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可训
(武汉大学 文学院,湖北武汉 430072)
论文学批评的创造性特质
於可训
(武汉大学 文学院,湖北武汉 430072)
文学批评作为一种特殊性质的文学接受活动,是文学创造的“最后完成”形式,它以一种新的“生产行为”,使文学创造的意义增殖和价值增殖。同时文学批评又是对文学创造活动的自觉的理性反思,并帮助作家“反馈”需求信息,对文学的“再生产”,具有一种特殊的推动作用。
文学批评;意义增殖;价值增殖;反思
文学批评作为一种特殊性质的文学接受活动,是文学创造的“最后完成”形式,它以一种新的“生产行为”,使文学创造的意义增殖和价值增殖。同时文学批评又是对文学创造活动的自觉的理性反思,并帮助作家“反馈”需求信息,对文学的“再生产”,具有一种特殊的推动作用。
文学批评从根本上说是属于文学接受范畴,是一种特殊性质的文学接受活动,既然如此,文学批评对文学作品的“最后完成”和实现文学创造的价值,必然具有一种特殊的功用。马克思 (K.Marx)在谈到物质产品的消费时说:“产品不同于单纯的自然对象,它在消费中才证实自己是产品,才成为产品”。“一件衣服由于穿的行为才现实地成为衣服,一间房屋无人居住,事实上就不成其为现实的房屋”,“一条铁路,如果没有通车、不被磨损、不被消费,它只是可能性的铁路,不是现实的铁路”。[1]94文学产品的“消费”,同样也是如此。接受美学把文学产品区分为“本文”和“作品”:“本文”是作者创造出来的、未经读者接受的文学作品,“作品”才是经读者的接受活动作用过的文学产品。“本文”是“可能性”的产品,“作品”才是“现实的”产品。这同马克思对物质产品的区分是基本一致的。从这个意义上说,文学批评作为一种特殊性质的文学接受活动,同普通读者公众的文学接受活动一样,也是通过一个文学“消费”过程,才使文学作品由“可能性”的产品变为“现实的”产品,并以此实现文学创造的价值的。
但是,在文学产品从“可能性”的产品变成“现实的”产品的过程中,文学批评的作用又不能完全等同于普通读者公众的文学接受。这是因为,在这个过程中,文学批评既是作为文学接受的一方处在“消费”文学产品的“终点”位置上,同时又充当了文学产品的传播、“流通”的媒介和“中间环节”。批评对文学作品的解释和评价既是一种特殊的文学接受方式,同时又作为一种中介手段,影响读者公众的文学接受。就这一区别看,读者公众的文学接受可以称之为一种“终极”的接受;文学批评的接受则可以称之为“中间”的接受。同时,文学批评在文学产品由“可能性”的产品变为“现实的”产品的过程中,具有与普通读者公众不同的“最后完成”方式。仍以物质产品的消费为例,按照马克思的说法,物质产品的消费是“把产品消灭”,即“把它的独立的物体形式毁掉”的时候,“才使产品最后完成”。文学产品在“消费”中的“最后完成”却无须如此,它不但不需要“毁掉”产品,相反,却要精心地保存它的“物化”形式,使之作为一个独立存在的客体,供主体的精神作自由的欣赏和观照。因此,在文学产品的“消费”中,衡量文学的标志,显然不是文学产品的“独立的物体形式”的变化,而是文学产品是否始终以“独立的物体形式”被一代一代的文学接受者所阅读,和在阅读中经受反复的阐释和评价。这当然既包括批评家的阅读也包括普通读者公众的阅读。但由于普通读者公众的文学阅读是基于一种内在的趣味需求,并以满足这种需求为限度,因而文学产品在普通读者公众的文学接受中由“可能性”向“现实”性的转变,基本上是以文学接受者个体内在的心理活动的方式完成的,即普通读者公众对文学作品的感受、理解和评价基本上是通过阅读文学作品引起的一系列“直观”的心理活动过程,并不诉诸某种外在的“物化”手段和行为方式。这样,在普通读者公众的文学接受中,文学产品是以何种方式完成由“可能性”向“现实”性的转变,完成到何种程度和发生何种性质的价值效用,实际上是并不具备可资判别的外在标志的。即使是用社会学的调查和统计的方法,收集普通读者公众使用、借阅文学书籍和阅读文学作品的反应情况,也不足以说明文学产品由“可能性”向“现实”性转变的全部问题,尤其是对文学产品在这个过程中已经实现的价值效用的判断和评价。