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 宗 良
(山东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济南250100)
《山东理工大学学报》(社科版)2008年第3期发表了李汉举先生的《蒲松龄与王鹿瞻》一文,读后获益良多。汉举先生以新近发现的《王氏家传·世系·族谱》为主要依据,结合其他资料对王鹿瞻的生平事迹及其与蒲松龄的关系作了如下勾勒:一,王鹿瞻名甡,字振生,“麓瞻”为其号,这为袁世硕先生对其名为“甡”的推论提供了谱牒文献方面的证明。[1]12二,弄清了王鹿瞻的家族、世系、居处等诸多情况,使我们因此得知王氏家族并非淄川土著,乃明洪武初年自河北枣强县迁徙而来;其曾祖王宣化曾官南京浙江道监察御史,伯祖王世哲曾任遵化县镇守参将,为淄川县的仕宦之家;王氏家族最初居于淄川县西鄙的李家疃,后因人口日繁,遂分居于附近村庄,王鹿瞻兄弟则迁往相距不远的栗家庄。三,考察了王鹿瞻与蒲松龄的交往以及蒲松龄以王鹿瞻之妻丁氏凌虐公公为本事创作《聊斋志异·马介甫》篇的情况等等,在蒲松龄生平与创作的研究方面都可谓有新的创获。
汉举先生此文对蒲松龄生平、交游的研究多有所发明,但就王鹿瞻的生平和其与蒲松龄的关系而言,根据目前已知的文献,对其中有些问题的认识还可以作进一步的补充与深化。笔者最近翻检了一些相关的资料,从中索获了不少关于王鹿瞻其人的信息。现就汉举先生文中所涉及的相关问题作进一步的补充,并向汉举和诸方家请教。
王鹿瞻名甡,字振生,“麓瞻”是他的号,这是汉举先生依据《王氏家传·世系·族谱》提供给我们的新的重要信息。《礼记·檀弓上》说:“幼名,冠字。”即幼小的时候起名,成人之后由长辈取字。古代人的名和字是互为表里的,它们之间存在着“相应”或“相配”的关系。王鹿瞻名“甡”,甡是众多的意思。《诗·大雅·桑柔》“瞻彼中林,甡甡其鹿”,毛传说:“甡甡,众多也。”朱熹的集传也说:“甡甡,众多并行之貌。”其字“振生”的“振”字,同样具有众多的含义。《诗·周颂·振鹭》朱熹集传:“振,群飞貌。”振鹭,就是成群飞起的白鹭。《文选·任昉〈为萧扬州荐士表〉》有“白驹空谷,振鹭在庭”句,李周翰注:“振,众也”。正因为甡和振都具有“众多”之义,“甡”在字面上又可以理解为众多的“生”,所以取字为“振生”,“甡”和“振”在这里表示的正是一种同义互训的关系。
十分巧合的是,山东安丘籍的现代学者赵俪生教授也名甡,字俪生,以字行于世。俪是成对、配偶的意思,从字面上看,“甡”又是并排成对的“生”字,所以,“甡”与“俪生”同样表现为同义互训的关系。
