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锡荣
2008年,上海鲁迅纪念馆举办纪念鲁迅夫人许广平诞辰110周年的展览,其中展出了一份许广平的手稿,是她1959年到1961年写的《鲁迅回忆录》一书的原稿。专程从北京前来出席活动的鲁迅之子周海婴先生看到这部手稿后,触动了他的一件心事:他母亲的《鲁迅回忆录》所写的史实问题,学术界存在一些不同看法,他一直想知道他母亲当年写这本书时的经过,并了解手稿与出版物的差别。通过解读这部手稿,其中的谜应该可以迎刃而解。于是,他请上海鲁迅纪念馆复印了这部手稿,带回北京细细比勘。
经过仔细比对,他发现原稿与正式出版的书,竟然有很大的差别。于是把手稿加以整理出版,并对其中与原版不同的地方作了注释。周海婴在序言里表示,这“是想尽可能地还原作者的原始思路与史实”。但也坦诚面对该书的不足:“造成这样的结果一方面是作者对一些历史事件与人物的认识存在局限性,另一方面应归结于当时的写作环境。”按照许广平在原书的《前言》中就明说此书是以“社会主义的工作方法,就是个人执笔,集体讨论、修改的创作方法”。这样,就难免存有当时的时代痕迹。周海婴认为:“确切地说许广平只是初稿执笔者,‘何者应删,何者应加,使书的内容更加充实健康,’是要经过集体讨论、上级拍板的。因此书中有些内容也是有悖作者原意的。”
这本最近由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的《鲁迅回忆录》手稿本,媒体进行了广泛报道,称“还原真实鲁迅”,未免有点耸人听闻。
那么,手稿与后来出版的《回忆录》有多大的差别呢?经与原书对照阅读,我发现,这本书的写作确实经过了一个艰难的修改过程。许广平在原稿上说这本书得到了“周扬同志和邵荃麟同志的直接指导和帮助”,然后又改为“许多同志”,最后在出版时又改为“许多负责同志的热情关怀和具体帮助”。“他们重视这一项工作,关心指出何者应删,何者应加”,可见这指导是很具体的。原稿页边上有很多“?”“*”和批注,周海婴认为反映了作者写作中的思考,但我觉得也不排除是审阅者的意见。基本上,凡有这类标注的地方,后来出版时全都改写或删除了。粗略估计,全书增删的比例大约在40%以上。第一、十二两章几乎完全重写,第五章《所谓兄弟》,原文约9000字,增删各约一半,第七章《我又一次当学生》,原稿九页,其中许广平本人的手稿仅三页多,其余都是秘书手迹,到出版时她本人的手稿全被删去了。第九章《内山完造先生》删改部分约占40%。其余各章也都很多修改。有的整页移动到别的章节,有的大段重写,有的大段删节。这表明,初稿写成后,作者自己先作了删改,然后又根据审阅者意见进行了多次修改才最后成书。从1959年8月开始写作,到11月24日初稿写完,而出版却已是1961年5月了,书中加进了明显是1960年的资料,可知修改过程是漫长的。
当许广平开始写作时,是比较感性的,大约因为赶得急,所以就按自己的感觉写。写出后,根据审阅者的意见改。可以看出,经过修改后,政治理论感明显加强了。例如在前言中,原来对有关同志的指导帮助,“就只恨自己限于能力,未能多所体会而写出来,还是自觉离满意还甚远……”改成“就只恨自己限于水平,以致不能深切地体会这些指示,使它更符合于人民的要求,连自己都觉得离满意甚远。”对领导指导的敬意明显增加。在谈到鲁迅在上海与左联的关系时,原稿说:“而友人接洽的有关左联之类的事项,则以铁的纪律,我不便与闻,……鲁迅在上海时期的工作是严肃的。对党的关怀热爱,是推崇到最高点的。”出版时改成:“如有关左联的活动以及与其他革命者的来往,我则以铁的纪律,不便与闻,……鲁迅在上海时期的工作,是在党的具体领导之下来进行的。他对党的关怀热爱,是和每一个革命者一样的。他对党的尊重,是达到最高点的。”显然调子提高了许多。
