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柏梁
[摘要]在中国戏剧的第一个黄金时代,元杂剧结出了丰硕的果实。在元杂剧的诸般主旨诉求和艺术魅力中,其命运轮回、佛法救世的精神及其影响也不可小觑。刘君锡的《庞居士误放来生债》、郑廷玉的《布袋和尚忍字记》和杨景贤的《西游记》杂剧便大致对应了佛法杂剧的逻辑秩序:世人都在与生俱来的无边苦海里起伏挣扎,在红尘世界中无法逃脱冤业果报。依赖于大慈大悲的慈航救渡,便可在很大程度上实现救人救世的宗教理想。
[关键词]元杂剧;佛法;救世
[中图分类号]I22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671-511X(2010)03-0104-06
中国戏剧的第一个黄金时代是元代,细品现存的一些元杂剧,个中已经沁透了佛法救世的基本精神。
元代佛法杂剧的诞生,可能首先根由于唐代以来就已经发端的礼佛戏剧。例如李商隐《骄儿诗》状儿童扮戏云:“或学张飞胡,或笑邓艾吃,忽复学参军,按声唤苍鹘。又复纱灯旁,稽首礼夜佛。”孩子们的礼佛戏,多半也是从成人的戏剧中模仿得来。宋代规模极甚、影响极大的目连救母戏文,金院本《唐三藏》等剧,更是直接催发了元杂剧中的佛法戏。此外,唐代俗讲、变文也在很大程度上启迪着元杂剧。
直接取材于佛教典籍和佛祖故事加以改编和延伸的戏曲剧目,是元代佛法戏剧的另一源头。例如佛典《贤愚经·檀腻革奇品》影响到李行道《灰阑记》中的二妇争子,尚仲贤和李好古的《张羽煮海》也取材于佛典龙王故事。
佛法杂剧的基本推理逻辑在于,每个人都在与生俱来的无边苦海里起伏挣扎,这种挣扎具体表现在红尘世界中屡试不爽而且没完没了的冤业果报,逃离冤业果报的不二法门,只能是依赖于大慈大悲的慈航救渡。刘君锡的《庞居士误放来生债》,郑廷玉的《布袋和尚忍字记》和杨景贤的《西游记》杂剧,便大致对应了佛法杂剧的逻辑秩序。
一、与生俱来的无边苦海
1.高车驷马,衰草荒坟
刘君锡似乎天生就有着看透世事的佛性。只是这胎里带来的佛性看得太穿,想得太远,未免缺乏起码的进取心思和发奋热情。他借《来生债》中的庞居士之口,认为文武也好、圣贤也罢,不管高名大利,荣华富贵,到头来都脱不了人人都必须面对着的死亡大限,趾高气扬的高车驷马,转瞬间就会转化为夕阳黄昏、衰草荒坟:【混江龙】有等人精神发愤,都待要习文演武立功勋。演武的不数那南山射虎,习文的堪叹这西狩获麟。获麟的鲁国岂知夫子圣,射虎的霸陵谁问你个旧将军。屈沉杀一身英勇,枉费尽半世辛勤。对面儿高车驷马,转回头可早衰草荒坟。
这是居士财主居安思危的大彻大悟。而穷苦人家就会动辄面临心头一点痛、起坐要人扶的生存绝境。襄阳人李孝先自幼父母双亡,习儒不遂,去而为贾。只因本钱欠少,问本处庞居士借了两个银子做买卖,不幸本利双折,无钱还他。前者往县衙门首经过,见衙门里面绷扒吊拷,追征十数余人。向前问其缘故,那公吏人道是欠少那财主钱物的人,无的还他,因此上拷打追征。李孝先听罢,想到似我无钱还庞居士,若告将下来,我那里受的这苦楚。得了这一口惊气后,遂忧而成疾,一卧不起,在家中染病。如今觑天远,人地近,眼见得无那活的人也。
可见无论贫富贵贱之人,忧愁苦恼之苦,死亡泯灭之痛,一样的是如影随形。但富贵者觉悟起来,尚可以暂时抽身走人;而贫贱之人由金钱的困窘转变成为精神的困境,忧伤成疾,活去死来,生死只在一线之隔也。所以庞居士再三念叨说:闻我佛言——无常迅速,生死事大。