就王鹿瞻的名、字、号而言,存在问题的不是他的名和字,而是他的号。名和字一般都是由长辈拟定的,号则是本人成年之后自取的称谓。名和字之间一般都存在着必然的联系,名和号则不一定存在必然的联系。蒲松龄字留仙,号柳泉居士,“松龄”和“留仙”在长寿的意义上存在联系,但“松龄”和“柳泉居士”在意义上则寻绎不出存在何种联系。当然也有名、字、号三者都存在关联的,如蒲松龄的友人袁藩,《淄川县志》卷五《选举志·举人》说:“袁藩,字松篱。”但毕际有的《编次袁孝廉〈敦好堂集〉题词》则说:“松篱袁姓,藩名,字宣四,松篱其别号。”毕际有与袁藩堪称挚友,康熙十二年(1673),两人曾一同在毕家的石隐园中纂修《淄川县志》,康熙二十四年(1685),他又应毕际有之请到石隐园中校订毕际有之父毕自严的《石隐园集》,并与朝夕相处的蒲松龄唱酬赠答。袁藩死后,毕际有为其编订遗稿,成《敦好堂集》六卷。[2]176-186毕际有深知袁藩其人,他的说法应该是可信的。“藩”字的本义为篱笆、藩篱。《易·大壮》“羝羊触藩”孔颖达疏曰:“藩,藩篱也。”袁藩名藩字宣四,其字盖出自《诗·大雅·崧高》“四国于蕃,四方于宣”句。郑玄笺此句说:“四国有难则往扞御之,为之藩屏。”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说:“宣,当为垣之假借。”这两句的意思是说,四国是周王朝的藩篱,四方是周王朝的垣墙。“宣四”,即四围的垣墙,它与“藩”字具有“同类相及”的关系。至于袁藩取号“松篱”,其与“藩”字的关系更是不言自明的。
王鹿瞻的号,《王氏家传·世系·族谱》记为“麓瞻”。汉举先生说:“对于这个问题,我们以为在没有其他更确切资料的情况下应该以家谱为准。”[3]笔者以为似不可胶柱鼓瑟。号与名、字的不同,首先在于它的随意性。号又称别号,袁庭栋先生在《古人称谓》一书中介绍古人取号的方式,即有以称谓、身份、百业、居处、山川、园林、器物、村里自号等八类[4]407-410;其次,在于它的数量之多。一个人一般只有一个名,一个或两个字,但号则可以有许多个,如苏轼的号就达几十个之多。如袁世硕先生所说,王鹿瞻的“鹿瞻”二字,很明显是取自《诗·大雅·桑柔》中的“瞻彼中林,甡甡其鹿”两句,且《聊斋文集》中有《与王鹿瞻》书和《二月代王绳筠与王鹿瞻启》,《聊斋诗集》中有《王鹿瞻在瓜洲邱荆石先生幕,作此寄之》诗,袁藩《敦好堂集》中有《赠王鹿瞻》诗,我们实在没有任何理由说“鹿瞻”不是王甡其人的号。
不仅如此,笔者发现当时的朋辈称呼王甡其人,“鹿瞻”之外,还有“鹿詹”、“鹿友”、“栗里”等种种不同的称呼。如:张笃庆《昆仑山房集》中,有《怀鹿詹》、《阳丘呈鹿詹王子》、《忆旧述怀寄鹿詹》等诗,可以与张笃庆《厚斋自著年谱》中称王鹿瞻为“鹿詹”同观;蒲松龄《王鹿瞻在瓜洲邱荆石先生幕,作此寄之》一诗的诗题,在初稿本系统的《聊斋偶存草》抄本中作《寄王子鹿友兼呈丘氏诸兄弟》,张笃庆《昆仑山房集》有《杂感寄王子鹿友于都门》、《栗里王鹿友》诗;《昆仑山房集》又有《登般城放歌,同华亭蒋左箴、梁溪顾当如、同邑王栗里》、《栗里王子古篆歌》诗,其《忆旧抒怀寄鹿詹》七律八首其一,有“栗里先生久闭关,避人萧瑟似投闲”句。这些文献可以说明,鹿詹、鹿友、栗里也都是王鹿瞻的别号。
