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荔子
一位陕西农民,写了60年的日记,记录了他以及他所在的乡村60年的生存经历。在他去世后,这份原汁原味的历史记忆得以与读者见面。平凡琐事中的震撼人心,人间烟火中的规律呈现——这本中国青年出版社推出的名为《农民日记》的图书,赢得了普通读者、历史学者和社会学者的关注。
一记就是60年
“自父亲撒手去世之后,我们一家孤儿寡母,日子一天比一天难熬……”
这是侯永禄的第一篇日记,写于1940年年末,当时他9岁。
从那一天起,侯永禄用各种颜色的笔,各种颜色的纸,记录下自己琐碎的日常生活,一天不落。在他漫长而琐碎的记忆中,在油盐柴米、居家度日的细节里,1940年以来的中国乡村历史的血肉呈现于斯。在他巨细无遗的描述中,在所见所闻、所感所想的文字里,见证了一个民族的发展脉络——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三反”、“五反”、互助组、合作社、人民公社、三年自然灾害、“文化大革命”、改革开放等不同时代背景下的“三农”问题,折射出一个家庭、一个村庄、一个民族的命运……
翻开书的第25页,他在1949年农历10月某几天的日记里写道:“新中国成立了。合阳县的村村乡乡都举行了各种各样的庆祝活动,位于最南端的路井乡格外热闹。除召开大大小小的庆祝会、座谈会、报告会之外,庄稼人用民间‘社火来表达自己发自内心的喜悦之情。”
他用平实而丰富的细节,真诚地记下了自己的见闻与情感。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导檀传宝曾经说到,他几乎是一口气读完了整本书,那个时代重新回到自己的眼前。在他看来,《农民日记》用真实的史料,比较客观地反映了历史进程和当时人们的想法。“我现在到处推荐这本书,把它放在床头,作为研究时的参考。我准备再买一本,给我父亲看。”
一代人的辛酸与欢欣
对于普通读者来说,或许更会被日记描写的个人生活所打动。侯永禄一字不识的母亲,知道识字的重要,节衣缩食,送他上学读书。在学堂和后来的师范学校里,他知道了《三字经》、《百家姓》、《朱子治家格言》、四书五经,知道了孔子、孟子及“仁、义、礼、智、信”,也知道了陕北延安……他的文字与见识,比一般村民更有智慧,这些贯穿日常生活的素材,在侯永禄的笔下,既朴实敦厚,又生动有趣。
若是陕西人,定会熟悉那些秦腔秦味儿的村言土语。一路看下来,也能记住不少。有“死水怕勺舀”形容“坐吃山空”。还有“大包干”时的顺口溜:“铃一响,心乱咧!社员就像猪贱咧,只怕大工分叫队长相好的满占咧!”
若是农村人,定能想起令人忍俊不禁的乡规民俗。日记中有一段写的是农村说亲的事情,非常精彩。在侯永禄13岁的时候,他母亲就央人给她说亲。说亲的人去了,先神秘地把侯永禄家说得好比天堂,却又并不道明,直到女方家长一再追问,他才叹口气说:“唉!世事就是这样,各为各成,各家说的各家话。人家说媒的都是向着男方,都给男方办事。只有娘家人最体心,才会替你着想。有多少人要我给他娃找媳妇,我都不愿说给咱焕儿!只好把别的姑娘给说上去。这次确实是方圆几十里都选不来的,才来给咱娃说的。”“到底是谁家,你快说呀!”老汉干咳嗽了一声,银焕妈忙说:“焕儿!快来呀,快给你四哥烧喝的去!这一会儿净说了话了,把这事给忘了……”随后,他又说了那边一通的好。等到男女成亲,女方家长才发现,他说的房子是空的,他说的地没人种,整个就跟现在说的“有房(租房)有车(自行车)”一个样。
其中还写到他如何教育自己的子女,在困难时期,他被乡亲称为“钢公鸡”,一分钱都要算计着花,但得知孩子看了一场1毛钱的电影没交钱时,他却坚决要孩子马上把钱交回去。
不过,日记中也记载了许多令人辛酸和遗憾的生活。比如解放前的衣食无着,后来人盲目跟从集体的意识。
五六年的出版历程
2005年春节,75岁的侯永禄去世,没有看到他的心血变成“铅字”。
他也并没有这样的奢望,写日记只是他的一个习惯。一支钢笔,一个小笔记本,是侯永禄每逢出门必然随身携带的东西。不管去哪儿,不管忙闲,每天晚上都会写上一段。有时,还饶有兴趣地教儿女去读。就像记录史料一样,还不时让别人看他记录的有没有疏漏。
