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云仙
已近傍晚。母亲在堂屋的八仙桌一侧坐着,正与人闲聊。细看,这人是邻家伯母,她那一头稀疏的白发,在暮色中很是显眼。
邻家伯母年长母亲十余岁,居所与我家相距不足百米,近年我每次回家探亲,总能见到她的身影。她经常来我家和母亲聊天。她们聊村里的闲事,聊田里的农事,也聊各自的心事。两位老人都是早年守寡,同样,孩子们又都不在身边,于是她们经常走动。这样好,二老既少了冷清,有事还能照应,这让我很是欣慰。只是这十几年来,我眼见着伯母一天天衰老,原本一头黑发,也就十多年光景,已像极了初冬的芦花,一片雪白。
见我进屋,伯母并没移动坐在板凳上的身子,她是听着我俯首大嗓门贴她耳朵的招呼,才迎向我的。她将藏在皱褶里的眼皮使劲向上抬了一下,很快又半合上,然后才慢悠悠地用慈爱的口吻说道:“呵,闺女又回来看你妈了。”伯母的话声拉得很长,听得出,这话既有羡慕的成分,也有一种浓浓的伤感情绪。
伯母有两个儿子,且也都已子孙满堂,可他们不仅不回来探视老母,可恨的,还都将伯母的电话拉黑,幸好我母亲还留存有她大儿子的手机号码,所以,伯母要跟儿子联系,居然还得通过我母亲。
稍坐后我才知道,这回伯母过来,还是请母亲帮忙打她儿子电话的,她说自己再没有一丝气力,连走路都成了问题,她要大儿子回来一下,好交代后事。伯母耳朵早就半聋,平时母亲与她说每一句话,都得大着嗓子对着她耳朵像吹气球一样,才能让伯母听进些东西。伯母瘪着的嘴巴在不停地咂着舌头,好像嘴里有一颗永远吃不尽的糖果。我不知这是她近年来养成的习惯还是得了啥毛病。耳背,眼花,听不清楚手机声,看不清人面,还有动不动用手机不厌其烦地给晚辈们唠叨已讲了数百遍的后事,已连亲骨肉都再不想与她联系。
母亲没有违伯母的意,将她的意思大致转告了她儿子,随后,母亲又把对方传来的意思吃力地转达给了伯母。
伯母的大儿子一如既往地说是忙,说自己身体也差,不会回来探望她了。伯母听了还在为儿子说话,她喃喃道:“哦,不是嘛,也都六十多岁的人了,都要撑一大家子啊,我却一点也帮不上忙……”说着说着,老人就淌下两行浑浊的泪水。
伯母流泪时不动声色,这泪水好像只是寻常的排泄物。
母亲去年年底私下就跟我说过,说是伯母患有重病,估计挺不过年关,可老人硬是又飘摇了将近一年。看眼前伯母这残年风烛样,我心头不觉一阵发酸,真不知老人这样熬着的活,是福呢还是受罪。
丢了电话的事,伯母又开始与我唠嗑家长里短。我感觉显闲,便倒了盆热水为母亲洗脚,然后操起了剪刀,为她修起了脚指甲。
伯母见样叹了口气,说道:“哦,下辈子我要是摊上个闺女就好了。”
母亲笑答:“嗯,这话实在,丫头贴心。”
两老闲聊间,我已为母亲细心地剪好脚指甲,在我为母亲穿上袜子时,见夕阳照射中的伯母正半眯着眼睛,伸着个长长的脖子细盯着我,她骨瘦的双手在不停搓动,脸上流露出欲言又止的羡慕与渴求。
明白了伯母的意思,我扭头和悦地对她说:“伯母,我也帮你剪剪脚指甲吧。”
母亲知道伯母是听不到我说话的,她凑着伯母耳边自豪地大声说道:“闺女说要帮你剪脚指甲哩!”