至于《王氏家传·世系·族谱》中称王鹿瞻为“麓瞻”,笔者以为存在两种可能,一种是王鹿瞻确实曾在某些场合用过“麓瞻”这样一个别号,二是王氏族中王佳秀、王殿玾叔侄修纂族谱时由于不知道王鹿瞻取“鹿瞻”一号的缘由,因“鹿”、“麓”两字音同而记误。笔者以为,号与名、字的不同之处,就在于它本来就是一种随意性很强的称谓,使用者往往仅凭习惯或一时兴趣使用而不作严格推求。因此,即便是只见于别人使用之例而不能证明其为本人自取的,只要指代关系准确无误,也可以视为某人的一个别号。对于“麓瞻”一号,虽然我们今天已难明其是否为王鹿瞻所自取和使用,但其指称的对象为王鹿瞻并无疑义,我们不妨也把“麓瞻”作为王鹿瞻的一个别号看待。
上文的讨论可作如下表述:王甡,字振生,号鹿瞻,又号鹿詹、麓瞻、鹿友、栗里。
汉举先生的《蒲松龄与王鹿瞻》一文,较为明确地解决了长期存在的王鹿瞻家世问题上的疑问,这是值得我们首肯的。但由于资料的阙如,汉举先生在文中曾不无遗憾地感到“现在仍不十分清楚其生平事迹”。今据所知见的文献资料就王鹿瞻的生平事迹作一些探赜索隐,以补蒲松龄交游人物事迹研究之不足。
王鹿瞻与其弟王朋、王兢一同由淄川县西鄙的李家疃迁居于相距不远的栗家庄,即张笃庆《昆仑山房集》中所说的“栗里”,这在汉举先生文中已经详明。据笔者考察,栗家庄至今村名未改,今属淄博市周村区王村镇,地处王村东北,309国道北侧,距王氏家族的祖居地李家疃约十余里,与蒲松龄多年执教的西铺村仅数里之遥。
王鹿瞻的生年我们仍然不能确知。张笃庆在《厚斋自著年谱》中称其为“表兄”,可见他比张笃庆年岁为长。笃庆生于明崇祯十五年(1642),小蒲松龄三岁。据推王鹿瞻的年龄大概与蒲松龄相差不多,或者比蒲松龄略长。
《王氏家传·世系·族谱》称王鹿瞻为“邑庠生”,即博士弟子员(俗称秀才),县学的学生。“郢中社”的几位同学少年,张笃庆补博士弟子员在顺治十四年(1657),蒲松龄在顺治十五年(1658)。王鹿瞻、李尧臣中秀才的具体年份虽然不确知,但也必在顺治十六年与“同学诸子”结为“郢中社”之前。
王鹿瞻善写古篆字。蒲松龄的《二月代王绳筠与王鹿瞻启》有云:“锦铺绣列,江淹之彩笔生花;琢玉镂金,苍颉之雄才啸鬼。”这两句话,前一句称赏他的文章,后一句赞誉他的书法。又张笃庆《昆仑山房集》中有《栗里王子古篆歌》七古一首,作于康熙三年。诗略云:
王子奇才天下无,墨池笔冢美且都。
偶尔篆书书亦古,尔何神解吾何愚。
镌石皆为人爱惜,宛如禹穴来金册。
玉花缭绕划错刀,真疑仓颉留遗迹。
……
王子赠我□史章,绿字晶莹映秋碧。
神物由来不妄传,顿觉几案生云烟。
古色直与元气会,笔势石骨何仙仙。
怜余对此不能读,宝贮箧笥媚幽独。
蛟龙蟠挐芝检中,天阴往往闻鬼哭
……
对于王鹿瞻书法方面的造诣,张笃庆的称扬或有过誉的成分,但他的篆字写得颇见功力,常常书丹镌石,更为友朋所珍爱则是事实。
现在已知的王鹿瞻的事迹,首先是顺治十六年(1659),他曾在其表亲张笃庆家中设馆执教。其事见张笃庆《厚斋自著年谱》,汉举先生文中已经引录,此不具录。王鹿瞻所教的学生是张笃庆的两个弟弟锡庆、履庆,其时二人一为十三岁,一十二岁,正当就傅的年龄。也就在这一年,蒲松龄和张笃庆、李尧臣、王鹿瞻等结成了诗社“郢中社”。值得一提的是,王鹿瞻的两个学生张锡庆和张履庆也参加了诗社的活动,属于郢中社中的少年小友。