对鲁迅与党的关系,基调大幅度提高。第十二章原来都是很感性的讲述,而正式出版时,虽然还以原来框架为基础,但除第一段外,几乎完全重写了,大大加强了理论色彩,提高了调子。举个最典型的例子比较一下就知道了。该章第二段,原来是这样的:
“上海是个革命者的洪炉,在这里冶炼;也是革命领导者的集合场所,在这里指挥教导一切革命工作者们。鲁迅在大革命后来到上海,觉得前此的看法、态度都错了。这时他有了突变,从量变到质变。一切从阶级的立场、观点出发,就看问题也容易迎刃而解了。于是他否定了进化论的偏颇,投入了阶级论的洪炉去锻炼自己,去向革命队伍中当个小兵。”
但在正式出版时添加了许多文字,理论性确实大为增强,逻辑也更严密,但反不如原稿来得实在。
原来只有一句话提到的,会演绎出一大段论述。原稿讲述鲁迅思想发展历程到与史沫特莱的对话,约1000字,在《回忆录》中加进了大段瞿秋白、毛泽东、列宁的论述和鲁迅与他们的精神联系,竟达近4000字!而且增加了与李大钊、陈延年、李立三等等中共人士接触的情节。特别是与李立三的会面,说是“经过那次会见以后,鲁迅一切的行动完全遵照党的指示贯彻实行了”。后来的研究证明,那是在左联成立之后的1930年5月7日,这次见面不但不能说明鲁迅与中共关系提升,而且恰恰是鲁迅与李立三的一次交锋:鲁迅根本不赞成李的后来被证明是完全错误的左倾盲动主义观点。实际上,这个修改是根据李立三本人的回忆写的。左联成立前,李曾指示创造社等团结鲁迅,从而筹组左联,但当时并没与鲁迅见过面。他却错把自己后来与鲁迅的会见意见相左说成意见一致了。人们想通过证明鲁迅与党的一致来抬高鲁迅,恰恰无意中贬低了鲁迅!
不合适的地方删除,这比较简单,有的地方就改得多了。例如《向往苏联》一章末尾,原来感叹鲁迅没能去苏联,写得比较感性,文字也朴素,后来经过修改,变成了大而无当的空话,远不如原稿来得实在。而且,一种铺陈时代政治观念的表述已经不像许广平的文笔。
在许广平的写作中,最为难的莫过于把握一些敏感人物与鲁迅的关系尺度了。当时,原来与鲁迅关系最为密切的冯雪峰、胡风、丁玲、黄源等全都已被打成“反党集团”或右派,回忆录必然涉及这些人,怎么解释鲁迅与这些“坏人”的关系呢?鲁迅是得到毛泽东高度肯定的,当然不能与那些“坏人”混为一谈,当时的批评者明白这一点,于是为鲁迅找到一个莫须有的定性:“被蒙蔽、受包围”、“受欺骗”!许广平清楚:如果她不按这一口径说,就自身难保。从她写作的过程看,她在这个问题上是非常痛苦的。最初她尝试这样表述:“他梦寐以求的是如何为党增加力量,为党的工作多添些人手来。因为极望人多,他就对青年的培植爱护的热诚过重,有时难免选择方面疏忽了些。致使希望有为的转为失望的也往往有之了。但鲁迅虽或有时被蒙蔽,被包围之嫌,然终不失其坚决自觉。在大关节处,他始终是遵循着党的方针、路线行事的。这是鲁迅的优点,也就是笔者所见于鲁迅的最重要的回忆!”就是说,承认鲁迅是被“坏人”蒙蔽、包围了,但是又尽量为鲁迅开脱。但是,这样的口径究竟是否合适?所以,她在页边打了个“?”,然后自己又把其中“但鲁迅虽或有时被蒙蔽,被包围之嫌”一句删除了。可是,这口径显然还是通不过。在正式出版时,就加上了一段很严厉的大批判话语:“冯雪峰在他的所谓《回忆鲁迅》中说:‘鲁迅先生自己是最清楚的,是左联在借用他的地位与名誉’,这是严重的歪曲,是他自己极端个人主义的反映,于鲁迅无损。”显然这是为了把鲁迅与冯雪峰等人“划清界限”。
但对冯雪峰,许广平当时的心态是矛盾的。她非常清楚:冯雪峰在当时作为党与鲁迅的联系人,历史贡献是毫无疑问的,但是他已在1957年被打成“右派”。于是她在《党的一名小兵》一章中说冯“早些时期站在党的立场来和鲁迅接近,……因来往多了,就有些直言无隐之处。他不止一次劝鲁迅‘不要使自己变小了’。意思是要鲁迅丢开身边琐事,或讨论个人得失。……但因冯雪峰的身份是代表党与鲁迅接近的,所以他的话鲁迅也深深表示接受。”后面却说:“但瞿秋白同志看待这一问题又是另一种看法了:‘揭穿这些卑劣、怯懦、无耻、虚伪而又残酷的刽子手和奴才的假面具,是战斗之中不可少的阵线。’这里瞿秋白同志的看法,如果我体会得不错,是不是就和雪峰的意见相反呢?”这里明显是用瞿秋白来批评冯雪峰,而又说得十分婉转。而到了正式出版的文本中,不但加了一大段批判文字,而且语气严厉多了:“这是十分荒谬的”、“他这种观点是和党的精神不合,甚或大相径庭的。”很显然,加进了别人的意见,连口气都不像许广平了。