如此种种,普通读者公众的文学接受在判别文学产品由“可能性”向“现实”性转变方面的这些局限,正好是文学批评使文学产品完成这种转变的独特方式。在批评活动中,批评家一方面同于普通读者,通过文学阅读,把文学创造的“物化”成果转变为接受主体的一系列心理活动,收获某种认识的、教育的或审美的效果,但另一方面,批评家同时又要把发生于个体心理内部的一系列感受活动、理解活动和评价活动表达出来,使之成为一种新的“物化”形式,把文学产品的各种“最后完成”形态“凝固”下来,同时对文学产品的价值作出估价和度量。从这个意义上说,文学批评对于原有的文学创造,显然已经构成了一种新的“生产行为”。这种新的“生产行为”以原有的文学生产提供的产品作为加工的对象和材料,并通过与原有的文学创造完全不同的一种思维加工方式,把原有的文学产品改造成另一种性质的产品形式和价值形式。对于原有的“生产行为”来说,被批评“加工”的文学产品显然是以“成品”的形式出现的,但在新的“生产行为”中,却是批评加工的材料和“未成品”。批评正是通过“改造”作为“未成品”的文学产品的产品形式和价值形式,使文学产品在文学“消费”中由“可能性”的产品转变为“现实的”产品和实现文学创造的价值的。
从以上分析中,我们不难看出,文学批评在文学产品的“最后完成”阶段的新的“生产行为”,已经包含有使文学产品和文学创造活动的意义增殖和价值增殖的因素。所谓“增殖”,就具体的批评活动而言,即是指批评对文学作品的解释和评价不仅限于辨识和确认文学作品“原有”的意义和价值,还要繁殖和衍生出新的意义和价值。而且后者往往显得比前者更为重要,也更符合批评的解释和评价的操作实际。“增殖”因而实际上也是文学批评以自己的方式使文学产品得以“最后完成”的普遍形式。在实际的批评活动中,文学产品的“增殖”包含有二重的意义:
其一,是在批评家作为文学接受个体的个体经验参与下的增殖,“有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是对这种增殖形式的典型概括。这是因为,人们总是带着自己的全部过去经验参与文学接受的,因此,在文学产品所提供的“现象世界”中,凡与读者的过去经验“有些类似”,或读者根据自己的某些过去经验可以“推见”的东西,就可能在读者的心目中显示出某种意义,具有某种价值,反之,再好的东西,“也是没有意义的”。而且,读者的过去经验的丰啬程度和与其他读者的过去经验的差别,同样也会影响对同一对象的理解和评价,使同一对象生出许多各不相同甚至完全对立的意义来。所谓文学欣赏中的“再创造”,即是个体经验使文学形象增殖的重要表现形式。
其二,是批评家运用专业手段使具体、个别的文学作品在普遍性的意义上增殖。个体经验参与下的文学增殖一般说来是个体的“经验世界”与文学作品的“现象世界”之间的直接“印照”所发生的差别和变异。由于个体经验的局限,这种差别和变异并不一定具有普遍性的价值和意义,而批评所造成的增殖在通常情况下应该是具有普遍性的。因为只有赋予具体个别的文学描写以普遍性的价值和意义,文学才不至于是纯粹的个人经验的复制和再现,而是在“复制”与“再现”个人经验的同时又能够沟通众多的人类经验,能为众多的人所理解和接受,成为在普遍范围内发生精神效用的文化现象。从这个意义上说,杜勃罗留波夫把奥斯特洛夫斯基笔下一个弱女子以自杀的形式表示的反抗称之为封建专制的“黑暗王国中的一线光明”;20世纪的中国批评家把鲁迅笔下一个农民的精神病态称之为某种国民根性的典型概括;曹雪芹的《红楼梦》被人称做中国封建社会末世的缩影;艾略特的《荒原》则被人看做战后西方整整一代人的幻灭感和人类文明的某种永恒的景象;甚至古希腊悲剧中一个“杀父娶母”的悲剧,卡夫卡笔下一个小职员变成甲虫的荒诞不经的故事,贝克特笔下两个流浪汉的无谓的等待等等,都无一例外地被某些批评家从人类“情绪”、人的“异化”和人的存在的荒谬的角度赋予特定的解释和评价。这些 (包括与之不同或对立的某些解释和评价)显然都不完全或完全不是作者原来的创作意图或作品在字面上表达出来的东西,而是批评家基于文学与人类精神的普遍联系对文学作品所作的解释和评价的结果。俄国哲学家、文学批评家别林斯基 (V.G.Belinskiy,1811-1848)说:“批评 ——这意味着要在个别的现象里去探寻并显示该现象所据以出现的一般精神法则,并且要确定个别现象和它的理想之间的生动的、有机的关系密切到什么程度”[2]。