王鹿瞻能诗,他的诗呈现出怎样的风格气韵?这从袁藩《敦好堂集》中的《赠王鹿瞻》诗可窥其一斑:
崆峒去后鲍山没,不意千秋见杜陵。
古屋欲留三日响,尘心难破一宵灯。
怕见鬼哭惊寒夜,疑有神来入梦称。
笔砚欲焚埋旧草,何当下士说苍蝇。
“崆峒”即“空同”,又称“空同子”,明代前七子领袖李梦阳的号;“鲍山”指明代后七子领袖李攀龙,因其为山东历城人,以居近济南东郊的鲍山而得名。前后七子都推崇盛唐的诗歌,而王鹿瞻的诗则独肖盛唐诗人杜甫。诗的最后一联是称誉之辞,说面对王鹿瞻颇具杜诗风神的优秀诗作,自己只好焚却笔砚,埋掉诗稿,不妨屈身交接王鹿瞻这样的后辈贤士,和他一同来指刺世上的小人。这首诗作于顺治十八年,此时王鹿瞻二十余岁,而袁藩按辈份则是王鹿瞻的父执,所以说“下士”。从袁藩这首诗所作的评论看,受到袁藩称赞的王鹿瞻诗应当是以学老杜为指归,以指斥奸佞小人为其特色的。
王鹿瞻何时离开张家的绛帐馆榻今不能确知,但可以肯定的是直到康熙二年(1663),他仍然在张家充任教席。顺治十八年,张笃庆之父张绂受聘到益都县颜神镇①颜神镇本属益都县,清雍正十二年以益都、淄川两县各一部新置博山县,为县治;今为淄博市博山区治。执教,任其十七岁的表侄赵作肃(字子雍,号斋如)的塾师,笃庆随其父前往就学,有《读书笼水留别鹿詹》诗;居于颜神镇之后,又有《怀鹿詹》诗。康熙元年为科试年,②即取得参加明年乡试资格的考试。明清时期的博士弟子员每三年要参加岁试和科试各一次,岁试是对其平日课读情况的考察,科试成绩的优胜者才能取得参加乡试的资格。这一年新到任的山东学道刘芳声按临章丘明水镇考试士子,张笃庆与王鹿瞻、锡庆、履庆一同前往应试,就住在赵作肃的明水别业里,事见张笃庆《厚斋自著年谱》。康熙二年,王鹿瞻的学生张锡庆补博士弟子员,此后《厚斋自著年谱》中即不再有与王鹿瞻同处的记载。康熙三年,王鹿瞻曾与蒲松龄、张笃庆等同在淄川城内集会赋诗(说见后),但到了康熙四年,张笃庆作有《同留仙、希梅及锡履两弟月夜泛舟西溪,分韵得洲字》诗,叙到同游的郢中社友蒲松龄、李尧臣和弟弟锡庆、履庆而不及王鹿瞻,大概自康熙三年起王鹿瞻即不再在张家担任教席。
康熙六年(1667),淄川人丘璐由山西沁水知县转任直隶大兴县知县。张笃庆本年有《寄邱荆石先生,时自沁水令转京县尹》、《杂感,寄王子鹿友于都门》诗,盖一时之作。大兴县属顺天府,为天子辇下之地,故称“都门”;荆石为丘璐的字。由张笃庆的诗,可知至迟在本年王鹿瞻已被丘璐聘为幕宾,此时正在大兴县衙署中做幕。此后,王鹿瞻一直追随在丘璐左右,在他的官署中任幕宾。
康熙八年,丘璐升任江南扬州府江防同知,驻瓜洲,王鹿瞻随同前往。乾隆《淄川县志》卷五《选举志·进士》有丘璐的小传,其略云:“邱璐,同乙未榜。授沁水知县……升大兴知县……秩满,升扬州府江防同知……值江水泛溢,商舟不至,搉(榷)税额诎,削职易产。事甫释而已赍志殁矣,时论为之太息焉。”