人生一世,草长一秋。没有人能够从死亡的大限中逃脱开来。草木尚能经春再发,但聪慧睿智的人类却只能清醒而痛苦地面对人生的终结而徒叹奈何。佛家正是从生老病死中悟得玄机,醒世度人。刘君锡正是借戏境的设置,张扬危机,强调痛苦,表现心理,点化众生。
2.富极招灾,财多惹祸
世人皆欲富,财多起祸灾。“富极是招灾本,财多是惹祸因。”这也是放之于中外古今而皆准的真理。原本为人所用的财富,反倒会影响到人的身心健康,甚至还有可能会害了人的性命。刘君锡同样通过庞居士的领悟与穷人的财富的离心力,朴素而深刻地说明了富极招灾、财多惹祸的道理。
从放债给李孝先,导致他还不出钱来、惊恐生病的实例来看,善事常常会变成冤业。庞居士曾背后感叹说:“我当初本做善事来,谁想倒做了冤业。我家中多有人欠少我银两钱物的文契,倘若都似这李孝先呵,可不业上加业。”这就反而积累下重重罪孽。
从历史沉重的教训看来,财富总是杀人害命的起因。所以庞居士面对钱财而胆战心惊:“谁待要祭那财神,我则待送那魔君。缠杀我也财物金银,我觑的似吊客丧门。”魔君和吊客,在这里反成为财神王爷的代名词:【那吒令】有一个为富的似欧明涉津,遇龙君海神;有一个为富的似元载待宾,仿玄宗圣人;有一个为富的似梁冀害民,灭全家满门。我如今待觅一个隐沦,待寻一个逃遁,也只要免的他恶业随身。
要想消灾避祸,惟有“隐沦”和“逃遁”两重出路,方可以把恶业抛在脑后。隐也罢,逃也好,都是为了一心向佛,积聚佛性。因为佛说大地众生,皆有佛性,则为这贪财好贿,所以不能成佛作祖。这里有个生动的比喻:佛说贪财好贿之人似甚么?似小儿在那刀尖上食蜜,贪其甜味,岂防有截舌之患也呵!刀尖食蜜,危在眼前。要想平安过活,远离财富为要。
另外一位不知道银子为何物的帮工,果然尝到了财富闹心的苦头。推磨的帮工罗和,每天在庞居士家辛苦劳作,怕打盹耽误了活计,便用小木签硬是把眼皮给支起来。等到庞居士给他银子,让他晚上睡一个囫囵觉时,罗和却再也难以成眠了。他把银子揣在怀里、放在水缸里、埋在门后面,但每一次都会无一例外地被噩梦所惊醒,为恶人所追赶,拿刀来砍,拿枪来扎,或者为水深火热所次次催逼,最终感到自己无福消受这珍贵的银子。只有还出原本不属于自己的银子,罗和这才心安理得。这也从反面证明了富极招灾、财多惹祸的道理。
3.散财救人,冤冤相解
刘君锡在《来生债》中,为财产债务纠纷设置了两重仲裁。
一重是人间的仲裁,就是官府老爷们的“现开销”。这也就是前述李孝先的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第二重仲裁是阴间轮回的惩罚。只因为人间的亏心赖债,死后便有变牛变马、等而下之的轮回之苦。李孝先和人们平常爱说的戏言,所谓“小生今生今世,报答不的居士,到那生那世,做驴做马,填还你这恩债。”在杂剧中居然都化为现场的演示:(内驴、马、牛做声科)(正末云)是甚么人这般说话,我试听咱。(驴云)马哥,你当初为甚么来?(马云)我当初少庞居士十五两银子,无的还他,我死之后,变做马填还他。驴哥,你可为甚么来?(驴云)我当初少庞居士的十两银子,无钱还他,死后变做个驴儿与他拽磨。牛哥,你可为甚么来?(牛云)你不知道,我在生之时,借了庞居士银十两,本利该二十两,不曾还他,我如今变一只牛来填还他。
所有这些仲裁都遵循着杀人偿命、欠债还钱、
