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月霜寒
公元787年,唐德宗外出游猎。乘着余兴,德宗皇帝走进了一户农民家里,考察民意。于是,史书上留下了唐德宗与农民赵光奇的一场对话。
“老百姓高兴吗?”德宗皇帝问。
赵光奇回答说:“不高兴。”
“为什么不高兴啊?”皇帝很诧异,“今年的收成不是很好吗?”
赵光奇说:“皇上的政令没有信用。原本说的是两税之外不再有任何摊派,到头来不是税的收费比税还多;原本说是政府用保护价征购粮食,而实际上政府收购却成了抢劫,至今连一个钱都没有见到;原本说征购的粮食放在路边,后来却命令送到京西的军营,运输几百里,走坏了车子累死了牛。这样的重负已经快要我们破产了,还有什么可高兴的呢……”
在听完这番话之后,德宗皇帝做出了一个决定——免除赵光奇家的赋税!(上命复其家)
记录这一历史瞬间的司马光,在他的《资治通鉴》里,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甚矣,唐德宗之难寤也!自古所患者,人君之泽壅而不下达,小民之情郁而不上通;故君勤恤于上而民不怀,民愁怨于下而君不知,以至于离叛危亡,凡以此也。德宗幸以游猎得至民家,值光奇敢言而知民疾苦,此乃千载之遇也。固当按有司之废格诏书,残虐下民,横增赋敛,盗匿公财,及左右谄谀日称民间丰乐者而诛之。然后洗心易虑,一新其政,屏浮饰,废虚文,谨号令,敦诚信,察真伪,辨忠邪,矜困穷,伸冤滞,则太平之业可致矣。释此不为,乃复光奇之家。夫以四海之广,兆民之众,又安得人人自言于天子而户户复其徭赋乎!”
司马光慨叹:既然德宗皇帝在偶然间得知了真相,就应该利用这难得的契机,力除弊政,重拳反腐。把那些篡改国家政令的、乱摊派的、贪污腐败的以及德宗身边天天唱颂歌的官吏统统清除掉。从此锐意进取,开创出一番太平大业来。
司马光显然是误会了德宗皇帝。
自唐兴元(公元784年)以来,连年大旱,贞元三年是惟一的丰年。德宗选择这个时候进入民家,不是去听取民意的,而是去听感激和颂扬的。偏偏赵光奇这个农夫胆大心粗,居然把实话说出来。所以,听到实话的皇帝不是感到庆幸,而是很扫兴。
可以为司马光的叹息作注脚的是:此后不久,宰相李泌上疏,称京城官员的薪水太低,要求加薪。德宗皇帝下旨,把官员的薪水提高了一倍。
“民为贵,君为轻;民为水,君为舟。”这类的规训,皇帝们常常挂在嘴边,实际运作中,却又往往被抛到脑后。权势者聆听民意,常常只是做做样子而已。事实上他们更在意的,是官意;相比于民生,他们更看重的是“官生”。在金字塔式的权力结构里,与其说是政治短视,毋宁说是体制的惰性使得统治权与官僚集团相互依赖,甚至此消彼长。
司马光的叹息很有代表性。在很多人的印象里,皇权应该是专制时代里至高无上的政治主宰。而在历史上,官僚集团一次次地战胜了皇权,成为主导政权兴亡的中坚力量。专制体制的进程中,伴随着皇权弱化的,总是官僚权力的崛起。消隐了一个实皇帝,露出了一群土皇帝,寡头专制演变成多头专制。直到整个社会不堪重负,暴乱丛生,旧秩序土崩瓦解。
唐德宗未能带领唐王朝走出这样的历史周期律,在他身后漫长的岁月里,历史仍将长久地在这个周期律里盘桓。司马光的一声叹息,也因此余音缭荡,千古不绝。
题图 / 高高在上 / 盖桂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