丘璐的“丘”改作“邱”字,是因为《淄川县志》刻于乾隆年间,而雍正三年有上谕,为避孔子之讳,嗣后凡遇“丘”字俱改为“邱”的缘故。由《淄川县志》的小传,我们知道丘璐因负责管理的榷税不及定额而罢官,此后曾变卖家产以补亏空。据康熙《扬州府志》,丘璐之后接任扬州府江防同知的是湖广云梦人李士竑,康熙十二年任。丘璐的“赍志殁”,据丘希潜纂修的《淄川邱氏世谱》,事在康熙二十一年(1682)。[5]因为幕主丘璐于康熙十二年罢官离扬州府江防同知任,王鹿瞻当于同年随丘璐回归山东故里。
我们发现,此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王鹿瞻不仅与蒲松龄鲜有文字上的往来,与他关系更为密切的张笃庆的《昆仑山房集》中也没有二人交往的记载。直到康熙三十二年(1693),张笃庆在多年未与王鹿瞻赓和之后,写下了《忆旧抒怀寄鹿詹》七律八首。其第一首云:
栗里先生久闭关,避人萧瑟似投闲。
半生诗酒青山隐,十载江湖皂帽还。
白岳闲云频北望,荒村古屋住西湾。
郢中诸子劳相忆,只是清尘不可攀。
从张笃庆这首诗看,王鹿瞻自江南归里之后,曾多年蛰居于其栗里家中,“避人”自处,与友朋断绝了往来,这说明王鹿瞻长期处于一种羞见友朋的精神状态之中。这种情况的出现,当与王鹿瞻的父亲王灏被儿媳丁氏逐出家门,死于道途旅邸一事直接相关。张笃庆后有《哭同学老友王鹿詹》诗(见后),其第一首的尾联为“老来纵遂首邱志,王裒门生亦黯然”句。这里用了两个典故,都与王鹿瞻之父王灏死于旅邸有关:一是“首邱”,“邱”即“丘”字,为诗集的抄录者因避孔子名讳而改。《礼记·檀弓上》说:“古之人有言曰,‘狐死正丘首’,仁也。”孔颖达疏曰:“所以正首而向丘者,丘是狐窟穴根本之处,虽狼狈而死,意犹向此丘。”后来“首丘”即用作归葬故里的典故。王裒,晋人,以孝闻于当世,入《晋书·孝友传》。所谓“王裒门生”事即出自《晋书·孝友传》:“……门人为本县所役,告裒求属令。裒曰:‘卿学不足以庇身,吾德薄不足以荫卿,属之何益!且吾不执笔已四十年矣。’乃步担干饭,儿负盐豉草屩,送所役门生到县……令即放之,一县以为耻。”张笃庆这两句诗的意思是说,王鹿瞻之父虽然得以归葬故里,但身为人子的王鹿瞻毕竟行止有亏,理应受到宣扬教化、维护风纪的地方官的惩罚,虽然县令看别人的情面而宽宥了他,但这件事却足以使得全县人引以为耻。由于老父客死在外,引致了士林的物议,恶名远播,使得王鹿瞻自觉难以面对友朋,因而也就与当年的郢中社友关系渐渐疏远。值得注意的是,张笃庆《忆旧抒怀寄鹿詹》诗的最后一首,写的是乡前辈唐梦赉邀约诸旧雨在淄川城聚会一事:
豹山太史亦风流,共向般城对素秋。
白袷迎风临雉堞,清溪卷雪下龙湫。
啸歌庾亮三更月,凭眺陈登百尺楼。
华发飘零馀数子,回头寥廓忆同游。
这首诗向我们透出了这样一个消息:康熙三十二年的秋天,唐梦赉曾约旧友同游淄川,一同与会的就有张笃庆和王鹿瞻。正是这一次的相会,接续起了他们中断多年的往来。