“今生债负,来世追补”的追诉公理。剧中明确指出:“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辰未到。(诗云)休将奸狡昧神祗,祸福如同逐影随。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这些中国人人人都能脱口而出的格言警句,在戏剧中,至少可以追溯到这出礼佛弘法的元杂剧中来。
正是因为先为李孝先的身心俱病所警策,后为旁听到的牛马轮回所震撼,庞居士这才自觉而理性地实践了其解除冤业、消灾免祸的行为。所以他向全社会的人们呼吁:“兀那世间的人,那贪财好贿,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何不早结善缘也。”
缔结善缘的第一件要事是将所有的放债文书尽情烧毁,以俾借钱之人可以心安理得地自由处分所借之钱财,今生不必遭受拷打,来生也不必变牛做马。第二件要事是将惹祸的钱财尽情销毁。所以他才一意孤行,不顾一切地说服老伴、迫令儿女,将全部家财都付与汪洋大海去。对家中的奴仆,每人与他一纸儿从良文书,再与他二十两银子,着他各自还家,侍奉他那父母去。对于家中的牛羊孳畜驴骡马匹,每一个畜生脖子里挂一面牌,上写着道:“庞居士释放,不许人收留。”送去那鹿门山外有水草处放生去。对于全部钱财诸如金银宝贝玉器玩好等,都用一百小船儿装到十只大海船上,东海沉舟,任其漂流去也。
剧末的收场很美妙,庞居士一家都有功成行满、成佛复归的大团圆结局。所谓庞居士非是凡人,乃上界宾陀罗尊者是也。庞婆是上界执幡罗刹女。凤毛是善才童子。女孩儿灵兆,乃是南海普陀落伽山七珍八宝寺,号元通,名自在观音菩萨。正是因为佛性的弥漫,所以与其说剧中诸神的显灵救度启发了庞居士一家,毋宁说是庞居士自身的觉悟和善举救度了自己和全家。
二、屡试不爽的冤业果报
1.生死迅速,轮回恶道
郑廷玉的《布袋和尚忍字记》,无疑是脱胎仿效于刘君锡的《庞居士误放来生债》。剧中几次出现沉舟散财的表述,例如“赶不上庞居士海内沉舟,晋孙登苏门长啸,我可甚么谢安石东山高卧”等语,皆是明证。
死亡问题仍旧是佛法所要正视的逻辑起点和根本问题。一旦“你心华发现,彻悟本来”,便会深切地意识到“生死路头,不言而到,生死事大,无常迅速,如十人上山,各自努力”。而且世间之人,多不平等。惟有在死亡面前,不管你贫富美丑,大限到时,均是一律平等,不差毫分。所以布袋和尚念偈云:“刘均佐,你笑我无,我笑你有,无常到来,大家空手。”
既然死亡问题不可避免,那么关心到身后之事,便成为一种未来型的关切和终极性的关怀。在佛家看来,一般俗人欲望过多,所以只好入轮回之道不能自专,受百般苦恼不得自解:想我佛门中,自一气才分,三界始立。缘有四生之品类,遂成万种之轮回。浪死虚生,如蚁旋磨,犹鸟投笼,累劫不能明其真性。女人变男,男又变女,人死为羊,羊死为人,还同脱裤着衣,一任改头换面。若是聪明男女,当求出离于罗网,人身难得,佛法难逢,中土难生,及早修行,免堕恶道。
这里把万种轮回比成罗网、称为恶道,生灵皆不能明其本性,知其原本,听凭轮回之道随其冤业果报而循环往复,受苦受难,故此大可悲哀。还好修得人身,逢到佛法,便可以大彻大悟,出家修行,从轮回之苦中解脱出来,在佛国当中寻觅一个不生不灭、不忧不惧的永恒存在去。所以剧中的和尚号召,大家都抛妻别子,跟他去出家成佛去。但是假使大家都成佛了道,佛国当中能有那么多位置空缺吗?假使大家都不生儿育女,那么谁来当佛门的俗世弟子和尚、谁来奉中土教派衣钵?
