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育明
(作者为《上海文学》原资深编辑,作家)
晚年曹用平夫妇
因缘所致,又要结识一位著名画家了,他就是吴昌硕画派第三代传人、国画大师王个簃的入室弟子,上海市文史研究馆馆员曹用平先生。听说他又将于金秋举办个展,展后将部分画作、力作无偿捐给文史馆。
未谋面前,得到一本《曹用平艺术人生集》,首页是曹用平先生的近照,儒雅谦和之态呼之欲出,然毕竟八十又九,又是坐姿,很自然地将其归为耄耋之列。但翻到他捐给家乡南通博物苑的那些画作时,我真得惊讶了,多么鲜活多么灵动的世界啊!尤爱《紫绶迎风》《牵牛摇曳》《梅瓶山茶》《明珠的乐》《鲜蔬佳味》,它们的筋须都会说话。若没有一颗年轻健康的心,怎可能示现这样的画境?
等我见了面,才知道这种年轻不仅仅是心理上的,气质同样年轻,相貌也可以少看十余年。喝茶闲聊,没有请教长寿之道,因为已经读到过别人对他的概括了:“仁者寿”。他自己回答采访者时也归纳过养生经验:过去的事看得淡一点;眼前的事要糊涂一点;小辈的事要少管一点;艺术追求要努力一点。
可是我不满足,因为我从画里感触到更多的东西,作为一个具体的书画名家,这些东西应该是他独用的。
还是从谈画入手,就像和小孩子交谈要从游戏谈起一样,这样就进入放松的自由王国了。结果没料到,以后的交谈果然牵涉到这两个字眼:“游戏”、“自由王国”。
我如实的告诉曹先生,他的画作和教学方法十分启动我的思绪,但仍有三个问题想向他请教:一是关于“动”的功夫,在他的艺术形式上已是很分明的事了,但不知在长寿之道上他如何取“动”?二是关于“品”的逻辑。从吴昌硕到王个簃直至他本人都强调人品第一画品第二,这种品的次第排列是怎样影响画作以及身心健康的?三是恪守以心观物的传统是否有利也有弊?比如对生命意蕴的体察入微,最终将其表现出来当然会心意畅快,但与强盛不衰以眼观物的西画之风相比,是否同时又有落寂之感?
这些问题虽不关乎养生,但它们仿若曹先生的那些藤蔓下部,蔓回曲折,时断时连,最终还是要直指身心的。曹先生很专注地听着,又很随和地应着。然而他的女儿来插话了,她说你得大声点,他年纪大了,有些耳背,我一看他表情就知道了,其实他根本没有听清你在说什么,上次来了个人采访他,也是这样,嗯嗯啊啊的应付人家……
我很快的就理解曹先生的为人,是不愿意让人尴尬的,是站在别人角度想问题的。我还以为他没有听清女儿的话呢,谁知他听得清清楚楚,而且马上表态“我不喜欢麻烦人,也不喜欢议论人,过去的教训要吸取啊”。我能听出话音,一定是经历过什么事了。果然他对我说了两件事,他说他一生不非议人,但也发生过两次不快的事情,一次是某人非议一位老画家,他为之打抱不平,结果得罪了人;还有一次是有人在他面前非议别人,碍于情面他附和了几句,结果后来传闻走了样,变成他在非议别人。
“我们家来来往往的人多,人多嘴杂,张家长李家短的议论免不了,我本来就不喜欢议论别人,自从知道附和别人的闲话同样会生出是非,从此就常常提醒自己当心了,就是一个人相处也要多存善念。不是说给老画家打抱不平这件事本身有什么错,而是要有这个认识,做人要厚道、宽容,一天到晚看别人不对的人,自己就有问题,在是非场中,你不议论别人,心就自然平了,心平世界也平了。”
曹先生的话完全是儒家“君子慎其独也”思想的写照,让我再一次明白了什么叫“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还有“君子以仁存心,也以礼存心”的胸怀。这就是“动”的功夫吧?主动出击伏制自己的杂念吧。
看到不对的事是一定要说的,这是要看具体情况而论,曹先生的看法是“有的事用不着计较,人生要有点游戏精神。”咀嚼后觉得意味深长。
映浅红。”桃花一簇,是种形态,它们不是星星点点散散漫漫的呈现,而是像电影镜头捕住了局部看,这种强调却不傲气,是平和亲切的“无主可爱”,不自恋不狂妄,即便无主也是“深红映浅红”的自得其乐。与其说这是一种情趣莫如说是一种境界。难道绘画的最终价值不是在于精神内涵吗?我从他的艺术语言中看到了传统文化中最值得继承的一点。
可他自己却仿佛意识不到,反而认为自己很一般,他说“我的名字就很平庸,父母起的,虽然‘用’不是‘庸’,可名却是标准的‘庸’,字正衡。‘庸’是南通一位最有才学的老夫子、王个簃老师徐昂起的,还是四平八稳的意思。我也觉得自己是个庸庸碌碌平平常常之辈,做不了什么大事,画画也只是从小喜欢而已。”
那神态并非过谦,也不像自嘲,却含着几分真诚,这真诚有着自省的味道。由此我对先生充满敬意,画了大半辈子画的人难道会不懂平衡的真谛?尤其是吴派传人,从绘画中就了解并掌握着平衡的力量,何况是绘画,整个人生,整个世界,甚至整个宇宙都在平衡着。平衡其实并不容易。或许老先生没有傲心,并不以为这类沉稳是多么的难能可贵。
我玩笑道:“一位私塾先生给儿子起名用平,肯定不会出于平庸的期望吧?我相信它寄寓着你父亲的期望,先生也会潜意识的受到姓名的影响吧?”
