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田宗伟 葛玉蓉 编辑/于翔汉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杜甫
当我们在领略三峡的力量、气势、雄浑、壮美的同时,是不是也感受到了它百折千回勇往直前的品格和由它滋育出的“虽九死其犹未悔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的人文精神? 摄影/杨铁军
峡江,你去过吗?没关系,既使脚没去过,心一定去过的。
那是一条啥样的水?它是“地与山根裂,江从月窟来”,是“水从天上下,舟自地中来”,是“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是“碧丛丛,高插天,大江翻澜神曳烟”。虽在南方,一点也不同于“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的秦淮,也不同于“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潇湘。它雄奇、伟岸、宏大、壮烈、瑰丽,孤绝于神州大地。
你在领略它的力量、气势、雄浑、壮美的同时,是不是也感受到了它百折千回,勇往直前的品格和由它滋育出的“虽九死其犹未悔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的人文精神?
让我们随着诗人的指引,到峡江去神游一番。
峡江,是指长江流经三峡的一段。自四川宜宾到湖北宜昌江段习称川江。其中重庆以上称上川江,以下称下川江。下川江长660公里,蜿蜒于四川盆地南部边缘低丘地带,接纳岷江、沱江、嘉陵江大支流水量倍增。下川江因穿过著名的三峡,两岸山峦夹峙,水流湍急,又称峡江。
三峡山势雄奇险峻,最大切割深度达1500米。江流奔腾湍急,江水最大流速达到每秒8米,峡区礁滩接踵,夹岸峰插云天。图为峭壁上的古栈道。摄影/杨铁军
长江自唐古拉山奔腾而下,挟沱沱河之冰凌、通天河之雪浪,越玉壁金川,汇蜀山九水,来到夔州。在这里破夔门,穿巫峡,闯西陵,天地云水,在此演出了长江交响乐中最具华彩的一章——三峡。
这里山势雄奇险峻,最大切割深度达1500米。江流奔腾湍急,江水最大流速达到每秒8米,峡区礁滩接踵,夹岸峰插云天。
“瞿唐峡口彩云间,白帝城南不可攀。西控巴渝收万壑,东连荆楚压群山。”三峡的序曲便是这般拉开。
“三峡传何处?双崖壮此门。入天犹石色,穿云忽云根。”“众水会涪万,瞿塘争一门。”雄伟壮丽的瞿塘,壁立千仞,气势磅礴,雄贯古今,令人到此陡生阳刚之气。
“巫山十二峰,皆在碧虚中。回合云藏日,霏微雨带风。”“巫山凌太清,岧峣类削成。霏霏暮雨合,霭霭朝云生。”幽深秀丽的巫峡,云霞萦绕的巫山十二峰,灵秀而神妙。
“扁舟转山曲,未至已先惊。白浪横江起,槎牙似雪城。”“风瑟瑟,树萧萧,泄滩水落新滩高。蜀道青天不可上,横飞白练三千丈。”西陵峡滩多水急,行船到此,凶险非常,充满一种险绝之美。
而一出南津关,天地又为之一变:“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
三峡之美,就这样直观地表现在雄、险、奇、幽间的起承转合。这里,无峰不雄,无滩不险,无洞不奇,无壑不幽。
罗斯福曾说,每个美国人都要去看看科罗拉多大峡谷,因为峡谷是用时间缓慢雕刻出的惊心动魄。和科罗拉多大峡谷纯粹沙石沟壑的粗犷相比,三峡更完美地将山水、丛林、文化景观结合到了一起,而且三峡还是全球前五大峡谷中唯一能够行船的大峡谷。
从游船中观赏三峡,你会发现,三峡的山川云水,在运动中交融混响。美学上的阳刚与阴柔,崇高与优美,坚实与空虚,明丽与神秘如此和谐地交织在一起,从而形成独特的三峡美学特质:雄秀险奇的交融流观之美。在雄强中隐藏灵韵,舒徐中展现豪放,明丽中透析神奇,险峻中引发高亢。
三峡两岸的飞瀑急流、霓霞流云、重崖叠嶂、烟村野树、怪礁奇石变化万千,奇景叠出。
峡江是这般奇特多变、雄浑壮美,游历至此,怎不令人心旌摇荡?