本剧中的刘均佐,之所以最后下定决心参佛了道,也是因为感受到人间死亡之促迫,家族更迭之迅捷。当他跟随师傅三个月之后回转家门,尘世间可早过了百十余年,八十岁的刘荣祖,却原来只是刘均佐的小孙子;当年的妻子儿女乃至朋友刘均佑,老早逝去久矣,只落得坟头草青青,松柏树长大,空留记忆在。世事沧桑,物是人非,弄得刘均佐如今进退无门,更加认识到生死无常的道理,于是只得铁下一条心去修佛法。所以他告诉白发苍苍的孙儿:“你则依着我念南无阿弥陀佛”,便不会老,便可以解脱生死轮回之苦。
2.因缘自造,冤业难消
《布袋和尚忍字记》当中,强调万事万物皆由因缘而生,人的命运尤其如此,就连罗汉亦不能幸免。用阿难尊者的慧眼看来,人间的刘均佐,原本是佛国的一尊罗汉。当我佛在于灵山会上,聚众罗汉讲经说法时,有上方贪狼星,乃是第十三尊罗汉,不听讲经说法,起一念思凡之心。本要罚往酆都受罪,我佛发大慈悲,罚往下方汴梁刘氏门中,投胎托化为人,乃刘均佐是也。
由此看来,佛家还是恪守着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原则。不守纪律、不尊佛祖的罗汉固然该罚往酆都鬼城去,但是佛家还是另外为他选了个投胎做人的从轻发落办法。即便如此,又恐防此人迷却正道,佛门先后展开了系列大营救的行动:其一,分差弥勒尊佛化做布袋和尚,点化此人;其二,再差伏虎禅师化为刘九儿,先引此人回心,后去岳林寺修行;其三,着定慧长老传与他大乘佛法。若此人弃却酒色财气,人我是非,功成行满,便可大发慈悲,如来点化,功行圆满,同赴莲台。
尽管佛门对部属的救赎煞费苦心,但是丝毫也没有改变因缘自造、凡心惹祸关联感。苦口佛心,治病救人,看来还是得从源头做起,来阻挡佛心不坚、心猿意马的思凡念头。
即便在人间,这种因缘相生的实例也无处不在。汴梁城中的首富财主刘均佐的万贯家财,是从哪里得来?原来都是精打细算、勤俭节约到了吝啬无比、克扣无限的程度,这才逐渐积累下来。窃听财主自道,尽管他积累了万贯家财,但“我平日之间,一文也不使,半文也不用。若使一贯钱呵,便是挑我身上肉一般。则为我这般悭吝苦克上,所以积下这家私。”
刘均佐过生日的场面很有意思。他自己其实很记得并且很看重自己的生日,但多年来总是不肯过,只得在妻子面前再三嘀咕。他的结义兄弟兼大管家刘均佑,明知道哥哥平常不肯过生日,主要是不肯费钱花银,只好骗他说是酒席是亲朋好友送来的:(刘均佐云)自家刘均佐……今日是我生之日。大嫂,你知道的,我每年家不做生日,你休对兄弟说。他知道呵,必然安排酒食,可不破费了我这家私?(旦儿云)今日你兄弟请,不知有甚事?你见兄弟去来。(刘均佑云)哥哥请坐。今日是哥哥生辰之日,您兄弟安排下些酒食,拜哥哥两拜,尽您兄弟的心。(刘均佐云)嗨,大嫂,如何?我说兄弟知道了,安排酒食,可不费了我这家私?兀的不痛杀我也!(刘均佑云)哥哥,你不知道,这东西都是亲戚朋友、街坊邻舍送来的,不是咱将钱买的。我恰才管待他们,都回去了。如今摆将来,都是现成桌面,请哥哥、嫂嫂吃几杯。(刘均佐云)哦,原来如此,你可早说波!既然是这等呵,咱CA,"D杯。(旦儿云)员外,你直是这等悭吝,吃用的多少也?
