伯坐在山坡上的一棵大树下,他的身前身后都是正在开放的金黄色的野菊花。看着羊们吃草,大伯脸上绽放着慈爱满足的笑容,也像一朵正在怒放的花儿。

元友大伯看见我,高兴得像个孩子。他站起来,挥舞着拐杖,冲着我笑着说,我今天早晨起床就听见喜鹊叫,心想今天肯定有菩事。哈哈,你来看我放羊,我真的很高兴。

我和大伯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扯闲话。羊儿就在山坡上吃草,它们啃一会儿草就会停下来,摇动着短小的尾巴,欢快地叫上几声。我的脑中,迅速勾画出一幅美丽的图画:青青的草地蓝蓝的天。幸福的老人欢快的羊,这是多么和谐安详的情景啊!

元友大伯说,你不是一直对我身上的那些图画好奇吗,今天大伯就满足你,让你看看。

大伯边说边解衣扣,然后慢慢脱掉上衣。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地观看那些被大伯曾经严实包裹的秘密。在他瘦骨嶙峋的背上,刺刻着一面国民党党旗,上面有青天白日的徽章。旗帜的周围,还刺了“效忠党国”四个字。大伯的左臂上也刺上了“消灭共匪”字样,右臂刺着“灭共”两个大字。这些靛蓝色的刺青,在阳光下很刺眼,让人感到很不舒服。

这,这是什么人干的?我问。

是美国鬼子逼着我方的叛徒干的。他答。

他又说,想起在战俘营的那些日子,简直像一场恶梦。那时,我是战斗英雄,上级任命我担任排长职务。正因为我的英雄事迹和军官身份被叛徒出卖,美国鬼子便把我当作了改造重点。他们反复做我的工作,让我写悔过书,并出卖身边的战友。我不干,他们就拼命折磨我。后来。他们又动员我到台湾去。我说,就是死,我也要死在家乡的土地上。那个时候,我最大的梦想就是回到家乡,见一眼我的老娘。美国鬼子见不能说服我,就让叛徒在我身上纹上反动口号和图案,妄想让我们这些被俘人员彻底死心。他们说,你们身上有了这些标记,回去后共产党会杀你们的头。你们不如到台湾去,台湾是受我们美国保护的地方。我们说,台湾正因为是受你们美国“保护”的地方,所以我们才不愿意去。就是杀头,我们也要死在祖国的怀抱中。后来,经过不断的斗争,经过血与火的考验,我们终于回到了祖国。在踏上祖国土地的那一刻,我们所有的被俘人员都流出了热泪。我们在心里默默地说,妈妈,你的儿子回来啦。

元友大伯接着说,这么多年来,我忍受着人们的猜疑,不敢脱下身上的衣服,就是不想让人们看见我身上还留有这么丑恶的标记。我是在保护自己,也是不想让我的亲人们被这些耻辱的东西弄脏了眼睛。

我用手轻轻抚摸着老人的身体,那上面除了刺青,还有许许多多的伤痛。我深深的知道,他瘦弱的身体,经历了极其沉重的伤害和屈辱啊!

一阵风吹过身后的灌木林,沙沙的声音像哭泣。我和元友大伯相对无语,任泪水在脸上肆意地流淌。

7

我抽空回家一趟,与父亲坐在自家的火塘屋里,一边烧苞谷吃,一边扯些闲话。

我说,元友大伯在福利院生活得很好,天天给福利院放羊,很快乐。

父亲说,你元友大伯苦了一辈子,老了也该享几天福了。

我说,小时候看他不劳动,还以为他是偷懒呢。

父亲说,有些事过去不敢跟你说,现在可以给你讲了。元友大伯回来时,我是生产队长。那天,上面也来了人。他们把元友大伯交给大队书记,说元友大伯在朝鲜战场上做过俘虏,还在美国鬼子的集中营呆过三年,历史不清白。他们让大队和生产队监督他劳动改造,观察他的动向。那时阶级斗争搞得很严,像元友这样的人,是要严格看管的。大队书记把元友交给我,让我监督他劳动,还要经常汇报他的情况。