在父亲日记及书信阅读中成长起来的儿女们,如今家家幸福美满。这其中包括侯永禄最疼爱的长孙侯亮。侯亮毕业于西安交通大学,现正就读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研究生。正是他,实践着《农民日记》出版的愿望。
“爷爷每天都会记下当天发生的事情。日记就放在炕桌上。很多年的翻阅,让各种纸张已经发黄。他有时还会拿这个教奶奶认字,我一会认字,就开始读这些日记。”27岁的侯亮把时间拉到十几年前。
“小时候看,是觉得很好玩,偶尔看他写每天发生了什么,里面都是身边的人和事。上高中的时候,我就主动去看,因为我也喜欢文学,这里面有很多细节,是我不知道的东西。上大学时每次放暑假我都会看,这时候,我不再是为了熟悉那些生活,而是用里面的材料印证我学的东西,看他和书本上的历史有什么不一样。”侯亮这样叙述他三个时期读日记的感觉。
而现在,他正在学习导演,很多同学问他会不会拍一部描写爷爷的生活的电影,他说,这是一代人的生活和精神,我必须到40岁以后才能拍,看得越多我就越感觉积淀不够,我们对上一代和上上代的生活,了解得太少,所谓的了解也只是以现在的眼光来做出揣测,很多大学生都是这样。
让更多人分享一代人的经历,使侯亮决定寻求机会出版这长达200万字的日记。大概五六年,他才辗转将爷爷的这本《农民日记》出版,让大家见到了这本见证了中国农村六十年历史的书。
《农民日记》摘录:
1951年2月13日
路井乡的农民和全国人民一样,积极响应毛主席发出的“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号召。贫下中农子弟纷纷报名参军。群众敲锣打鼓,给参军青年披红戴花,热情欢送,并开展了拥军优属和募捐、捐献活动。我在团支部、学校、合作社、群众会等各种场合共捐三万两千元现金和六斗八升小麦。
1958年11月1日
全公社宣布吃饭不要钱。我十分惊奇!难道真的进入共产主义社会了吗?真的到了物质极大丰富、人们的觉悟极大提高的程度了吗?真的能实行“各尽所能、各取所需”了吗?那么,为了定额记工,为了包工、包产、包投资的“三包”,让人辛辛苦苦,不知熬了多少透天亮干的工作真的就不需要了吗?吃饭不要钱,那么食堂也就不要馍票、菜票了吧!财会人员也就轻松多了。真是谢天谢地,谢谢党和毛主席了。
1960年7月10日
秋收后,粮食标准更低了,更不够吃了,菊兰心里更着急了!虽然她身怀有孕,仍时时刻刻想着全家人今后的吃饭问题。阴雨天,队里没安排活时,菊兰便提上笼,去收割完的豆子地拾豆角。只要是地上有的,不论是黑的、绿的她都拾回来,剥成豆粒颗煮着让孩子们充饥。后来菊兰又到埝头坟边挖野菜,蒸成菜疙瘩来吃。由于风雨不避,衣服湿透也不顾,久而久之,湿气入了内,身上便起了“风屎”(湿疹),又痛又痒,十分难受,用手搔破皮肤也不顶事。我给她身上写毛笔字: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也不顶用,几年也治不好,后来吃“海拉明”药片,才稍轻一些,但她一用凉水洗手,病就又复发了。
1986年7月28日
暑假到了,引玲又把电视机带回我家里,当晚就在门房里放开了。晚上演起了《济公》,来看的人比平时更多,房里也挤不下,我干脆把电视机搬到房门口前,让大家在院子里看。电视预告要放《西游记》,而且是上午9点钟放。我怕白天光线太强,看不清楚,便在房门前用帐子和凉席搭起了大凉棚,遮暗了光线。
由于白天光线太强,村委会的大彩电也不放电视,到我家里来看电视的人就更多了,甚至路二大队的人也来看。电视机跟前的光线暗了点儿,远处的人却在太阳底下热得不行。我便将凉棚再扩大,席不够用,连新凉席也搭上了;小凳子不够坐,拉出长凳子、椅子、门槛、木板、饭桌,连石墩、砖头都用上了,宁肯自己不坐,也要让来的人有座位。
来我家看电视的人虽不是人山人海,却也算得上是人来人往!人多时竟有百余人,我家里从没来过那么多人。引玲带走了电视机后,晚上还有不少人来打问着想看哩!整整50天,虽然黑天白日整得人昏头转向,扰得我们干不成活、吃不好饭,但全家人心里总觉得乐滋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