曹先生竟精神一振,脸上闪出天真的亮光,“嗯,对的对的。我从小就受名字的影响。”他又以手作笔,在空中比比划划地说“听父亲说这两个字是从一句话里挑出来的,‘执其两端,用其终于平’,什么意思?我也不懂,你
而这个养心又是从何处入手呢?从我看到的一些材料以及与曹先生有限的接触中,我看到了他的“无我”,你与他交谈,永远是对别人的赞赏与感恩,他将自己放在一个很低的位置,像面对着所有的老师,他的身上弥漫着谦恭与认真的气息,像一个听话的好学生,此等情状,反让人肃然起敬。
曹先生不仅画画得好,文字也颇见功底,他写过不少文章,大多是对恩师的赞叹以及对吴派艺术的探讨,同时不乏对艺苑诤友的忆念,却少见以第一人称的自赞文章。他也像其他国画家一样的画梅、兰、竹、菊,除了这些君子形象,其它的花木同样流露出他的秉性,不仅仅是君子般的清高灵性,还有着一种自在与欢喜。比如《桃花》,从他的题辞上就可见一斑:“桃花一簇开无主,可爱深红是搞文字的,帮我查查它的出处”。
原来这是《中庸》第六章中的话语,孔夫子的原话为——
舜其大知也与:舜好问而好察迩言,隐恶而扬善,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其斯以为舜乎?
我想他的父亲不会故意将其改造,将“民”改为“平”,一定是先生记错了。但是,这个细节太有趣了,首先,我发现曹先生是个极其诚恳极其真实的人,没有虚荣心,说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有意思的是,他虽然不知这段话是什么意思,而他一生所为恰恰契合了圣人的教诲。不偏不倚、谦虚好问、隐人恶而扬人善。其结果自然有利于身心健康了。人类与天地万物都要和谐,为什么就不能与自己的同类和谐呢?立足于一个爱的环境,自然心态宽松,有益于长寿了。仁者上无愧于天,下无愧于地,当然也无愧于自己的良心,坦荡无疚,精神处于最佳的状态,当然立于长寿之道了。
这样就能理解他的“游戏精神”了。道理很简单,就是玩也是要讲规则的。哪种游戏没有规则呢?于他来说,就是不看重自己,却要看重别人的恩情。他其实是个重情重义的人。
他有深厚的故乡情,几十年来,不管是顺境还是逆境,他都未断过故乡的路。他动员台湾的亲眷为家乡捐资建造学校,无偿地搭桥引资;他多方奔走,具体操作,终于在南通建造起王个簃艺术馆,并捐出自己作品50幅,同时向通州市以及南通博物苑捐出自己作品160幅,并将15万奖金悉数捐赠给家乡;他还专程去南通,帮助赵丹女儿赵青落实父亲叶落归根的大事,最终选址赵丹母校建成了“丹亭”,安放了赵丹的半身铜像。他感恩家乡人民为他建造以他名字命名的艺术馆,同样忘不了当地的普通百姓,在“文革”时期当他陷于困顿身无钱财时,善良的乡亲是如何悄悄地塞给他10元钱的往事。家乡对于他,一定是心灵归宿的意义吧。因为有这样一份对家乡的浓厚眷念,他在世界的空旷与逼仄之间,社会的复杂与多变之间,找到了人生的平衡和释然。
曹先生看重父母情,父亲早逝,但他一直牢记着小时候父亲对自己的教导。母亲慈祥厚道,常教导子女要宽厚待人。一生节俭的母亲不但从不向子女伸手要任何东西,反让儿子把自己用破旧衣服缝成的抹布带到上海去用。为了留念,他一直保存着一块抹布,女儿也视其为传家宝,继续使用着。说到母亲他充满深情,自他十七岁到上海后,年年都要回家探望母亲,带上母亲喜欢吃的柿饼、油京枣、芝麻饼,扶她坐在门口晒晒太阳,讲讲家常。就是这样普通的报母恩也不能如意,“文革”中,他只有极少的生活费,自己都养不活自己,更不用说赡养母亲了。那年回乡探望母亲,连回乡坐的船都是买的最便宜的底舱,旧报纸铺地上,全家人七倒八歪地对付一晚上。最令他伤心和愧疚的是他两手空空的坐在母亲的病榻前,而母亲反而从枕头下掏出用黄粗草纸层层包住的五元钱,母亲说“用平,我知道你很苦”。三十多年过去了,曹先生在我面前提到这件事眼睛湿润了,说:“我没钱赡养老母亲,仅靠在农村的妹妹种田挣得的工分供养她……”
