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茂云
大伯走了,安静地走了;在惊蛰季节,万物复苏,他枯萎了,永远。
大伯是去冬一枚树叶,捱过了腐朽就掉了。那颗树上还要生出鲜嫩的芽,茁壮成绿绿的叶子,尔后,还会有鸟鸣、风吟、月映、雨润,但那片叶子再也不是大伯。
大伯像他经常俯首时不时打响的口哨,清清亮亮的一声,羞羞涩涩,未等听到,就没了,稀释在风里。
大伯的命运就是他播种下的一粒种子的命运,之后在我十年九旱的家乡努力长成了一颗朴实的庄稼。一茬一茬,前赴后继。我因此觉得播种和收割都是惨不忍睹的事情,唯耘锄薅,草才有少许实在的意义。大伯是一株庄稼,如今早转化为能量或者尘埃,回归土地,生长出看不见的意义。
某年“六一”,大伯赶毛驴车拉了满满当当一车烟酒茶,接我回家。我是中学教师。大伯让我盘腿坐在车厢的中间,大伯说:不偏沉。然后冲我微微一笑,温和而慈祥,像一株成熟的向日葵,涂抹上了阳光。
天暖暖的,路两旁的庄稼水墨画般油汪的绿。
大伯搂着鞭杆,坐在辕上,翘起二郎腿,有节奏地点着右脚尖,下面好像有一面架子鼓。大伯眼光散漫,瞅着远天,任驴“闲庭信步”。我让大伯敲打驴快点走。大伯回头:不着急,驴也乏了!朝我笑笑,向日葵般的光泽。过了一会儿,大伯撬开一瓶啤酒,递给我:这样时间过得快!我让大伯自己也撬一瓶,大伯说他不喝,嫌马尿味儿。我喝一口啤酒,看一看天,看一看路,突然觉得喝着啤酒看天看路平添了许多看头,于是喝得越来越慢,竟痴迷了。
到大伯家门口,大门外用大白粉刷的儿童电影中才有的稚拙的“小卖卩”前,驴自动停了下来。大伯搂紧鞭杆,跳下,照着我:看!大伯对驴的表现欣慰自豪,说着,还抚摸了两下驴鬃。
大伯是庄户人,深谙春天对于农民的沉实份量;大伯不愿因为他的离去影响了子女们下种,冥冥中靠强悍的意志选择了这个农闲的空档离开,也算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只是这些词汇有拨高大伯形象之嫌,大伯会很不舒服——冷不丁给穿惯草鞋布衣的大伯换上锃亮革履,大伯肯定不干,硌脚,走了一辈子土路的大伯连路也不会走的。就算追加吧!反正大伯也不知道。反正许多追加,都是生者对死者的嘲讽甚至污辱。
住在小镇,柳絮飘扬的时候,我就觉得大伯就是一片柳絮,悄悄地飘来了,静静地飘走了,在那个就要春暖花开的季节,在多得没法算计的飘飞中陨落,或者根本奢谈陨落,就是飘零,连沉寂也算不上。悄无声息。轻轻地,让人无法察觉,很快也就没了,没得没法找寻。
大伯的儿女说,大伯没有累害人,走得干净、利索。他们的脸上漾着欣慰和自豪的潋滟波光。大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也是光彩照人,牺牲了自己,照亮了他人,大伯春蚕到死、蜡烛成灰。
大伯细高个,脸跟个儿一致,也是长条。村里戏语:小金连怎打扮也不好,银栓栓怎戏也不恼,二金贵怎吃也不饱,刘某人怎忙也不跑。怎忙也不跑说的就是大伯。大伯的右腿稍向右撇,大伯走路时衣袖筒得紧紧,嘴角夹一支烟,边迈八字步边从嘴角往外嘘烟。细心的人都会发现,大伯永远是微微笑着的。就是这样一个慢条斯理的人,步行去旗里,来回六十公里,太阳一出大伯也出发,太阳还未落山大伯已经盘腿坐在炕上。大伯说:阳婆怎能跟我比?哈哈……大伯笑着,赶紧吸溜一下落下来的鼻涕,让一旁的人都觉得嘴里老咸、喉咙堵塞。