可见,从个别中显示一般,是批评运用专业手段造成文学增殖的主要形式。但又由于文学中的个别与一般的联系并非只有唯一的形式,尤其是在二者之间不存在严格的一一对应关系,因而,批评从具体个别的文学现象中显示出的一般精神法则也不可能是唯一的。而且,对这种关系的把握同时还要受到来自批评家个人主观方面的精神因素的作用和对文学作品的批评和研究的历史因素的影响。这无疑会使批评对具体个别的文学现象的一般法则的把握出现更加明显的分歧和对立,所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正是这种分歧和对立的真实写照。文学作品的意义和价值就存在于这种“见仁”、“见智”的解释和评价之中,是这种解释和评价“累积”的结果。
诚如美国文学批评家韦勒克 (R.Wellek,1903-1995)、沃伦 (A.Warren)所说:“一件艺术品的全部意义,是不能仅仅以其作者和作者的同代人的看法来界定的。它是一个累积过程的结果,也即历代的无数读者对此作品批评过程的结果。”同样,“文学的各种价值”也是“产生于历代批评的累积过程之中”[3]。韦勒克、沃伦所说的意义的“累积”和价值的“累积”,显然是文学作品在批评中经由反复多次的意义增殖和价值增殖的不同表述方式。对这种普遍存在的增殖现象,现代阐释学和接受美学从各自的角度进行了大量的研究,新的阐释学一方面摒弃了古典的阐释学在作品中寻找本原的和唯一的意义 (即作者的意愿)的天真的企图,另一方面又基于一种新的哲学观念 (现象学的哲学),把文学作品的阐释与阐释者的“历史环境乃至全部客观的历史过程”联系起来,肯定由这些因素决定的阐释者的主观成分 (通称“成见 ”或“前理解”、“先结构 ”等 )对文学作品的意义和积极能动的“创造”作用,和不同的阐释者对于作品意义的理解的对立和差异。在这个基础上,接受美学进一步确立了读者的主导地位和作品本文的“召唤结构”或“暗含读者”的理论,认为作品本文只提供一个多层次的结构框架,其中还有许多“空白”和“未定点”,只有经过接受者的阅读活动的“具体化”,才能使本文结构中暗含的意义显示出来,才能完成和实现本文的结构。而且,“根据历史和个人的不同情况”,“本文的结构允许有不同的完成方式”。这些虽然不完全是纯粹的文学批评问题,但却为理解批评造成的文学增殖现象,提供了足资参考的理论根据。
以上,我们是从文学批评作为一种特殊的文学接受活动的角度,论及批评对文学作品的“最后完成”和实现文学创造的价值的特殊功用的,从这个角度看,批评既是文学创造的“最后完成”形式,又是以一种新的“生产行为”,使文学创造的“生产行为”得以“最后完成”,并以其创造的增殖形式,完成和实现文学创造的意义和价值的。
就文学产品从生产到“消费”而言,批评无论是作为普通读者公众的文学“消费”的“中间环节”,还是自身也作为一种特殊的文学“消费”方式,都已经是一个统一的文学活动过程的“最后目的的结束行为”。但是,正如物质产品的消费“又会反过来作用于起点并重新引起整个过程”一样,文学产品的“消费”也要对文学的“再生产”发生重要的影响作用。在这个过程中,批评对新的文学创造,具有一种特殊的“反馈”功用。这种“反馈”功用主要表现在:一、考见得失,帮助作家对创作进行自觉的理性反思;二、沟通需求,推动作家不断完善和调整新的创作。
创作和对创作的反思本来是由同一主体承担的不同的“创造”行为。任何作家的创作既然不可能没有一个孕育、酝酿和构思 (包括最后修改)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发生于作家的艺术思维内部的种种分析、综合、比较、选择、推翻、重建、提炼、概括等等自觉的理性思考,本身就包含有一种权衡利弊得失、斟酌取舍的自省自察的成分,这种自省自察的成分作为创作过程的有机部分对构成文学作品的诸因素起组织和建构作用。作为创作过程的结果,则表现为作家已经从创作实践中获得的艺术经验。作家把这种经验表达出来,既是对创作过程的总结,也是对创作过程及其结果的自觉的理性反思。从批评的角度看,这种理性反思亦即是作家的自我批评。作家的自我批评一般说来包含有如下两个方面的内容,即总结经验和检讨失误。