元友回来后,没见到他娘,伤心得不得了,把自己关在家里几天几夜没出门,不吃不喝。我怕出事,带人强行撬开了他的门,把他从床上弄了起来。那时,我发现他已经伤残得很厉害。还有严重的肺病。我找来医生,给他看病治病,才勉强让他活了下来。

我把元友的情况向大队书记汇报了。大队书记也是个好人,很同情元友,不过那时只讲阶级斗争。不讲个人感情。他不好说别的,只让我看情况让他参加一些力所能及的劳动。

后来。我们几个队干部在一起商量,就决定让他在家养猪,这样就可以对付上面。也能给群众一个交待。那个时候不劳动的人不得粮食,何况元友还是一个背着包袱的人呢。

后来,政治运动越来越频繁,一个运动接着一个运动。文化大革命开始后,元友的事情还是被人揭发了出来。村里几个在上中学的学生,组成了一个红卫兵战斗队,回村闹革命。他们把元友抓起来批斗,说他是叛徒。他们变着法地折磨他。让他坐土飞机,还给他做猴儿抱桩。你不知道啊,那土飞机就是把双手反吊着悬在空中,胳膊都差点被拧断了。猴儿抱桩就是把两个大拇指用麻绳绑在一根锯断的树桩上,再在树中间劈开上楔子,元友的两个拇指被生生地弄断了。

要不是村里的人拼命地保元友,元友命就差一点断送在了这帮孩子的手里。

后来,政治运动一个接一个。每次运动,元发都是斗争的活靶子。他这人也是经受得住,你莫看他那个瘦弱、又病又残的样子,命硬着啦。每次搞斗争。他二话不说。老老实实地接受别人的教育。其实我们都知道,他是笑在脸上,痛在心里。

那个时候你太小不懂事,经常带着一帮孩子戏弄你元友大伯。你们哪里知道,这是多么让他伤心的事啊。所以,我每次在你惹祸后,都要严厉地教育你,让你长个记性,也是让你懂得做人的道理……

第二天,我带着几十个青苞谷和一桶父亲连夜用石磨磨好的苞谷浆,回到乡政府,我没有回宿舍,直接给元友大伯送去。

元友大伯接过我带给他的东西,笑着说,你爹是个大好人啊,照顾了我一辈子。这份兄弟情啊,可惜我永远也没法还上,只能铭记在心中了。

听福利院的院长说,元友大伯老了还走起了桃花运。有一个老婆婆,对元友大伯特别好。她天天都跟在元友大伯身后,大伯去放羊她也跟着去,早出晚归。真有一种夫唱妇随的感觉。

我真的很希望元友大伯的晚年,也能够享受爱情的幸福。于是我对院长说,这是好事啊,干脆你做个好事,把俩人撮合在一起算了。他俩结了婚,也是福利院的一桩大喜事。到时候,你主持,我来操办。

院长还真是说话算数。没过多久,院长就领着元友大伯和那个老婆婆来到乡政府办了结婚证。领证那天,元友大伯真高兴,穿着新衣服,戴着一顶新帽,打扮得真像个新郎倌。看见我,元友大伯从一个手提包里抓出一大把糖,硬往我手里塞。我当着他的面,剥开一颗,放进嘴里,笑着对大伯说,真甜。大伯听了我的话,乐得嘴巴都合不拢。

大伯拉着身边的一个婆婆,向我介绍说是他老伴。我看那婆婆,样子比元友大伯年轻许多,虽然老了,还是可以看出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一个美女。

后来,院长告诉我,那婆婆年轻时还真是很漂亮,还很能干,当过大队妇女主任,还当过学大寨搞建设的女突击队长。她曾经和一个部队干部结过婚。后来那干部在抗美援越战斗中牺牲了,她就没再找人,一个人孤单地过了一生。