而三峡的传说又为我们另开一境。
远古长江并非今天这样,曾经向西倒流。今天的四川盆地那时曾是一个内陆湖。洪水的泛滥使四川盆地苦不堪言。相传大禹整治好岷江后,便将目光转移到三峡,他手执利斧劈开巫山,江水自此滔滔东去。传说禹在疏浚三峡时,还曾得到神女瑶姬的帮助。
瑶姬女神与楚王的一段韵事,是三峡神话传说中最为闪光的篇章。楚怀王游高唐,梦与神相通,女神自荐枕席,称“巫山之女”。后人附会,为之立像,名“巫山神女”。宋玉《高唐赋》这样铺陈其事:“昔者先王尝游高唐,怠而昼寝,梦见一妇人曰:‘妾,巫山之女也。为高唐之客。闻君游高唐,愿荐枕席。’王因幸之。去而辞曰:‘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自此,“巫山神女”广为流布,“云雨”、“高唐”二词也便因此另有所指,而成为中国文学一个特有的隐语。
巴曼子,古巴国将军也。《华阳国志·巴志》载:曼子求楚出兵平乱,许以三城相谢。乱既平,曼子不忍割城让池,乃自刎以头授楚使,请向楚王致歉。楚王感动,以上卿礼葬其头,巴国亦以上卿礼葬其身。
三峡的传说就是这般不同凡响:勇猛、神秘、刚烈。
三峡是这般的雄奇、神秘。古往今来的大诗人,又用自己的生命激情和诗句美文,为我们辟就了一条雄奇、激越、悲壮、崇高的精神之河。
“雷填填兮雨冥冥,猨啾啾狖兮鸣。”(屈原)“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郦道元)“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杜甫)“瑶姬一去一千年,丁香筇竹啼老猿。”(李贺)“危峰入鸟道,深谷泻猿声。”(郑世翼)“猿声寒过水,树色暮连空。”(李端)这,就是三峡的自然生态,古朴,原始而又神秘。
“夔门通一线,怪石插流横。峰与天关接,舟从地窟行”(何明礼),“十丈悬流万堆雪,惊天如看广陵涛。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黄云万里动风色,白波九道流雪山”(李白),“绝壁耸万仞,长波射千里。盘薄荆之门,滔滔南国”(杨炯),“浪花高飞暑路雪,滩石怒转晴天雷”(陆游)。你看,山高水急,江山和鸣,千舟万舸不敢过,篙工柁师心胆破,可是,你听到了吗?船工们却是——
“一声号子,我一身汗,一声号子,我一身胆”。
千古峡江,河水泱泱,人生短促,怎不悲伤?于是一一
“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宋玉)“三朝上黄牛,三暮行太迟。三朝及三暮,不觉鬓成丝。”(李白)“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杜甫)融入自己的身世际遇,三峡又成了诗人伤春悲秋的原发地和多发地。
在这里,峡江是雄健畅达、清丽激越的,也是浪漫飞扬、精妙瑰丽的,有一种豪迈坦荡、气势磅礴的力,灵秀飘渺、氤氲千年的气,其雄强中又隐藏着灵韵,舒徐中展现出豪放,明丽中透析出神奇,险峻中引发着高亢。峡江使我们精神振奋又超迈死生,于是,一种悲壮崇高宇宙生命意识在这里形成,而奇特的峡江地貌和诗人的悲怆吟唱又将悲壮崇高在中华时空高高标举。
虽说三峡是全球前五大峡谷中唯一的能够行船的大峡谷,但在三峡行船并不轻松。
峡江,是指长江流经三峡的一段。自四川宜宾到湖北宜昌江段习称川江。其中重庆以上称上川江,以下称下川江。图为峡江出口:湖北宜昌。 摄影/杨铁军
“西陵峡上滩连滩,崖对崖来山连山。青滩泄滩不算滩,最怕是崆岭鬼门关。船过西陵峡呀,人心寒,最怕是崆岭呀,鬼门关!一声的号子,我一身的汗!一声的号子,我一身的胆!”