各种类型的“创作谈”或“作家谈创作”的文章篇什,主要是由这两方面的内容组成或是在此基础上的敷衍和发挥。由于作家反思自己的创作带有自我独白的性质,“自知”和“自爱”的成分都很突出,所谓“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即是这个意思。这一方面固然合乎批评须以真切的感性经验为前提的要求,但另一方面又不免过分拘泥于一己的经验,因而作家的自我批评虽对创作确有真“知”和真“爱”,但却不一定能客观公正地权衡利弊得失,所以很难构成对创作的真正高度自觉的理性反思。正是因为这一点,有人认为:“艺术家在创作过程中进行的自我反思是他的艺术活动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但这种反思并不能称为真正意义上的‘批评’”,因为虽然“反思和批评的共同特点是对创作活动的自觉意识”,但“作者的自我反思只是一种自我检查和约束,而不是在本质上属于客观、自主和独立的批评”[4]165-166。
“本质上属于客观、自主和独立的批评”,一方面是以作家的创作过程及其结果作为批评对象,但另一方面,作家也借批评的力量行使自我反思的职能。因此,在文学批评获得独立发展之后,固然依旧需要作家对创作进行自我反思,但对创作合乎自觉的理性规范的“反思”,显然又主要是由文学批评担任的。这样,文学批评在帮助作家进行自觉的理性反思的过程中,就不能不扮演二重性质的身份和角色。一方面批评家须得像作家本人那样,对创作确有真“爱”和真“知”,对批评对象缺乏必要的兴趣和真正深切的感受和理解,既不可能进行真正意义上的文学批评,更不可能给作家的反思提供任何实际的启示和帮助。另一方面,批评家又必须与作家的经验保持一定的观照距离,才能够“无私于轻重,不偏于憎爱”,真正做到“平理若衡,照辞如镜”,对创作的得失利弊作出客观公正的判断和评价。关于这一点,18世纪德国浪漫主义文学运动的前驱批评家赫尔德 (J.G.Herder,1744-1803)曾说:“批评家应当是作者的仆人、友人和超然的评判者。他应当努力去认识作者,将其作为主人一般地做一番彻底的研究,但不要让他成为你的主人”[5]244。中国古代对批评家与作家的这种关系也有过“知音”与“诤友”的比喻。“知音 ”与“诤友 ”,“仆人 ”、“友人 ”与“超然的评判者”的统一,正是批评在帮助作家对创作进行自觉的理性反思中实际具备的职责和功能。只有以这种“统一”的角色和身份行使批评的职能,批评才能如美国学者艾布拉姆斯 (M.H.Abrams,1912-)所说的那样,既作为“外在客体的反映器”(“镜”)真实地“反映”创作的实际情况,又作为“光芒闪耀的探照灯”(“灯”),通过清晰地“察见”客体,对创作起指点和引导的作用①艾氏关于“镜与灯”的说法是对应于从柏拉图到 18世纪欧洲“批评的传统”和“浪漫派理论”的,此处只是借用他的这个比喻。。
独立于创作之外的批评之所以能够以作家的“知音 ”和“诤友 ”,“仆人 ”、“友人 ”和“超然的评判者”的身份行使创作反思的职能,原因就在于,作家的创作从总体上说虽然是在清醒的理性支配下的自觉的意识活动,但毫无疑问,在整个创作过程中,从创作的原初意念的生成到文学意象的孕育,乃至创作冲动的勃发和进入实际的写作状态,都窜入了许多非理性和下意识因素,尤其是在灵感来潮的高峰体验状态,这种非理论和下意识因素的作用更加突出。在这些因素的作用下,整个创作过程常常会偏离作家原来的创作意图和艺术构思,出现诸如作家被他笔下的人物所“牵引”和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和情感活动的节律之类的“反常”情况。结果是,作家这样写了,但对于他为什么要这样写,他所写的东西是从哪里来的和这些东西对艺术创造与读者公众有什么意义等等,都不甚了了。这显然于自觉的理论反思不利。文学批评虽然同样不可能清楚地了解整个创作过程中作家的意识和下意识、理性和非理性活动的全部情况,但却可以利用相关学科的知识和技术手段对创作过程中的种种现象进行科学的理性分析,并通过合乎情理或合乎逻辑的判断和评价,给作家反身观照创作提供高于经验事实的理论根据和参照。