康熙三十三年,张笃庆有《寄怀鹿詹》五律三首。其三题下有小注:“去年吊毕刺史,未晤鹿詹。”据《王氏家传·世系·族谱》,王鹿瞻之母姓毕氏。又蒲松龄《与王鹿瞻》书云:“闻君诸舅将有问罪之师,故敢漏言于君,乞早自图之。”蒲松龄比王鹿瞻更能了解其诸舅的动向,合理的解释只能是王鹿瞻的舅父与蒲松龄执教多年的东家毕际有、毕盛钜父子同村同族。栗家庄与西铺仅数里之遥,毕际有又是其母族中颇有社会影响的头面人物,王鹿瞻于毕际有之丧不会不前往一哭,但他极有可能要有意错延开凭吊的时间以躲避熟识的旧雨,揆其缘由,自然还是因为“家难”。
据如上推断,王鹿瞻之父客死之事应发生在蒲松龄去西铺毕家设馆之后,大概离康熙十八年相去并不太远。
康熙三十三年的岁杪,张笃庆还作有《岁暮怀人诗》六十首,其中就有《栗里王鹿友》。其诗云:
同学当年共下帏,相期志不在轻肥。
君如靖节将归隐,我似严陵守钓矶。
白雪郢中属和少,青云游侣故人稀。
只今憔悴俱贫病,共作柴桑老布衣。
靖节指陶渊明。张笃庆于康熙二十五年考选为拔贡生,次年入北京国子监读书,但此后即困顿场屋,屡试屡北,终生未能通过乡试这一关。从王鹿瞻多年任文启幕宾的生涯看,他的文笔应该也是很拿得出手的,大概补为廪膳生员不会有多大问题,但也仅止于一个廪生而已,不像同学张笃庆、蒲松龄得以秀才出贡,所以连列名《淄川县志·选举志》的资格都没有取得。
王鹿瞻卒于康熙三十九年或康熙四十年,这是张笃庆在《昆仑山房集》中透出的消息。《昆仑山房集》有《哭同学老友王鹿詹》七律二首,作于康熙四十年。其第一首云:
总角相从共一编,郢中绝调续前贤。
死生契阔三千里,风雨论交五十年。
油幕从军知己少,青灯著述有谁怜。
老来纵遂首邱志,王裒门生亦黯然。
此诗题下有小注:“余归自湖北,始闻其逝。”据张笃庆《厚斋自著年谱》和《昆仑山房集》中的《昆仑山房郢中集序》可知,他于康熙三十九年五月收到时任湖北钟祥县知县的章丘友人焦毓鼎的聘书,约请他到县署中教焦氏的儿子读书。张笃庆于同年八月十七日离家赴湖北钟祥县执教,至次年九月十二日北还,十月初九日抵家。是知王鹿瞻的去世,就在康熙三十九年八月到康熙四十年十月的十几个月之间。
蒲松龄于顺治十五年补博士弟子员,他与王鹿瞻的结识大约在此前不久。中秀才之前,他们极有可能以童生的身份一同参加过县、府、道各级考试。每一届乡试之前的岁试和科试,没有入学的童生都可以随生员一例参加,成绩优秀的可以补为博士弟子员。岁科两考都要经过县、府、学道试几道程序,而同一县份参加童生试的人都不会太多,所以推测他们在童生时结识的可能性较大。
但两个人成为朋友,则缘于顺治十六年因居处较近,时相往来及此后的结“郢中社”一事。郢中社诸友中,蒲松龄居于淄川城东数里的蒲家庄,李尧臣住在淄川东关,而张笃庆因为曾祖父张至发在明崇祯年间曾任内阁首辅,是著名的“崇祯五十相”之一,张氏家族在淄川城内置有自己的房产,顺治末年,笃庆一家便居住在城内的宅中。蒲松龄在《郢中社序》中说:
余与李子希梅寓居东郭,与王子鹿瞻、张子历友诸昆仲,一埤堄之隔,故不时得相晤,晤时瀹茗倾谈,移晷乃散。
“一埤堄之隔”即一墙之隔,埤堄指城墙。蒲松龄和张笃庆、李尧臣因为住得较近,应该早有往来;而王鹿瞻从本年开始到张笃庆家中担任西席,教笃庆的两个弟弟读书,于是也就有了与蒲松龄“不时得相晤”的机缘,并成为他们于当年结成的“郢中社”的成员。
