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宁
好多年前,每年春节回老家过年,爸总会买一桶二锅头。那种10斤装的大桶,拎着上车下车,中间还要倒一次车,很麻烦。但爸每次都会带给大伯。
大伯和爸的面貌有几分相似,气质却有天壤之别:爸是武装部的干部,衣着得体,气宇轩昂;而大伯,在冬天见到他,永远是那身灰扑扑的旧棉祆,面容也是黝黑的,额头早早就有了深深的皱纹。他吃饭的时候会喝点儿酒,很陶醉于爸带回去的高度二锅头,说这才像酒。
爸和大伯一起喝酒的时候很少有对话。在我记忆中,大伯从不曾去过我家。有时会疑惑大伯和爸的感情,明明是亲兄弟,交往却那么少。
大伯不能再喝二锅头的时候,我已经工作了,爸也已经退休。因为有了车,再回老家,我们会带一些家里不用的家电、旧衣。对那些旧物,大伯都乐于接受。只是那一年的二锅头,虽然买了最贵的,大伯也只咂咂嘴表示惋惜,说医生不让喝了。
爸沉吟良久,说:“还是去市里的医院看看吧。”
大伯摇头:“这点儿病也要不了命。”
爸就不再说什么。那以后,回老家带的包裹中再也没有了二锅头,而是换成大包大包的药。每次爸都买很多种药,然后戴着老花镜把服用方法写在纸上。回去后,反复叮嘱堂哥,要他按时给大伯服。
他们都老了。在一起,话依然很少,只是叮嘱 :好好吃饭,按时吃药,有事打电话。但大伯从来没有主动给爸打过电话,甚至连我唯一的堂姐出嫁,大伯也没有通知爸。
爸生气了。大伯的言语缓缓的:“你们回来也是花钱,在外面赚钱哪儿有那么容易?不管刮风下雨都得去上班,还得看人脸色。平常买米买面的都要自己花钱,房子又贵。不比我们,自己地里都有,连油都是自己打的,天不好就在家睡觉,老天爷都管不着……农村人,比你们活得容易。”
那是我第一次听大伯说那么多话,也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观点,忽然觉得这些年对大伯和他那种生活的同情是那么苍白。
没想到,一直养尊处优的爸先出了大问题,食道癌。手术后回到家,爸才告诉了大伯。于是,大伯第一次去了我家。
大伯在爸对面坐下,问 :“吃不下东西?”我跟大伯解释:“这种手术,在很长时间内都会影响进食……”大伯并没有听完,便摇头打断我,对爸说:“别听医生说的那些,只管吃,只要能吃饭,什么病都不怕。”
病痛的折磨让爸极其憔悴,但大伯的到来让他很激动,他用力点头。那天中午,爸吃了手术后最多的一顿饭。
一年后,癌细胞转移到淋巴,爸再次入院。大伯急匆匆赶到医院的那天上午,爸已经进入昏迷状态,被送到了重症监护室,无法探视。大伯在监护室门外站着,不管我们如何劝说,也不离开,直到夜晚才被堂哥硬拉走了。
两天后,爸去世了。按照爸的遗愿,我把他的骨灰带回了老家。守灵那晚,大伯在爸的棺木旁,不说话,坐了一整晚。
第二年清明,给爸上坟。大伯问我:“那时候,你干嘛非把他送到那个地方去,不让我见最后一面?”我一愣,半天才意识到他说的是重症监护室。“我当时……当时只想做最后的努力,留住爸的命。”
他摆摆手,不再看我,自言自语道:“都不在他身边,他一个人多害怕呀。”有混浊的眼泪从他眼中缓缓流出,沿着他面容间遍布的皱纹纵横。
对他来说,生死的事早就看开了。让他疼痛的是,最后一刻,他不能陪在爸的身边。
当年,爸和大伯一起报名应征入伍,大伯的条件更好一些,被接兵的首长一眼看中,两个人都可以走。奶奶却不能接受两个儿子同时离开,痛哭不已。
后来大伯对爸说:“你走。”说完大伯就没了踪影。爸走的时候,大伯又宽慰爸说:“走吧,家里有我。”
前前后后8个字,定了两个人的结局。
就这样,爸走了,大伯留了下来,两个人的命运从此有了天壤之别。爸一直在部队升到团级,转业到城市,生活优越安逸。大伯则留在农村照顾奶奶,成家后生了4个孩子,多年来生活拮据——所有这些,在漫长的光阴里,爸没有提起过,大伯更没有,好像很多年前并不曾有这件事发生。
大伯从不曾有任何遗憾和抱怨,或者,大伯知道,若他委屈抱怨,爸在外面必不能过得心安。也或者,对他们的感情而言,原本没有谁付出谁亏欠这一说。
这就是他们的感情吧。有生之年,他们相处的时间有限,更没有过什么关于情感的对白和承诺,只是一对寻常的兄弟,小事不扰,大爱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