例如,社会历史的方法,传记的方法,一般心理学的方法,精神分析的方法,和神话 -原型的方法等,就可以分别从环境影响、人生经验、个体特质、潜意识状态和种族的心理文化积淀等不同的层次和方面,有效地帮助作家认识和了解在创作中已经发生的种种经验事实,尤其是使作家认识和了解那些“隐藏”在他的“创作内部的”,连他自己也“可能根本没有想到”的艺术描写的价值和意义。许多作家就是经由批评的指点才看清他所写的东西的意义或认可批评对他的创作所作的多种可能性的解释和评价的。从这个意义上说,批评家对作家的创作的理解有时候甚至比作家本人对自己的理解要深刻、全面得多。萧伯纳 (G.Bernard Shaw,1856-1950)就曾对不同意他的批评的柏格森 (H.Bergson,1859-1941)说:“亲爱的朋友,我对你思想的理解比你自己要深刻得多”[4]164,就是指的这个意思。
正因为如此,批评在帮助作家认识和了解创作的直接活动的同时,也帮助作家扬长避短,辨正得失,使作家在创作中能够作出种种既合乎规律性又合乎目的性的选择和追求。俄国文艺批评家杜勃罗留 波 夫 (Hиколай але ксандрович добролюбов,1836-1861)说:批评“应当像镜子一般,使作者的优点和缺点呈现出来,指示他正确的道路”[6]。普希金 (A лександр Cеряеевич Пушкин,1799-1837)也说:“批评是揭示文学艺术作品的美和缺点的科学”[7]。所谓文学作品的美 (优点)和缺点,得和失,长处和不足,基本上是属于价值范畴,即一定的文学作品对于一定的主体是否是有价值和有意义的及具有何种性质的价值和意义。这其中虽然存在因受作家和批评家不同的社会立场和艺术立场的影响,而难以用统一的标准去衡量的因素,例如班固说屈原的《离骚》“露才扬己”多称“虚无之语”,“皆非法度之政、经义所载”[8]85即与作者的人生准则和艺术追求大相径庭,而司马迁称屈原的《离骚》“文约”、“辞微 ”、“志洁 ”、“行谦 ”,“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 ,举例迩而见义远”[8]85则基本上是从作者的艺术旨趣出发的判断和评价。但真正能够对作品的优点和缺点洞悉幽微的批评,却不但总是从积极进步或具有某种普遍意义的社会立场出发,深刻地揭示文学作品的艺术描写在哪些方面是有利于社会发展和文明进步,或有益于身心健康和人性完善的,在哪些方面是不利的、无益的甚或是有害的,而且,这些批评也往往十分尊重艺术创造的个性和规律,在对文学作品的艺术作成败优劣的评断时,不是囿于一己的艺术趣味或依附于某些艺术流派的看法,而是如普希金所说的那样,总是“以充分理解艺术家或作家在自己的作品中所遵循的规则”为前提,并且能够最大限度地容纳多样化的艺术探讨和同一作家的创作中表现出来的“相反的倾向”和“矛盾的气质”。这样的批评对作品的“优点”和“缺点”的分析显然能够切中肯綮,从而不但在具体的创作问题上,而且在总体倾向上,给作家提供有益的鉴戒和启示。一般说来,作家也总是希望借用批评的力量总结创作中的经验教训,使新的创作在一个更高的水平上能够有所发展和前进。我国魏晋时代著名文学家曹植就曾竭诚表示:“世人著述,不能无病。仆常好人讥弹其文,有不善应时改定”[8]166。德国浪漫派戏剧大师莱辛 (G.E.Lessing,1729-1781)也说过:“如果在我较晚的作品中有些可取之处,那我确知是完全通过批评得来的”。“批评据说能把天才窒息,而我自谓从批评得到了一些类似天才的东西”[9]。批评以这种方式影响一个时代的文学,则在我国文学史上常见的是批评对某一个时期的奢艳绮靡的文风的抨击和对某种刚健清新的文风的提倡,例如初唐陈子昂等以“汉魏风骨”批评“齐梁遗风”便是。欧洲文学史上,浪漫主义取代新古典主义时代的批评也有类似的情况。而俄国 19世纪别林斯基、杜勃罗留波夫等人通过对冈察洛夫、果戈理等作家的批评推动了一个时代的创作,则更是文学史上一个众所周知的事实。
文学批评在考见创作得失,帮助作家对创作进行自觉的理性反思的同时,也传达读者公众对于文学“消费”的愿望和需求。按照马克思的说法,“没有需要,就没有生产。”“消费创造出新的生产的需要”,同时也“创造出还是在主观形式上的生产对象”,使之“作为内心的意象、作为需要、作为动力和目的”对新的生产发生作用。[1]94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批评也作为读者公众的“消费”需求的“反馈”中枢,推动、调整和改善作家的艺术创作。