这里有一个问题,就是汉举先生在他的文章中说:“结社当日是端午节,为纪念这位伟大的诗人(按指屈原),因之命名‘郢中’。”这种说法值得商榷。如果结社之日恰逢端阳,恐怕蒲松龄要在他的《郢中社序》中明白揭出的,而我们在这篇序中却见不到有关结社日期的任何记载。笔者以为,命名“郢中”和结社之日是否端阳无关,但却是他们结社之旨的具体体现。
蒲松龄的《郢中社序》于结社之旨和诗社命名“郢中”一事说得较为模糊,有些语焉不详,但张笃庆却多次提及他们的结社之旨。如他作于康熙四年的《与同社诸子论诗》四首其一:“山中同赋《白雪》篇,寂寂书床问《太玄》。故国交游留海内,生平意气向樽前。论文慷慨当中夜,说剑飘零已十年。惆怅乾坤吾辈在,莫将《下里》使人传。”作于康熙五年的《寄柳泉、希梅六首》其二:“每忆昔游日,披襟羡尔豪。缄书歌《下里》,魂梦在东皋。聚散同回首,浮沉自我曹。知音寥落甚,《白雪》向谁操!”特别是康熙四十七年,张笃庆在为自己的《郢中集》所写的《昆仑山房郢中集序》中说:“……因念余自束发受书,学为有韵之文,与同学诸子结为‘郢中社’,虽未敢妄拟《阳春》、《白雪》,亦不至甘为《下里》、《巴人》。乃天假以年,于垂老之岁月竟踏郢中片土,得以婆娑灵均之故地,讴吟宋玉之遗墟,尚可与唐勒、景差诸贤尚友于千载之下,岂非幸与!则数十年前之以‘郢中’名其社,盖天牖其衷矣。”笔者以为,蒲松龄等人以“郢中”名其诗社,源出宋玉《对楚王问》中的一段话:“客有歌于郢中者,其始曰《下里》、《巴人》,国中属而和者数千人……其为《阳春》、《白雪》,国中属而和者不过数十人。”张笃庆的诗和《郢中集序》都说得十分明白,郢中社的结社之旨就是以“雅”为其格调,努力去创作与流俗有别的《阳春》、《白雪》一样的诗歌。这是诗社的结社之旨,也是诗社命名“郢中”之由来。
康熙三年,郢中社同人曾在淄川城内的龙兴寺限韵赋诗,蒲松龄和王鹿瞻都是这次活动的参与者。蒲、王二人所赋的诗今俱已不传,惟张笃庆的《昆仑山房集》存《龙兴寺同蒋左箴、王鹿詹、蒲留仙限韵》七律三首。诗题中的蒋左箴为江南松江府华亭县人,于本年来游淄川,事见张笃庆《厚斋自著年谱》。
康熙九年至康熙十年,蒲松龄应聘在同邑友人孙蕙任知县的江南宝应县做幕宾,而王鹿瞻也正在时任扬州府江防同知的丘璐幕中,蒲松龄因有《王鹿瞻在瓜洲邱荆石先生幕,作此寄之》诗。此诗作于康熙九年蒲松龄到达宝应之后不久,路大荒先生编《蒲松龄集》、赵蔚芝先生笺注《聊斋诗集笺注》、盛伟先生编《蒲松龄全集》俱系于康熙十年,笔者曾有文考辨其事。[6]
汉举先生在文中谈到,王鹿瞻应有一个女儿,这是蒲松龄的《二月代王绳筠与王鹿瞻启》透出的信息。王鹿瞻无子,曾过继其弟王朋的第四个儿子为嗣。按照年龄推算,他的女儿大约出生于顺治末年到康熙初年。当时山东的风俗一般是子女十余岁缔结婚约,十七八岁定亲就算是很晚了。由此推断,蒲松龄代作这篇婚启的时间应该不会晚于康熙二十年,极有可能就写于王鹿瞻游幕归来的那几年里。