这场三人之间的精彩对话,把财主的吝啬,夫人的埋怨,还有大管家摸透其心思,处心积虑的酒席安排,都体现得十分到位。原来刘均佐不是不肯吃生
日酒,只要是不花钱的酒席,他还是十分愿意吃喝的;至于果若如此是否欠下了亲戚朋友、左邻右舍的人情债,那他都不会去考虑。但是汴梁城中的百十家人欠他的债务,他却是记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反复陈述自己为了积聚钱财,把心都操碎了。
这是一位十分典型的守财奴。钱财本是为人所用之物,但刘均佐却舍本求末,把人变成求财并守财的奴隶。另外一个传神的细节是市井穷人问他强讨一文钱,被他推倒在地,死于非命,令他懊悔不绝;但是一旦穷人死去活来之后继续讨一贯钱,刘均佐马上就要以商人的习惯减半支付,哪怕给他五百文更好。积财成富的途径很多,但如此吝啬的积财方式,却也是甚为少见的一段因缘。
当然,尽管刘均佐如此吝啬,但是他前身作为罗汉的因缘与与生俱来的佛性还是有的。所以他收留了眼看就要冻饿在雪地中的刘均佑为兄弟并请其管家,这就为佛门对其的系列劝化与救赎准备了条件之一。至于佛家后来用包括将人推杀在内的一个个“镜头”、一段段故事来演示劝化,这又将冤业的生解当场演示出来,更彰显出因缘自造、冤业难消的道理。但所有这些消除冤业的不二法门,还在于大忍与割舍之后,才会有向着佛家的求索与皈依。
3.忍者忍者,念佛念佛
顾名思义,《布袋和尚忍字记》的核心,还在于“忍”字上。剧中多次出现类似的偈语是:忍之一字岂非常,一生忍过却清凉。常将忍字思量到,忍是长生不老方。
但是光能忍还是不够,还要念佛悟道,那就水火不浸,太平无事。首座反复劝导说:刘均佐,你听者。你那一灵真性,湛若太虚,五蕴色身,死如幻梦,果是顶门具眼,便知虚里无花,直下圆成,永超生灭。染缘易就,道业难成。不了前因,万缘差别。风景浩浩,凋残功德之林;心火炎炎,烧坏菩提之种。道念若同情念,自然佛法时时现前;为众如同为身,怕不烦恼尘尘解脱。(偈云)便好道:念佛弥陀福最强,刀山剑树得消亡。自作自招还自受,莫待临时手脚忙。念佛念佛,忍者忍者。
剧本认为,天下之事只要能忍,那便冤业不作,过愆顿解;时时处处偏要念佛,便可长生不老,百险消散,凭你刀山剑树,化为康庄大道。只有觉悟起来,克制欲望,方可远避阎罗,获得生命安全。“十二时中自着肩,莫教落在邪魔队。一点灵光是祸胎,做出不良空懊悔。我笑世人闲理会,争人争我情不退。损他利己百千般,生铁心肠应粉碎。眼光落地业根深,炉炭镬汤难躲避。阎罗老子无人情,始觉临期难理会”。忍,就是不正,就是铲除业根,专心念佛。当然,念佛的较高境界,还是要出家修行,成佛了道,方可不生不灭,获得永恒。
佛门所设置的第一个镜头,是由布袋和尚在刘均佐手心写上一个再也洗刷不掉的“忍”字,以此作为面对一切突发事件的基本前提。