一对苦命鸳鸯。

8

这天,我刚刚上班,就接到了福利院院长的电话,他在电话里急切地说,你快来呀,元友大伯和他的老伴吵架了。我说,新婚燕尔,吵个什么架?院长说,我也不知道,看样子闹得蛮凶,老头子气得拿着一根绳子要上吊。

看来事情确实蛮严重。我不敢耽搁,放下电话就往福利院跑。

老远,就听见福利院那里又吵又哭。我听出来了,是那个婆婆的声音。到底是当过妇女突击队长的女强人,这么大年纪了,那声音还很洪亮。

来到福利院,看见院子里围着许多老人。我挤上前去,看见两位老人坐在地上。元友大伯像被霜打过的茄子,埋头不做声,整个人都蔫了。那婆婆则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地坐在地上大哭大吵,时不时还用双手拍着大腿。院长夹在两个人中间,劝了这个劝那个。急出了一脸的汗水。

我蹲下身来,对元友大伯说,发生了什么事,两个前两天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闹成这样子了呢?

元友大伯望了我一眼,不做声。我看见他眼里满是泪水,一副很伤心的样子。

都散了吧,我对围着的老人们说,人家老两口闹矛盾,有什么好看的,都玩自己的去。说完,我让院长把婆婆扶走,然后我用手把元友大伯扶起来,送进了他的房间。

房间里显得很零乱,显然刚经历了一场浩劫,那点喜庆的气氛已经彻底遭到破坏。

我把元友大伯扶到床上坐下,问,大伯,怎么回事啊?才结婚就闹矛盾,说出去不好听呢。

元友大伯木着一张脸,好半天不做声,我急了,恨不得从他嘴巴里往外抠话。过了好一会,元友大伯才说,我要离婚。

我说,这是什么话,哪有才结婚就又离婚的。俩人闹矛盾,总得有个原因吧。

元友大伯说,唉,这个老婆子,竟然嫌弃我身上的那些伤疤和痕迹,她说和一个身上有反动口号的人生活在一起,心里就有罪恶感。好像我这人身上的那些标记,成了我永远是一个坏人的标志。

看来我得好好给那个婆婆讲讲道理。

我劝元友大伯别急,这事由我来做工作,保证让大婶回心转意,俩人快快乐乐地过日子。

没想到,我在大婶那儿彻底碰了壁。我费了半天口舌,把元友大伯的历史和那个留下身上的伤痕原原本本地给大婶讲了一遍。最后大婶还是那一套。大婶说,我这人根红苗正,从小生在红旗下,长在红旗下,受党的教育几十年,一辈子都忠于党、忠于祖国。没想到现在老了,竟然找了一个这样的老头。本来,元友也给我讲过他的过去,讲过他在朝鲜的那段经历。只是当他脱了衣服和我睡在一张床上,一个被子里的时候,我的心里就难受得要命。如果以后天天和他睡在一起。我怎么睡得安生?反正几十年的孤寡日子也熬过来了,以后还是各过各的。那样我们心里都好受些。