大伯勤快,农忙季节不用说,农闲季节别人闲他不闲。大雪纷飞,大伯向大妈诡秘一笑,把毡包一挎,走了。晚上,灯一亮,大伯跟随一股冷气扑门而入,毡包一掀,就像渔民在岸上撒网,一地的收成:沙鸡、百灵、麻雀……应有尽有。大伯胡须上的雪霜化成了水珠,大伯的笑颜鲜润,似刚浇过的花缓缓绽开,平添一丝典雅。大伯站在当地,像个犯错的孩子,来回搓手;眼睛微微上扬,瞅着伯母的表情。伯母的额头是两对称的火罐印。伯母刚从睡梦中醒来,两手把纷乱的头发向后拢了拢,重新把发卡别牢,瞟了大伯一眼:你个活死人,倒地下就不管了?大伯突然像在懵懂中惊醒,极速对伯母把笑容全面展开:
“对、对,活的,养!死的,咱褪了吃!”大伯和孩子们一顿手忙脚乱。
年一过,大伯挎一箩头,操一只自制的粪叉,天蒙蒙亮,大伯就悄悄披衣悄悄掩上门走了。等伯母早饭熟了,大伯已经捡回两箩头粪了。大伯圪蹴在地下,扒拉两口饭,吸溜两下鼻子,燃一支烟,叼上,又走了。院口外,东边一堆是牛粪,煮饭用;西边是一堆猪粪,地里洒,像山头。
下雪后的夜里,大伯用钢筋焊接夹子,放在兔子或者狐狸踪迹延伸的蔽风隐暗处;把赶制几天用马鬃编织的网掩埋在雪地,撒上谷子。第二天一早,大伯把一天最早的收成和惊喜提回了家,像擒拿回了俘虏。也有没收成的时候,大伯也是笑着,乐此不疲。有一年,大伯套回一窝小狐狸,欣喜若狂,在院里汗流浃背挖了一个坑,准备家养狐狸。夜里,狐狸不停嚎叫,伯母说就像死下人了。大伯筒着衣袖,把狐狸背到他放羊常去的山坡放生了。村里人说,愣货,剥下皮能卖好价钱。大伯一笑:说甚也晚喽!
大伯最早是开柴油机的,用柴油机带动加工小麦机。村长买回柴油机像慈禧第一次见汽车一样,怎么看也无法下手,村里人说:村长买回了一瞎圪蛋。放了一天羊的大伯吸溜着鼻涕,两手在这个铁圪蛋跟前左摸索右摸索,突然拿起摇把死劲一摇,“突突突”,柴油机着了,村里史无前例有了机器隆隆声。人们把大伯叫柴油机手,大伯名声大振,不久就迎来了甘肃来的伯母。一贫如洗,穷得连个盖光屁股的巴掌大瓦片也没有的大伯因此娶了亲。
人这辈子都是机缘,没有柴油机必然就没有大伯的姻缘。
村里很快通电了,喷粉机换成了锥形磨,柴油机成了电动机。大伯也就由小姐沉沦为丫环,总统下野,官吏成了小民。大伯回家也就在地下圪蹴的时候多了些。
村里谁家炒莜麦,就请求伯母让大伯帮忙,伯母一脸爽快:反正他也没做的。有红白事宴请大伯挑水,伯母一百个痛快:反正家里他也是个坐,去吧!去吧!大伯炒的莜麦最好,均匀,舒脆;大伯挑水什么时间也是满瓮。在家里,大伯挑水挑得忘了,经常剩一桶,伯母就说:活死人,倒了!大伯就洒了院,均匀细致,“繁星满地”。
大伯有五个子女,选对象找人家都是伯母的事儿。逢有人拦着向大伯提亲,大伯总是一脸慈祥,笑笑:他妈在,你先回家,我挑担水。孩子婚庆,众人劝大伯换换衣服,正襟危坐,等女婿或媳妇敬酒,大伯就说:换甚,有甚换头。等推搡坐下,如坐针毡,不停起来,嘴里嘟囔:敬你妈就行了,敬我做甚。脸红得像樱桃。
一年四季,大伯把院子打扫得比别人家的客厅的地面都洁净,直到他躺下不能动的那一天。病床上,别人扶他坐起;他无神的眼睛瞅着杂乱的院子,微微叹气。
大伯在春天走了,前几年牙齿大多脱落,舍不得镶,吃油茶,炒面糊糊泡馒头。蹲在地上,边掰馒头边笑着说:糊糊泡馒头,简单,我就不上炕了。
生命最后几天,大伯几乎是央求子女不要再花钱了,留下往有用处花。
大伯走了,表情僵直,没有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