第二个镜头,是穷叫化刘九儿前来讨一贯钱,被刘均佐打死之后,胸前却也写着个忍字。一旦刘均佐想要逃命的时候,和尚以让死人复活为前提,胁迫其出家。“你得忍且忍,得耐且耐,不忍不耐,小事成大。我救活了他,你跟我出家去么?(正末云)师父若救活这个人,我便跟师父出家去。(布袋云)要道定者,休要番悔。”一旦刘九儿复生,刘均佐却又翻悔起来,只好用商人的折中手法,在家里搭庵修行。
第三个镜头,是刘均佐得知发妻与刘均佑交好后,到厨房取了短刀,冲上前去捉拿奸夫。谁知奸夫没有杀到,反而看到刀把上也有一个鲜明的忍字;再带将布幔里头的奸夫杀死,掀开布幔却只见布袋和尚在里头边打呼噜,便劝:“刘均佐,你忍着。”刘均佐血火攻心,“恨不的心头上将刀刃扎。”布袋和尚却再次启发道:“心上安刃呵,是个甚字?”于是又寻着这忍字的根芽,令其休了妻,弃了子,一起往岳林寺出家去。
第四个镜头就是刘均佐修行不坚,返回家中后面对后人们的诸多尴尬。这时他才如梦初醒,回归佛门请师傅相助。此时所有忍字已经积累到坨儿连印有三十个。布袋和尚这才宣布他回归正果:“刘均佐,你听者。你非凡人,乃是上界第十三尊罗汉宾头卢尊者。你浑家也非凡人,他是骊山老母一化。你一双男女,一个是金童,一个是玉女。为你一念思凡,堕于人世,见那酒色财气,人我是非,今日个功成行满,返本朝元,归于佛道,永为罗汉。”
冤业果报,屡试不爽,至此又得一戏剧舞台上的如山铁证。元剧家对佛学的研究与验证,已经到了十分精湛、特别生动的境界。
三、大慈大悲的慈航救渡
1.礼佛杂剧,元代称首
元杂剧《西游记》问世后,一举拿下了三个第一。
首先,剧作家杨景贤成为蒙古族第一个杂剧作家。元杂剧产生在一个多元文化的时代,统治民族蒙古族也因为杨景贤的创作,在文化艺术方面的建树上也达到了较高成就。作家一字景言,名暹,后改名为讷,号汝斋。从姐夫杨镇抚流寓到钱塘,故以杨姓称之。杨景贤生于元顺帝妥欢铁睦耳继位之初,约公元1333年生,于明永乐年间在金陵逝世。杨景贤精通汉语,擅长音律、谜语、词赋、散曲和杂剧。因其工于隐语,善于制谜,故曾于公元1403年被召入宫,专司制谜猜谜。他与著名曲家和评论家、《录鬼簿续编》作者贾仲明交好,半个世纪来彼此相得,互相切磋,在杂剧创作与理论上都获得了较高成就。
其次,杨景贤在杂剧体制上作出了重要开拓。其代表作《西游记》一共六本二十四折,在元明杂剧体制宏大,气势恢宏,具备无与伦比的庞大体格。元杂剧一般是四折一楔子,即便王实甫的杂剧巨著《西厢记》,也只有五本二十折。明万历年间的弥伽弟子在《西游记小引》中云:“曲之盛于胡元,固矣。自《西厢》而外,长套者绝少。后得是本,乃与之佶颃。嗟乎,多钱善贾,长袖善舞,非元人大手笔,曷克臻此焉?”