在王鹿瞻的一生中,其为友朋所诟病的无过于老父被他的妻子逐出家门,死于道途旅邸一事。上文说到王鹿瞻自康熙十二年结束幕宾生涯返里之后,直到康熙三十二年有多年的时间一直“避人”独处,羞与友朋往来,而其父客死之事就发生在蒲松龄到西铺毕家坐馆之后的某一年中。蒲松龄为此写了《与王鹿瞻》书,劝他“速备材木之资,戴星而往,扶榇来归”。在山东省图书馆收藏的《聊斋文集》手稿一册中,收有《挽王印老》一联,路编《蒲松龄集》失收,后来收入盛编《蒲松龄全集》。其联语云:
旷达士瓢衲飘零,荷锸拼似伯伦,直将谓黄土遍人寰,枯骨何须归里社;
怨慕人梦魂飞越,抱足徒怀吕向,幸于今青松依马鬣,高坟犹得傍儿孙。
汉举先生谓此联为吊唁王鹿瞻之父王灏(字深源,号印素)而作,其说可信。上联所称的“伯伦”为晋人刘伶的字。《晋书·刘伶传》说:“刘伶字伯伦……常乘鹿车,携一壶酒,使人荷锸随之,谓曰:‘死便埋我。’”此典明说王印素的旷达,实则含有一番谴责儿辈不孝之深心;下联中的“吕向”为唐代人,曾与吕延济、刘良、张铣、李周翰一同注《文选》,他们的注文历来被称“五臣注”。《旧唐书·吕向传》说:“始,向之生,父岌客远方不还……后有传父犹在者,访索累年不得。它日自朝还,道见一老人,物色问之,果父也。下马抱父足号恸,行人为流涕。”联语中用的便是吕向抱足的典故,说王鹿瞻之父久客在外,儿辈竟不知其音讯,与吕向之父吕岌情形相似。而“怨慕人”一词更是对王鹿瞻的直面谴责。《孟子·万章上》说:“万章问曰:‘舜往于田,号泣于旻天,何为其号泣也?’孟子曰:‘怨慕也。’”赵岐注云:“言舜自怨遭父母见恶之厄而思慕也。”由悼王印素的联语可见,对于多年老友王鹿瞻的不孝背德之举,生性峭直的蒲松龄即便是赴王家凭吊之时也是难以释怀的。
王鹿瞻与张笃庆是表亲,二人来往较多,友情也深。在发生了王鹿瞻之父客死道途的事件之后,两人虽也长时间不通音问,但在王鹿瞻死前的七八年中终于又恢复了往来。而蒲松龄与王鹿瞻的交情则明显较张笃庆为浅,他们因张笃庆而成为郢中社友,后来又因为王鹿瞻在听任妻子逐父出门和父死于途的问题上行止有亏而中断了往来。其交游中断的原因来自双方,一则为无颜面对友朋,一则为怒其不争,叹其“俯仰何以为人”。
[1] 袁世硕.蒲松龄与张笃庆[A].蒲松龄事迹著述新考[C].济南:齐鲁书社,1988.
[2] 袁世硕.蒲松龄与袁藩[A].蒲松龄事迹著述新考[C].济南:齐鲁书社,1988.
[3] 李汉举.蒲松龄与王鹿瞻[J].山东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3).
[4] 袁庭栋.古人称谓[M].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7.
[5] 李汉举,王一千.族谱所见邱氏家族资料[J].蒲松龄研究,2008,(2).
[6] 邹宗良.由《聊斋偶存草》所见聊斋诗的整理诸问题[J].蒲松龄研究,1995,(3、4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