一般来说,读者公众的文学“消费”需求不是一个恒定的指数,而是一个不稳定的变量,同时呈现为一种复杂的“消费”结构。就整体而言,一个时代的文学“消费”需求往往有一个总的趋向和主导潮流,但并不排斥在这个总的趋向和主导潮流之下的多样化的“消费”需要。前者大体上是法国 18世纪中叶著名的史学家和文艺批评家丹纳 (H.A.Taine,1828-1893)所说的由一个时代的“总的形势”,即“时代精神和周围的风俗”决定的对于文学的需要,后者基本上是在不同的个体和对这些个体的文学“消费”发生直接影响的文化社区和亚文化群中产生的“消费”需求。例如五四以后的读者公众虽然从总体上倾向于阅读具有反对封建主义和争取民主自由等新的思想内容的文学作品,但变相的才子佳人小说和武侠、公案、传奇之类的“俗文学”在一般市民读者和广大乡村社会中,事实上依旧历久不衰。而且,读者公众的文学“消费”心理在一般情况下虽然容易对那些“趣味相投”的文学作品表示认同,但当这种认同成为一种“习惯化”而难以对原来感兴趣的作品发生兴趣的时候,又可能产生一种与稳定的艺术趣味相悖的“逆反”心理,并倾向于追求一种新的“消费”需求,以至于“喜新厌旧”,“今天的激进派是明天的保守派”几乎成为读者公众的文学“消费”口味变化的一个普通规律,等等。由于文学创作和文学阅读都是高度分散的个体活动,因而,读者公众在文学“消费”中发生的这些复杂多变的趣味需求,事实上是不可能直接“反馈”到作家的文学“再生产”系统中去,成为推动文学“再生产”的“动力”的。作家同样也不可能全面深入地了解读者公众的需求结构变化情况,不能仅凭某些直接的阅读反应就轻率地对创作作出改变和调整。批评作为“反馈”中枢,却可以通过对文学“消费”现象的直接分析,从整体上深入把握读者公众的需求结构及其变化情况,并以此为依据,对作家的创作提出新的希望和要求。例如,上个世纪 80年代中期,我国文学界围绕文学失却“轰动”效应之后,作家的创作该作怎样的选择问题展开的讨论,即是批评针对正在变化中的读者公众的文学“消费”需求,向创作所作的一次集中的信息“反馈”。所谓文学的“轰动”效应,是指在粉碎“四人帮”之后的特殊历史条件下,文学曾以其暴露社会问题和呼唤经济改革的尖锐性和敏感性,在读者公众中一次又一次地引起“轰动”,以至于成为作家的创作竞相追求的一种最佳效果。但随着历史的前进,某些社会问题已经得到解决,改革也已经在向纵深发展,新的问题和社会潮流的冲击开始占据人们的生活中心。由于这些原因,读者公众对文学的需求和兴趣已经发生改变,文学也就不再能够以一次又一次地引起“轰动”取胜。“轰动”与不“轰动”是一种文学“消费”现象,通过批评的分析,作家却可以从中了解到读者公众的需求结构的整体性变化 (不是个别人的一时口味),以及引起这种变化的社会历史的审美心理的诸多原因,以便自觉地根据这种具有必然性的文学“消费”需求去改变和调整自己的创作。当然,也应当看到,在精神生产领域,由于存在着评价精神产品的道德尺度,因而不能像在物质生产领域那样,不加选择地让读者公众的全部“消费”需求都得到满足。恰恰相反,读者公众中那些有害身心健康的“消费”欲望,完全应当受到抵制和疏导。在这方面,作为文学“消费”的信息“反馈”中枢的文学批评,同时又负有帮助创作对这种信息进行选择、淘汰的责任。例如同样是在上个世纪 80年代,批评界在“反馈”“通俗文学热”这一文学“消费”信息时,一方面正确地肯定了在摆脱“四人帮”的文化专制之后群众中突发的“通俗文学”消费热的合理性,要求文学创作尽可能地满足群众对娱乐文学的“消费”需求,但另一方面,又严肃地指出,那些企图通过“通俗文学”满足变态的、不道德的性心理,或追求反人道的凶残虐杀之类的官能刺激的欲望,不应当给予满足。文学创作既要满足读者公众的多样化的“消费”需求,又要保持应有的人类尊严和健康的娱乐性。凡此种种,批评作为“反馈”中枢向创作传递的这些文学“消费”的需求信息,虽然最终并不一定直接见之于某一作家的某一具体的文学“再生产”过程,但这种信息作为文学“再生产”的“主观形式上的”对象,在总体上无疑会对作家选择新的追求目标,并根据这种选择和追求调整自己的创作,起一种重要的参考和指导作用。