曹先生看重夫妻情。他的妻子陈革非是个大家闺秀,气质清亮、柔软。从不与人发生争吵,与人相处总是退让,人们甚至认为她是个胆小的女人。但在“文革”中她却展现了坚强的一面。每当丈夫游街挨斗回来,她总是不声不响地给他倒一杯土烧,端上一两角钱买来的猪头肉、大肠给他做下酒菜。曹先生原先是不喝酒的,然而这九角一瓶的土烧他却喝了,他领受的是妻子的一番心意。有一次批斗会回来,他心里怎么也想不通,竟然动了自杀的念头。妻子看出异样,劝他一起去看望另一位被批斗的亲眷,当时天上飘着雪,地上也有着积雪,在长乐路口心神恍惚的他摔了一跤,妻子扶起他说“幸亏只是摔一跤,命还是保住了”。仿佛一个亲切的点化,曹先生立即意识到生命的宝贵,自此断了那个自杀的念头。他们家被抄过好几回了,陈革非只是冷眼看着来人搬家里的东西,可当红卫兵搬起曹先生那张画画用的柚木台时,这位充满胆略的妻子出面了,她走到楼梯口用身体堵住他们,声音不响,但异常坚决地说“:今天就不能让你们搬出这张桌子!”红卫兵竟然被震慑住了,结果这张画案被保留下来了。曹先生很佩服妻子的胆识,他们一起将桌子横过来,在上面铺了褥子当床睡,再有造反派之类的人进来,只看到一张短床,这张画案就这样保存了下来,以后又重新助他在上面描绘美丽花草。后来,他给自己的书斋起名“革非楼”,之所以取夫人之名,除了表达艺术贵在不断创新外,同时也是对夫人的一种酬谢之情,感谢她相濡以沫恩爱一生。
而他和老师王个簃之间的师生情更是令人称道。十年动乱中,王个簃先生被划入“牛鬼蛇神”之列,曹先生却冒着风险,带着大女儿去探望老师,之所以让女儿同行,是为了安全起见,女儿先去老师门口查看情况,如果没有戴柳藤帽或者手拿长矛的造反派,再招呼立在中山公园门口隐蔽处的父亲。他见老师为写不出所谓的坦白交待或思想汇报发愁时,他就自告奋勇地帮老师代写,每次去时都写好几篇备用稿帮老师解难。
人予他点点滴滴的好他都感恩在心,同样,他也不计较人们曾经对自己有过的伤害。比如十年动乱时,一个十几岁的红卫兵命令他吃饭前去伟人像前低头认罪十分钟。当时他心里的血都在往上涌,身体上的伤害可能忍,心灵上的伤害实在难忍。巧的是后来他和这个小年轻在同一个食品制罐厂劳动,且是同一个车间,小年轻做上手冲床,他做辅助工,他宽容的意识到小孩子其实不坏,只是外部环境使他的思想扭曲而已,而小青年也发现这个“牛鬼蛇神”是个真实的好人,结果两人在劳动中结成了友好的一对,相处得十分融洽。
他如此观看环境,如此善待周围的人,一个爱与爱的互动环境就是这样产生了,这个环境完全是心里生出来,如绘画一样,是自己成就的啊。“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孟子一点也没说错啊。
正因为曹先生有着自己的人生规则,他才有着自己的精神王国,也才会从必然的精神王国到达自在的精神王国。当他打开王个簃的真迹《青海鸟岛》时,他的赞叹如同山涧流水,极其的自然畅快:“看哪,这是多么自在的境界。这就是心归一路,到了这个境界,什么也不用刻意了,就是写字也是随便地动动就入道了。”
我看到曹先生脸上映着山光水影,它来自纯正的传承,也来自真切的审美快乐。我看到心的作用如此强烈,看到健康与善良人心的密切关系。
向来对国画没有多少感觉的我,第一次发现国画是如此的立体,它同样有着纵深横向的时间空间,它的一枝一叶都饱含着感情。为此,我也感到幸运,曹先生以自己的养心经验给我上了很好的一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