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文玉
朱元璋开创了大明朝,也给生他养他的那片土地御赐了一个吉祥的名字——凤阳。吉祥的名字并没有给这片贫瘠的土地带来福祉,反而“自从出了个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自明朝中后期直到20世纪70年代,一代又一代的凤阳农民“身背花鼓走四方”。
白云苍狗,沧海桑田,如今,昔日的讨饭歌舞被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以“艺术”大名冠之,从乡村移植到了城里,成了温室的花朵。而原始生态的打花鼓走江湖卖艺,已经基本销声匿迹。
终结花鼓自然生态的,正是赫赫有名的家庭农村联产承包责任制,是小岗村的村民在1978年按下的十八个血手印。凤阳花鼓产生于蝗旱洪灾不断的明朝中叶,有清一代传遍大江南北。小岗村引领了整个中国农村的大改革,让农民们吃饱了肚子,不再逃荒要饭。
——引子
“走千走万,不如淮河两岸。”凤阳的确是个好地方,水稻和小麦都盛产,凤阳人中午吃米,早晚吃面。这里虽不比江南水乡河网遍布,其水脉之丰富也是江北所罕见,鲜鱼活虾惯坏了凤阳人的嘴。这里也不如东北有原始森林珍禽异兽,但几座小山也是山珍野味应有尽有,蕨菜灵芝在寻常人家都见惯不惊。站在位于城中心的鼓楼上眺望全城,不由得感叹:正是钟灵毓秀之地,帝王生长之乡。
朱元璋出生于“钟离之东乡”,“皇考五十居钟离之东乡,而朕生焉。”朱元璋出生之后不久,就来到了当时叫“燃灯集”的地方。那时的朱元璋还叫朱重八,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放牛娃。他居住成长的“燃灯集”就是位于凤阳县燃灯乡北约3.5公里处的金桥村。
戏剧性的是,以打花鼓卖艺出名的,正是这个“燃灯集”。凤阳有句妇孺皆知的俗语:“花鼓小锣钱杆子,燃灯人的饭碗子。”燃灯曾是凤阳县最为贫困的地区,除去地主富户,几乎所有的农民都代代唱花鼓讨饭。唱花鼓是讨饭的同义词,因此即使家家出外卖唱,在家的时候也绝口不提花鼓,连敲都不敲一下,生怕被人听到,觉得丢脸。据欧家林老人回忆,解放后县里的文化工作者去燃灯挖掘年轻的花鼓艺人,可是没有一个人愿意承认自己会花鼓,当时年仅14岁还没有打过花鼓的欧家林出于对外面世界的好奇动员了和她年纪相仿的刘明英同她一起去了县里,才有了后来唱进中南海的《王三姐赶集》。
以凤阳的地理位置来看,是道道地地的汉族居住区域,然而走进燃灯乡,却可以看到很多方形的回民坟墓。这种现象并不怪异,这是明朝初年大规模的政治移民造成的。元至正二十六年四月,朱元璋自应天(今南京)前往濠州(元时凤阳名濠州)祭祖扫墓。回到应天当日就对中书省臣说:“吾往濠州,所经州县,见百姓稀少,田野荒芜,由兵兴以来,人民死亡,或流徙他郡,不得以归乡里,骨肉离散,生业荡尽,此辈宁无怨嗟?怨嗟之起,皆是以伤和气。尔中书其命有司遍加体访,俾之各还乡土,仍复旧业,以遂生息。庶几,斯民不至失所。”
元末的战乱,使凤阳地区人烟稀少,况且还有大量凤阳人跟随朱元璋背井离乡攻打天下,徐达、常遇春等开国将领都是朱元璋的乡亲。当时凤阳的移民是双方向的,一方面凤阳人流往外地:这其中一部分是因为饥馑和战乱流离失所的普通农民,另一部分则是有战功加官进爵在外地裂土封侯的朱元璋子弟兵,以南京为例,一时间“马上楚衣多短客,城中高髻半淮人”。另一方面是外地人流向凤阳:朱元璋不断地从全国各地向凤阳府移民,主要是江南富民,本意是从人口稠密的地方移民至人口稀少的凤阳地区以达到他让百姓“仍复旧业,以遂生息。庶几,斯民不至失所”的美好愿望。