杨景贤《西游记》的问世,再次证明了中国历朝历代,礼佛戏剧往往在体制上独占鳌头的宗教文化现象。从宋代的《目连救母》、元代的《西游记》,乃至清代的《升平宝筏》、《劝善金科》、《月令承应》、《法宫雅奏》、《九九大庆》等宫廷大戏等,莫不如此。这些大戏,每部都是10本240出左右,可以连续演出十天以上。蒙古人杨景贤在很大程度上应影响到江苏华亭(今上海市松江)人张照。
除了《西游记》之外,杨景贤还创作了杂剧《刘行首》、《天台梦》、《偃时救驾》、《西湖怨》、《红白蜘蛛》、《巫娥女》、《三田分树》、《盗红绡》、《鸳鸯宴》、《东岳殿》、《海棠亭》、《两团圆》、《风月海亭》等19部。现存《西游记》、《刘行首》两种和小令7首,套数二套。《刘行首》全名《马丹阳度脱刘行首》,又叫《北邙山唱和柳梢青》,一本四折,讲述道人王重阳奉吕纯阳之命度化妓女刘行首的故事,全剧宣扬超凡脱俗的离世思想:你怕不杨柳腰容貌好,久以后那里没着落,你跟着我脱凡尘。倒大清高,俺那里洞门无锁钥,白云笼罩着,砍青松自烧丹灶,跨苍龙同宴蟠桃,若得俺山中鹤氅壶中药,免不了你那脚上驴蹄面上毛,怕什么地网天牢。
其三,杂剧《西游记》是吴承恩小说《西游记》诞生以前,唯一一部现存的取经题材的长篇文艺作品。
杂剧既对历代取经题材的历史文献和文艺作品做了一次大荟萃和全方位总结,又以自己丰富的想象力,创造性地发展和扩充了取经故事,从而为两个多世纪后的小说《西游记》,提供了最为基本的情节走向和人物雏形,为不同民族不同体裁的西游记承传,进行了厥功甚伟的第一度大融汇,也为中华民族文化的融合伟业,从一个方面做出了较大的贡献。
2.历经魔障,西天取经
杂剧《西游记》的主体是写唐僧到西天取经,取经的目的是为了回到长安弘法,弘法的旨归是为了普度中华众生,同登西天乐土。
本剧叙海州弘农县人陈光蕊,携妻子殷氏赴洪州知府之任。船家刘洪见美色而起歹心,将陈光蕊推坠江中,强迫殷氏将刚刚生产的儿子抛入江中。殷氏写下血书,把儿子和血书一起放进小木匣,随江飘去。
此子沿江漂流,为金山长老所救,起名江流。等到江流十八岁时,长老以血书相示,告知其身世,江流乃寻到母亲,洪州告状,致刘洪斩首。江流在江边祭奠父亲陈光蕊,龙王令夜叉将其父背上岸来。
此时观音菩萨正在寻找取经人。“佛号自称观自在,寻声普救世间人。老僧南海普陀洛伽山七珍八宝寺紫竹旃檀林居住,西天我佛如来座下上足徒弟。得真如正遍知觉,自佛入涅架后,我等皆成正果。涅槃者,乃无生无死之地。见今西天竺有《大藏金经》五千四十八卷,欲传东土,争奈无个肉身幻躯的真人阐扬。如今诸佛议论,着西天毗庐伽尊者托化于中国海州弘农县陈光蕊家为子,长大出家为僧,往西天取经阐教。”历史的重任落在江流身上,于是取法名为玄奘,往印度取经去也。
玄奘首先收下木叉所赠的白龙马,后又得十大保官保一路平安。孙行者弟兄姐妹一共五人:大姐骊山老母,二妹巫支祗圣母,大兄齐天大圣,三弟耍耍三郎。孙行者因为盗了王母娘娘的仙桃仙衣,被天将李天王打败,镇压在花果山下。玄奘到来后,收孙行者为徒弟,观音给孙行者戴上了必须服从听命的紧箍。孙行者又收服卷帘大将军为沙和尚。
孙行者在黄风山杀死妖怪银额将军,并将刘太公女儿救下。经如来佛相助,挫败红孩儿。黑风大王乔装裴太公未婚女婿朱生,劫走裴海棠,令朱裴两家相争。孙行者救出裴海棠,但玄奘却又被黑风大王所摄取。观音命二郎相助,孙行者抓住黑风大王,玄奘收其为弟子八戒。
女人国王闻听唐僧玄奘大名,欲留唐僧成婚,唐僧得韦驮相救得脱。途经火焰山时,孙行者先为铁扇公主所败,后得观音带领水部神仙,得以熄灭火焰山之火。
历经了诸多磨难之后,唐僧师徒到达天竺。如来令其三个弟子留在西天成正果,又派四个善知识者护送唐僧,回到东土长安。唐僧奏明皇帝,次日开坛弘法,因而功成行满,正果朝元。