见大婶这样说。我也就无话可说了。我想,如果两个老人在一起生活不幸福,那把他们捏在一起有

什么意义呢。

只是,这次婚姻虽然短暂得只有一夜,给元友大伯的伤害却太大了。

我没有办法,也不能给两个老人调和好,只得嘱咐院长好好照顾两位老人,然后一个人怏怏地回到了乡政府。

过了一天,在院长的陪伴下,两位老人又到乡民政办办理了离婚手续。

9

一晃时间就到了冬季,北风像刀子一样在山上刮来刮去,天气已经很冷了。

有一段时间没去看望元友大伯了,心中很有些挂念,不知道他老人家是不是有火烤。他那个咳嗽的老毛病最怕过冬天了。等手头的工作忙完,我决定到福利院去看看他老人家。

院长见到我,苦笑着说,你元友大伯说回家看看,几天了也没回来,我正准备派人去他家里看看,怕他生病了。

我说,这事就不麻烦你了,我明天抽空去看看。

第二天。我就赶回了家。我知道元友大伯身体不好,很容易生病。如果他真的生病了,我得想办法把他带回来治疗,不然他那咳嗽的样子看起来真的很痛苦。

我去元友大伯家里,见到元友大伯正在收拾猪圈,根本没有生病。

我说,大伯,你弄猪圈做什么?

元友大伯停下手中的活,对我笑笑说,我想回家来住,再养一头猪。

我听了一惊,说,你在福利院好好的,怎么要回来住了?

元友大伯说,那种地方我住不习惯,闲得难受,还是回家来住着心里踏实。

见元友大伯这么固执,我知道再劝下去也没有用。于是不再多说什么,嘱咐了他几句注意身体的话,就回家了。

我在家住了一晚,跟父亲说,让他经常去看望一下元友大伯。父亲说,我都照顾几十年了,还用得着你嘱咐。你放心,我会经常去看他的。

对父亲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他是一个有责任心和爱心的好老人。

没过多久,突然接到父亲请人带来的口信,说元友大伯已经去世了,让我赶快回家。我向领导请了假,又找民政办的人说明了情况,让乡里帮忙解决点安葬费,然后才赶回老家。

元友大伯家里已经来了好多人,都是一个村子的,听到大伯的死讯,都来帮忙安葬。

顾不上和乡亲们打招呼,我径直来到大伯的床前。大伯静静地躺在床上。身体已经冰冷僵硬了。大伯是突然走的,走得很安详,那张干瘦皱巴的脸上,已经再也没有痛苦的表情。他现在这个样子,很像是睡着了。只是,他这一睡,永远也不会醒来了。

我们家乡的习俗,在把死人装进棺材之前,要给他用干净的白布净身,然后穿上一套新衣服,收敛好了才能入棺。

父亲等我回来给大伯净身,他知道大伯身上的秘密,怕被村里其他人知道了,所以一直等着我。父亲说,就我们俩人给他穿衣服吧,让别人看见大伯身上的那些刺青不好。

我和父亲把进房间里的人都劝了出去,然后关上门,为大伯净身。我们用剪刀把他身上穿着的那件旧衣服剪掉,然后用一块干净的白布,在一盆干净的水中清洗一下,拧干了给他擦身。我细心地擦着大伯的身体,当擦到那些图案的时候,我更是小心谨慎,生怕一用力就触痛了他。我知道,这些伤痕,让老人痛了一辈子,不是受刑时的那种皮肉之痛,而是一种持久的、隐忍的、屈辱的心痛。

我久久地盯着那些伤痕,在心里默默地对大伯说,那些让人流血牺牲,给人带来痛苦和屈辱的日子都走远了,也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找遍了大伯家里的箱箱柜柜,没有找到一件像样的衣服。父亲想让人去买几件,我想了一下,就劝父亲算了。我记得第一次来慰问大伯的时候,大伯曾经用手摸过我穿的军装,还夸过我的军装料子好。于是,我脱下自己身上的那件军装,给大伯穿在身上。一个老军人,能穿着军装去另一个世界,也算是对他的一种安慰吧。

大伯下葬的时候,突然就下起了大雪,纷纷扬扬的雪花满天飞舞,像迎风飘洒的纸钱。看来,老天也被这位痛苦一生的老人所感动。

埋葬了元友大伯后的第二天,我回乡政府的时候,又特意绕道来看他的新坟。让我惊异的是,元友大伯的坟前站着一个老婆婆。那是他在福利院结过婚的那个婆婆。此时,婆婆头上飘动的白发,像覆盖在大伯坟头的雪花,一样的洁白无瑕。

好大的一场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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