移民自然会带来不同地域差异性文化的碰撞和交流。我国的南北地理分界线是秦岭-淮河一线,而凤阳正处于淮河南岸,地理和自然环境上本来就兼具南北方的特点,再加上移民造成的南北文化碰撞,凤阳自然而然地融会南北方特色人文于一炉。
最初,凤阳人从农人娱神娱人的锣鼓班子中取出一鼓一锣,随身携带走江湖卖艺,为了便于携带,锣和鼓都在传承之中发生了形制的改变。家前院后的竹林里易得的竹筒和竹根置换了腰鼓,成为小巧的花鼓。细长型的小腰鼓缩短了,鼓条也随之变长,一代代的花鼓艺人在无意中设计出了符合了人体工学的鼓条,定型为凤阳花鼓。
竹子盛产于南方,可以说是南方文化的一个形象符号。凤阳地处淮河一线南北交界,也有大片的竹林。竹子多应用于笛、箫等管乐器的制作,鼓则多用木材制成,竹筒制鼓在全国都较为少见。然而在凤阳的乡民手里,竹子和鼓的结合竟然如此和谐。
据凤阳文化馆编著的《凤阳花鼓》中考证,凤阳花鼓产生于正统到嘉靖年间(1436-1566),在隆庆、万历时(1567-1620)已经十分流行了。凤阳花鼓这样的纯草根艺术在史书上不可能有确切的记载,所能找到的文献不外乎文人笔记等文学作品的偶然涉及。已见的最早文字记载是明朝周朝俊的《红梅记》中《秋怀》、《调婢》两出。这两出戏中详细描写了一对凤阳夫妻打花鼓卖艺的情景。据此可以推断,至迟在明朝中叶,凤阳人打花鼓卖艺已经蔚然成风,并且当时已经形成了后来沿用六百多年的一鼓一锣格局。
打花鼓走出凤阳的还有相当一部分是以要饭为名逃回故土的外来移民。大量违背人民本意的政治移民渴望回到故乡,但是私自无故离开是要重罚的,因此打着花鼓要饭就成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我吃不饱肚子,你总不能看着我饿死吧?
康熙年间,王逋《蚓菴琐语》说:“我郡(嘉兴)每岁必有江南凤阳丐者。余尝问一老丐,云:‘洪武中,命徙苏、松、杭、嘉、湖富民十四万以实凤阳,逃归者有禁,是以托丐潜回,省墓探亲,习以成风,至今不变。’”
不管是托丐潜回也好,还是唱花鼓要饭也好,反正凤阳人是踏遍大江南北,除了新疆西藏,几乎中国所有的省份都有凤阳花鼓的足迹。乾隆年间的李声振亦云:“打花鼓,凤阳妇人多工者,又名秧歌,盖农人赛会之戏。”
明清民歌《盼情郎曲》关于凤阳艺人有这样的记载:“凤阳鞋子踏青莎,低首人前唱艳歌。妾唱艳歌郎起舞,百药那有相思苦?”这首诗很值得注意,一是“低首人前唱艳歌”,卖艺人唱的小曲,相当一部分是“艳歌”,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年轻女子唱艳歌,这才能让观众心满意足的掏钱。另外,很多花鼓女卖艺兼卖身,也或者干脆嫁在人家不再回来。二是“妾唱艳歌郎起舞”,这说明双人搭档的形式自明朝就已经成型。
然而载歌载舞的情况在实际采访的健在老艺人中没有得到确证。夏玉润在上个世纪70年代采访的老艺人们就已经否定了舞蹈的存在。作者在采访时也得知花鼓艺人们在卖艺时只是打鼓敲锣唱曲,并没有舞蹈动作。因此不难看出,明清一度很是兴盛的载歌载舞的形式在民间传承中逐渐淘汰了舞蹈动作,专工唱曲。
