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润为
小康、大康均出自《诗经》,指某一社会、某一帮人或某一个人的生活状态。小康见《大雅·民劳》:“民亦劳止,汔可小康。”汔通乞,即求。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真苦真难老百姓,盼望安居要活命。”全诗五节,重章叠奏,复沓咏唱,把老百姓们那种不算奢侈的念头表现得淋漓尽致,令人为之动容。但是,这诗不是写给老百姓看的,而是写给周厉王及其“家族”的,意在反映民情民意,劝诫厉王远离那些奸险、暴虐、专门坑害百姓的腐败分子。最后一节,则直把腐败成风、民怨沸腾的根源归结到厉王头上:“王欲玉女,是用大谏。”程俊英先生译得好:“我王贪财好美女,所以深深规劝你。”
大康见《唐风·蟋蟀》,作者大概是一个级别不高的官员。处级?局级?不得而知。他看到蟋蟀入堂,天气转寒,岁月匆匆,忽然心有戚戚,于是反复告诫自己:“毋己大康,职思其居”;“毋己大康,职思其外”;“毋己大康,职思其忧”。翻译过来就是:过分安乐不可取,本职工作要干好;过分安乐不可取,分外之事也要干;过分安乐不可取,国家大事要关心。诗虽平平,但态度的真诚却是不容怀疑的。无疑,大康的意思就是过分享乐,就是骄奢淫逸。
可见在先秦的有识之士那里,小康与大康就相互对立。小康是绝大多数人的要求,大康是极少数人的要求;放任极少数人的大康,就没有绝大多数人的小康;要创造绝大多数人的小康,就必须限制极少数人的大康。这个关系非同小可,处理不好,就会败坏社会风气(“有残”)、影响社会稳定,甚至导致败局(“正败”)。
正因为懂得这个道理,《蟋蟀》的作者才走正路,虽然也去享乐,但绝不大康,正所谓“好乐无荒”,这不能不说是自律意识较强的表现。其生平虽不可考,但我推测他大概会有一个不错的结局,至少不会被老百姓拉出来示众。只可惜他不是厉王,也可惜厉王不是他。尽管有《民劳》之类的犯颜直谏,可厉王就是听不进去,仍旧我行我素,让那个“好专利”的腐败分子荣夷公去死命地为他捞钱、捞色、捞声、捞犬马。什么是“专利”呢?就像是我们今天所说的“权力寻租”,即利用权力来控制资源、生产和交换,从中牟取暴利。于是朝野上下,怨谤四起,如滔滔洪水。形诸诗歌的,除了那首《民劳》,还有《小雅·荡》等等。如果说《民劳》是直笔,《荡》就是曲笔。作品假托文王叹息纣王无道,来让这位老祖宗指责自己的不肖子孙——厉王,说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商纣王的翻版。今天我们还在引用的“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即出于此。为了禁绝“国人谤王”的社会舆论,厉王又从卫国找来一个“巫人”,“使监谤者”,一经发现,非关即杀。《民劳》和《荡》的作者杀头了没有,于史无证,但估计不会有什么好的结果。暴敛高压必然激起更大反抗,国人终于起而暴动,把厉王从王宫赶到了今天山西的霍县。
追昔抚今,天地悬隔。虽说小康又成热词,但其“实”远非古之小康也。比起先秦来,我们要建设的小康社会,其经济社会发展的指标不知要高出多少倍。但是也有继承,即今天的小康仍然不是极少数人的大康而是绝大多数人的小康。正如党的十六大报告所说,“这是一个惠及十几亿人口的更高水平的小康社会”。但是,一位还没有获得诺贝尔奖的经济学家却说:“随着改革的深入,小康的概念也变了,现在小康的标准除了宽敞的住房和轿车之外,还要有一座别墅。”听那口气,这位教授先生是早早地先“康”起来了。但是,他的“小康”,在数以千万计的下岗工人和贫困农民那里,在数以亿计的老老实实靠工薪吃饭的普通劳动者那里,则是货真价实的“大康”。在当前的发展阶段(将来是另外一回事),放任这样的“大康”,同样就没有绝大多数人的“小康”。所以,不管他在洋阔人、土阔人的眼里有多么可爱,中国的老百姓还是会像先人对待大康之人一样,要对他投以白眼。
【原载2009年第11期《海燕》】
题图 / 乞讨 / 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