直到半个多世纪以前,川鄂之间还没有公路,川江是中国东西部之间的交通干道,而且是唯一的。这为世代峡江人提供了一条充满艰辛与惊险的谋生之路。
“西陵滩如竹节稠,滩滩都是鬼见愁。”三峡自古航道艰险,险滩密布,礁石林立,水流湍急。在葛洲坝建坝之前,它可能是中国长江甚至是全世界最险恶的一段航道。重庆至宜昌之间660公里航道上有阻碍航行的险滩311处,像青滩、泄滩、崆岭滩等有名的“鬼门关”就有37处,人们一直视川江航道为畏途。
有资料记载,解放前,从宜昌到重庆的600多里的江面上,每年至少要死亡上千人。当时的红十字会在峡江设立的水上搜救船队生意十分红火,峡江险滩天天有尸收。
但船工们已早置生死于度外。船工们常说,“河上两条路,一条是生路,一条是死路。”峡江船工们不叫江,他们叫河。“死了球朝天,不死又过年。”这,就是他们的生命哲学。
千百年来,在木船航运时代,江上木船的动力全来自船工的身体。每当逆江而上或者船过险滩的时候,船工们就得拉纤,就得“脚蹬石头手扒沙”。为了协调步伐和鼓舞士气,船工们就在号子声中掌握行进节奏,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川江号子由些形成。
在平静江面上航行时,船工们唱着旋律舒畅、悠扬动听的《平水号子》;当发现险滩准备投入紧张战斗时就唱坚定有力、充满信心的《见滩号子》;在闯滩夺险与凶滩恶水搏斗时,唱的则是急促紧张、气势强烈的《上滩号子》和《拼命号子》。
何为阳刚?何为力量?何为惊心动魄?何为激越悲壮?那是千百年来船工的生命与峡江激流的交响!为了生计,他们提着脑袋玩,拉船全裸体,一脸坦荡。这里没有什么和谐、柔美、富丽、辉煌,这里只有抗争与救赎,血性与刚强。这里是最原始的生命形态,这里只有简单朴素的思想。
学术界普遍认为,川江号子是长江水路运输史上的文化瑰宝,是船工们与险滩恶水搏斗时用热血和汗水凝铸而成的生命之歌,它的存在,从本质上体现了峡江人面对险恶自然环境的不屈不挠和豪迈达观。
而今,峡江已是高峡平湖,木船也变成了轮船,川江号子早已不在,但世代峡江人在号子声中爆发的生命力和豪迈达观将在我们的生命中长留。
为了根治长江水患,酝酿了半个多世纪的三峡工程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经全国人大表决上马。如今,昔日的激流已经平息,汹涌的三峡已经是一汪高峡平湖。曾经“两岸连山,略无阙处,重岩叠嶂,隐天蔽日”的三峡,曾经“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的大江,曾经纤痕鳞鳞、渔歌唱晚的巴人后裔一一今天是否依然?明天将去何方?
有太多的人怀念曾经的三峡,我也是。面对心灵故乡这方奇山秀水的河湖巨变,每一个人的心灵都会震颤。尽管有人对三峡工程颇多责难,但就像文猛先生《关于河湖之变的深思》所说,三峡毕竟不只是中国人文明精神中的一方题满诗情画意的画屏,越过精神之上的它应该是一方水土,而这方水土应该有渔歌、有白帆、有牧归、有炊烟。如果说华夏文明是半山腰中几间瓦屋,三峡应该是瓦屋前的菜园、小溪、捣衣石,应该是携伴精神的物质的东西。
我们为了蔽风寒建造房屋,要伐几棵树来作栋作梁,你会因为失去几声鸟鸣、几方绿荫而放斧?我们为了喂养生命的粮食而开垦几方山地,你会因为那枯萎的几星野花、那散落的几滴露珠而挂锄?
如今,低矮的街道已被漂亮的移民新城取代,峭壁上狭窄的栈道也将劈为沿江高速公路。移民,无论后靠与外迁,生活水平皆大为提高,我们怎么能自己在城里过着舒适的日子,却要保留原始的河流,以便有钱有闲时跑到那儿去观光旅游?
但不管怎样,三峡蓄水后,作为河流的三峡已经不复存在,三峡已成为一个巨大的人工湖,从河到湖的巨变,我们会失去许多关于河流、关于三峡的东西。譬如河的流动、河的方向,譬如曾经的河峡在江水的奔流中一种汹涌澎湃的险峻和高高在上的巍然,譬如河的流动唤醒人们的时间意识,就像孔子站在河边才可能发出“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感叹。
三峡之美,就这样直观地表现在雄、险、奇、幽间的起承转合。这里,无峰不雄,无滩不险,无洞不奇,无壑不幽。摄影/郑之道
可是,我们虽失去一些诗化的三峡,然而伟大的平湖毕竟打通了川江的道道鬼门关,使天堑变为通途;毕竟聚众水之力造就了一座世界最大的电站,让诗化的江水变成了托起中国人富裕、繁荣的银水,让长江中下游曾经一年一度紧绷的洪灾之弦舒缓如一支小夜曲。
站在这个高度,作为与时俱进的诗人墨客也应该有新的创作冲动与激情。唐代诗人繁知说:“行至巫山必有诗。”倘若繁知活到今天,目睹今日繁荣的平湖三峡,他依然会说“行至平湖必有诗,有诗必有新佳句”。因为,在奔腾咆哮的峡谷立起一道水上长城,正是中华民族在新时代的大手笔,与古代峡江人的开拓、闯关一脉相承,而且更加惊天动地。
过去,峡江是那样容易激发人们的诗情、塑造和提升中国人的审美意识,今天,三峡人又创造了新的人类奇观。无论过去与现在,峡江永远是那样的惊天动地,不同凡响。这,便是峡江。
中国三峡2010年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