伯母听后惊讶中充满喜悦,连点了两下头。怕板凳上坐着不稳,我将伯母搀扶到沙发上坐下。我半跪着,先为老人脱下脚上的鞋子。这鞋的鞋面粉红网状,是年轻人夏天才穿的运动鞋。很明显,该是她孙女的旧鞋。
脱下老人的袜子,就见着了两只干瘪青紫的脚板,这情形,让我立马想起父亲病故换鞋时的那双脚来,刹那间,我心里打了个寒战。更让我感到惊悚的,是在我為这一双瘦如枯枝的小腿挽起裤管时,伯母的腿上竟会落下一阵犹如雪花般白的皮屑!这些皮屑随大门外挤进的东风在残阳里飞舞,让我惊吓得一时手足无措。
伯母应该知道了这些,她不好意思地用商量的口吻对我支吾:“老婆子的脚,太脏……不难为闺女吧……”
听了这话,我好像刚发现伯母还活着似的,终于回过神来,马上咬牙大声应道:“哦,没事,您就当是自己闺女侍候您一样就好!”
虽是有了心理准备,可当我将伯母的那双脚放进温水盆清洗这刻,心中还是再次泛起一阵寒意:老人的十个脚趾僵硬地并在一起,几乎无法分开,从脚踝到脚板,已凉得一如冰块,这让我有了一种触碰到死神的感觉。是的,那一刻,我好像手中所握的脚绝对是一个即将或已经离世的人的脚,我忽然有要呕吐般的难受。我感叹,这双脚曾是多么勤快,是在它田间地头的匆忙步履中,她的儿孙们才有了今天的好日子,而现在呢?咋就成了她所有骨肉的弃物?
我细心地为伯母剪修着脚指甲,比为母亲修剪时更用心。
87岁的伯母低着头不停地与我说话,瘪着的嘴巴说出的话虽是已不太清晰,但我习惯了,仍然听得懂老人每一个发声的意思。
“闺女啊,我这辈子,除了父母,就你帮我剪过脚指甲……哦,以后……哦,应该没有以后了……”伯母说着说着又停了下来,我抬头一看,见她一只手在用衣袖擦拭着眼睛,而另一只手正把口中松动的假牙托回原处。
怕是真正感觉到了自己的生命到了尽头,要尽可能地与还会与她有联系的亲人道别,伯母说还要打个电话给自己弟弟。看她眯着眼睛,艰难地在自己手机键盘上寻找着一个个数字,我佩服她还能记得起亲人的电话号码。这个年纪,这样的身体,真不知需要用什么样的心思才会记住这些阿拉伯数字,大概用“铭记”一词来表达这种记忆是最恰如其分了。
电话是我替伯母打的,那头是她弟媳妇接的电话。这女人的声音传来,我明显感到了对方有不耐烦的意思。也难怪,那头说,前一天她男人摔倒了,大腿骨裂,刚从医院看了回家,没心思也没能力管别人的闲事。
我知道,这一刻,我无论告诉对方实情,还是告诉伯母实情,都没有任何意义,于是,我用最热情的口吻对伯母说:“通知了,不过,你弟媳转告,你弟弟这阶段实在太忙,要过段时间才能来看望你老姐姐,请老姐姐你自己照顾好自己。”我虽是满口谎话,可伯母努力听清后,脸上绽开了极其少见的笑容。
不多时,伯母的脚指甲修剪妥了,她哆嗦着一遍一遍抚摸着枯骨般的脚趾,仿佛在抚摸着一件工艺品。她在享受中嗫嚅道:“这指甲别……别再长了,闺女给……给修剪的,闺女长得好……好看,指甲也修……修得好……”
伯母忽而又阴郁起来:“这……这也许是最后一……一次啦……”
伯母起身回家,我说送她,她婉拒,说她自己还能走回家。老人跨出门的那刻,她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拄着拐杖,回过头来郑重地对我说:“谢谢闺女了啊,谢了。”
伯母历经世事,我却在那一刻,看到了她人之初的善。
黄昏的寒风吹起伯母的衣角,也将她的一头白发吹成了一丛枯草。
伯母走了。那个拖着长长影子的矮小老人,蹒跚着走在人生一个萧瑟的冬季。
责任编辑 菡 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