对胡风就更严厉了。因为胡风在当时就是个“争议人物”,这时又是“反革命集团”,罪名很重,所以在原稿中就称他“叛国的敌人”、“魑魅魍魉”,他与鲁迅的接触是“冒充进步”,他的行为是“在左联内部挑拨是非,离间同志”。“达到破坏团结广大文化界人士入会的目的”,“制造纠纷,罪恶甚大”。他与鲁迅的关系是“包围”鲁迅,“利用他的弱点来兴风作浪,危害党的事业”,“利用鲁迅作挡箭牌”,而鲁迅则“说起来也有错误”:“仅听胡风一面之词,以致讹传事实,引起纠纷”,“造成许多不愉快情节”,仔细推敲一下,鲁迅实际上成为两个口号论争的一些矛盾的制造者。到出版时,有一些重要的改动:称胡风为“匪徒”、“奸细”,“反革命分子以伪装的面目混入左联,并与接近鲁迅,企图从内部来进行破坏,这对我们是十分危险的”。这与原稿意思差不多。但他与鲁迅的关系表述却不同了:“因此使鲁迅在后来心情不快,和自己的战友之间有过一些误会,这个教训是十分沉痛的。”对鲁迅的“错误”说的略微含糊,而且为鲁迅作了辩解:“因为敌人追捕,行动很不自由,有些情况不能加以对证,这就给胡风匪徒以可乘之机”,“没有来得及抓住他(胡风)的‘真赃实据’,以致受了一些蒙蔽”,但鲁迅在大原则处是立场鲜明的云云。显然,在正式出版时,对鲁迅的批评调子有所降低,既点明胡风的“危险”,而鲁迅不再是矛盾制造者,而只是与战友之间的误会,对鲁迅的“错误”也给以客观的解释,这也是耐人寻味的,但实在高明了许多。
但到今天来看,不禁令人浩叹!胡风和冯雪峰都不是敌人,鲁迅当然也没有受骗,更谈不上错误。
还有一个敏感人物就是内山完造。原稿中对内山的讲述,增删幅度很大。内山是鲁迅的“通家好友”,也是著名中日友好人士,生前在日本国内积极从事两国友好工作,正是这年来中国参加新中国十年庆典过程中逝于北京,葬于上海。但是对这样一个老友,许广平的内心却是复杂的。她在讲述内山的时候,一方面说了许多内山与鲁迅的友谊,对鲁迅的照顾以至营救许广平本人等等,但对内山对鲁迅的友好态度,她的理解是:“内山先生的支持鲁迅活动……可能获得日本政府的谅解的。”又说内山“一切行动态度还是听命于日本当局”,(后来改为“受制于日本当局”)。许广平在原稿中还谈到,1942年她被捕,内山保释她出来后,却曾骗她参加一次汉奸座谈会,她愤怒地拒绝了日本记者采访的要求。她对此事写道:“我越想越气恼,我的到来这时总算认识内山的为人,也算明白鲁迅临死前要搬出北四川路去的道理,两条道路岂能并存?”这些话,后来都被删除了。
许广平对内山的态度是对他两方面都讲得透彻,功劳讲到,友谊深厚,同时问题点破,矛盾尖锐,力图体现原则立场。而在正式出版时,作了大幅度修改,删去了几大段敏感的话。显然,考虑到内山是日中友好的著名人士,按原稿口径可能造成不良的国际影响,所以口气明显缓和了,内山的形象,基本上都是正面的了。
除了上述问题之外,《鲁迅回忆录》原稿对一些相关史实的提法,与出版时是否有不同呢?经过比对可知,大部分并没有不同。但也有提法有出入,问题更大的是有添加。当然,经过修改,在全书框架结构、叙述的逻辑性和一些原来不太精密的文字表述,得到修饰,还是积极的。这里不再详述。
今天来读这些历史文献,令人感慨!看这书的修改过程,可知许广平的回忆录写得真是太艰难了!修改的过程无异于灵魂的煎熬。真所谓,一个人所达到的高度,是历史所允许他达到的高度。此书写作和修改中的有些问题恐怕更多时代原因而不能全怪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