以上,我们从文学批评实现文学创造的价值、帮助作家反思创作和“反馈”需求信息,从而推动文学“再生产”等方面,讨论了批评对创作的作用和影响,不可否认的是,在这个过程中,批评同时也要接受文学创作的影响和作用。如同物质产品的消费需要生产提供“材料”和“对象”一样,批评作为一种特殊的文学“消费”方式,也需要文学创造为它提供文学产品作为“材料”和“对象”,“消费而无对象,不成其为消费”[1]94,没有“对象”的批评,同样也不成其为批评。而且,批评的方式一般说来也要接受一定的批评对象的制约和限定,评诗的规则和方法只适用于诗的批评,评小说的规则和方法只适用于批评小说。这是因为,任何与对象有关的规则和方法,事实上都是对象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暗示给批评并由批评在实践中逐渐予以条理化和规范化的。正因为如此,某些有关批评对象的规则和方法的突破,也往往是因为提供这些批评对象的文学创作发生了新的突破和变化造成的。韦勒克曾经指出,在崇尚体裁规则的 17世纪欧洲新古典主义时代的文学创作实践中,“新体裁的成功”事实上已经“削弱了新古典主义的体系”,“就连布瓦洛也常常表示天才可以违背规则”,而整个“模仿说”的批评理论的“垮台”,一方面是由于创作“转向艺术的情感效果而引起的冲击”,另一方面则是由于创作“日益强调艺术家的自我表现”的倾向造成的。[5]27-33最后,则是批评作为一种特殊的文学“消费”活动,在进行批评的同时,也从批评对象中吸取营养,在文学“消费”中也“生产”着消费者的个体素质。“生产不仅为主体生产对象,而且也为对象生产主体”,“艺术对象创造出懂得艺术和能够欣赏美的大众”[1]95,批评家作为艺术大众中的专业活动成员,同样也是由它的批评对象“创造”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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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 the Creative Nature of Literary Criticism
YU Ke-xun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W uhan University,W uhan430072,China)
As a literary receptive activity of special nature,literary criticis m is the"final accomplishment"form of literary creation.Through a new"productive behavior",itmakes both the meaning and the value of literary creation proliferate.Meanwhile,it is the conscious rational reflection on literary creation activities,and it is of special feedback function to the"reproduction"of literature.
literary criticism;meaning proliferation;value proliferation;reflection
(责任编辑 郭庆华)
I06
A
1000-5935(2010)02-0024-07
2009-12-24
於可训 (1947-),男,湖北黄梅人,武汉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湖北省作协副主席,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与评论。
·新闻学与传播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