该剧整体实践了教权与皇权的和谐统一。【双调】【沽美酒】高唱“祝皇图永固宁,拜如来愿长生。保护得万里江山常太平,普天下田畴倍增,民乐业息刀兵。”如来既成为皇图的精神保佑神圣,那么皇图也为佛法的传扬实行了相互对等的官方护法。但是归根到底还得要感谢一路辛苦的唐僧玄奘,所以【太平令】颂扬“四海内三军安静,八荒中五谷丰登,西天外诸神显圣,兆民赖一人有庆。则为老僧取经,忠心来至诚,呀,传此话人间为证。”
3.救度众生,发大宏愿
大乘佛教的理想是普度众生,无一遗漏,这是何等伟大的宏愿。本剧第二十四出《三藏朝元》中唱到:“为鼠常留饭,怜蛾不点灯,救度众生发愿明。曾倾心演大乘,如来命,还元功行成。”怕老鼠饿坏,免飞蛾扑火,让世间众生都能愉快幸福地生活下去,这是何等高尚的功业,但是实践起来却又谈何容易。一饭一食,莫不是生命体的循环连接点,动物世界内既然不可杀生,那么植物世界就可以任意吞食吗?设若动植物世界都要尽数保护,那么和尚僧人们的第一要义倒不是念经,而是每天都要躬行环境保护的实务了。但是所有宗教神职的专业人员包括和尚在内,都要由百姓俗人供养,这也给那些只埋头拉车、不抬头看路明方向的可怜的芸芸众生们,其实又增添了新的沉重负担。
其实《西游记》中的重重磨难,皆为佛祖所故意设置的难关。关键是为了检验取经者的心诚不诚,至于取经路上所花时间的长短、进度的快慢,都可以在所不计。当着唐僧闭上眼睛,为四位善知识者簇拥着返回长安的时候,马上为如此便捷的速度大生疑惑:【金蕉叶】耳边厢微风乍响,脚底下轻云渐长。白马上经生火光,碧天外人迎太阳。(唐僧云)我来时,孙悟空、猪八戒如此神通,尤兀自吃了许多魔障。今日四个善知识,如何送我回去?(成基云)沿途来的魔障,皆我世尊所化。因师父心坚,是以得至此间,今非昔比。【调笑令】师父,休妄想,那的是俺世尊强化出魔王将你心意降。杜子春炼丹成虚诳,则为心不诚也有许多模样。将一个小孩儿提起来石上撞,则一惊那金丹忒楞化粉蝶儿飞扬。【圣药王】鞍马上,精神长,心念中法力高强。任遥天万里长,咫尺到秦邦,可便是家乡。【鬼三台】则说那费长房,法律强,化龙杖,每翱翔。昏澄澄,白茫茫,桑田变海海为桑。体恐惧,莫惊慌。
昔日充满了艰难困苦的取经之路,如今竟然被瞬间的凌空飞行所轻松取代。但是中国的文化传统特别能够认同唐僧师徒种种历练的过程,吃的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相比轻易得到轻易抛的情形,千呼万唤始出来更能使人倍感珍惜。从杂剧版到小说版的《西游记》,不仅有着弘扬佛法的影响和意义,同时也还有着克服困难、不畏艰险、求索真理、勇猛前进的普泛化的精神文化意义。
佛祖对东土民众的救度,体现在对大唐僧徒的考验与教化的过程之中;唐僧师徒对故国人民的贡献,体现在历经磨难痴心不改、降妖伏魔勇往直前的求索过程之中。中国人老是要从西天取得真经,这也说明了文化融会、东西交融的国际性潮流,在中国具备悠远的传统。
从与生俱来的无边苦海中站起来,经历了没完没了的冤业果报,人们渴求得到大慈大悲的航筏救渡。元代的礼佛杂剧,正好十分对应地完成了这三层弘法逻辑的整体推演。其中诸多格言警句至今还在流行;许多人格范式还在被再三实践;西天取经过程中所彰显的毕其一生求索真理的精神,也成为中国人十分宝贵的文化遗产之一。明清以后的立佛戏剧,要么干脆就是佛教教义的干巴巴说教,要么是对佛法僧人的揶揄和讽刺,类似元代佛法杂剧这样纯粹、生动而影响广远的戏剧作品,已经不大多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