唱曲的年龄跨度可以很大,十几岁的年轻人到几十岁的老年人都可以唱,但是曼妙的舞蹈动作则是年轻人的专属,往往过了三十岁或者生育过后的女人就失去了舞蹈的资本。这可能就是舞蹈被自然传承淘汰的原因之一。
从现在能收集到的所有花鼓曲目来看,非常驳杂而且难以从音乐上归类。因为首先凤阳花鼓不是已经成型的地方戏,没有形成固定的程式和腔体,也没有代表性剧目。其次各家各户都有自己一套曲目家族式传承,口耳相传,并且在卖艺过程中不断地学习各地时新小曲,因此除去一些历史较久较为固定的曲目外,其他的曲目无法一一辑录并且归类。如果硬是要找出一个定义来界定的话,凤阳花鼓更像是明清俗曲的一个集成,《姐儿门前一棵槐》、《八段锦》、《叠断桥》、《卖油郎独占花魁女》等等都可以在花鼓女口中听到原始的音韵。
因为公元1978年小岗人偷偷按下了十八个鲜红的血手印,大胆把田地包干到户,凤阳县又一次出名了。随后席卷全国的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正是凤阳人的发明。如今的凤阳,大棚蔬菜蘑菇成行,葡萄园果园成片,寻常农户人家也是家电应有尽有,吃不饱饭已经成为永远的历史。而几百年间凤阳人的谋生技艺花鼓,也成了凤阳县城里文艺工作者的必修科目,是凤阳的一个注册商标。新填词新谱曲新编排,花鼓纯粹沦为道具,那些久远年代里一直传唱的俗曲已经湮没不为人知。
如今,就算是土生土长的凤阳人,就算是年轻靓丽的“小花鼓女”,就算是在文艺部门工作了一辈子的工作人员,也不能唱上两首原汁原味的花鼓曲了,甚至,根本不知道凤阳花鼓其实本来主要是唱曲的。
对于这一现象,也没有必要过于惋惜。任何一种艺术必然有其产生、兴盛、衰败的过程。凤阳花鼓自然也不能例外。我们所能做的,是尽可能地做出抢救性的挖掘和整理便于学术研究。
凤阳花鼓代表性传承人孙凤城(中)与原生态花鼓艺人邓家芳(左一)、邓凡兰(右一)
凤阳花鼓是民歌的宝库,没有形成固定的腔体和系统的板式,却在表演时有简单的角色扮演。有说唱长篇故事的曲艺特征,又有短歌小调的清新流利;有朴拙却动听的歌喉,又有简单但曼妙的舞蹈。不是成型的小戏,不是单纯的歌舞,也不能讲就只是曲艺,它伴着花鼓公花鼓婆的小鼓小锣自然产生,并且在一个又一个穷人无法度日的荒年里为他们挣下吃食。又随着新中国的建立,改革开放带来的经济发展而渐渐消亡。它起于贫困饥饿,消于丰衣足食。它所过之处,带来了家喻户晓的凤阳歌,带走了当地的小调名曲。再把那些新的旧的调子带到另一个他乡。在媒体匮乏的过去时代,唱花鼓的凤阳人无疑充当了全国民间歌曲交流媒介的主要力量。在媒体发达、农民丰衣足食的今天,凤阳花鼓失去了它生存的最后土壤,无可挽回地消亡了。它不是江南庭院里锦衣绣袍的水磨调昆曲,也不是淮北平原上披红着绿的粗豪拉魂腔,它甚至从来没有固定地登上正经的舞台,它只是开在路边的一朵野花,在历史的尘烟中寂寂而开,寂寂而败。
[1]夏玉润著.朱元璋与凤阳.黄山书社.2003年12月.
[2]王振忠、汪冰.遥远的回响——乞丐文化透视.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
[3]杨米人集著、路工编选.清代北京竹枝词十三种.北京古籍出版社.1982年.
[4]王剑英著.明中都城考.凤阳文化馆印.1979年.
[5]凤阳县文化馆编.凤阳花鼓.手抄本.1979年.
[6]诸子集成(六).吕氏春秋.上海书店出版社.198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