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中国当代文学的反生态写作

2010-04-12 14:47汪树东
关键词:中心主义人道主义人类

汪树东

(哈尔滨师范大学文学院,黑龙江哈尔滨 150080)

论中国当代文学的反生态写作

汪树东

(哈尔滨师范大学文学院,黑龙江哈尔滨 150080)

生态危机日趋严重的时代,确立尊重自然、敬畏生命的生态意识是头等大事。于坚、贾平凹等中国当代作家的生态写作影响深远,但中国当代文学的反生态写作,例如革命意识形态、人道主义话语、消费文化等语境中的反生态写作,比比皆是,影响很大,流毒很深。这些反生态写作坚持人类中心主义,忽视大自然的内在价值,不尊重生态规律,使中国当代文学的内在精神受到损害。梳理与批判中国当代文学的反生态写作能够从反面警醒世人,促使作家超越反生态写作,承担生态启蒙之使命。

生态意识;中国当代文学;反生态写作

面对现代化浪潮对大自然的无限度破坏,中国当代作家如于坚、郭雪波、张炜、苇岸、姜戎、贾平凹、迟子建、叶广芩、雪漠等都非常关注自然生态,不息批判现代文明,呼吁生态意识觉醒。但放眼中国当代文学,反生态写作曾无处不在,深受 1949到 1976年间的革命意识形态、20世纪 80年代的人道主义话语、90年代以来渐渐兴盛的消费文化影响的许多作家的作品,都张扬人类中心主义价值观,肯定人类永无休止的物质欲望,对大自然的内在价值视而不见,甚至理所当然地肆意凌辱自然生命。绿色的缺失成为其文学创作的基本特征和基本局限。

一 革命意识形态中的反生态写作

革命意识形态主宰着从 1949到 1976年间的中国文学,它最关注的无疑是民族战争、党派斗争、阶级斗争等人事,历史理性主义是其精髓,大自然的权利和内在价值尚没有进入其价值视野的资格。像最经典的长篇小说《红岩》《红旗谱》《红日》以及《创业史》《青春之歌》等,都几乎很少对大自然的诗意描写,更不用提那些声响宏壮的政治抒情诗以及文革样板戏了。此阶段文学的主色调是红色,红色是革命的象征,暗示着激情和鲜血,也暗示着暴力和死亡。它的反生态写作首先体现于极端的人类中心主义特色,即基本不承认大自然的内在价值,肆意地把人类的意愿和价值强加于大自然之上,表现出对大自然极端的政治化、道德化、功利化的态度。刘白羽散文《日出》的主体是精心描绘作者在飞机上欣赏的一次辉煌日出。应该说,那种惊心动魄的日出景象是大自然的最美展示,带有宇宙大生命本身的神秘和神圣,尤其是作者描绘的对日出之后的那种体验特别感人,“整个宇宙就像刚诞生过婴儿的母亲一样温柔、安静,充满清新、幸福之感。”[1]174但作者并不是由此表达对宇宙对大自然的敬畏之情和亲近之意,也不是由此获得超越于阶级、民族、国家纷争之上对宇宙真理的领悟,而是把辉煌的日出景象看成新中国在帝国主义势力的干预下最终诞生的象征,从大自然的磅礴无涯气象中引申出了非常有限的政治含义。这种思维和价值体验方式无疑是人类中心主义支持下狭隘的政治意识形态的外露。

文学作品的人类中心主义特色同样表现于对大自然的道德化书写。大自然有其生态规律,它往往超出人类狭隘的道德范围。从更广阔的视野看,人类不应该仅从自身的道德视野看待大自然,反而应该适度向生态规律扩展道德视野,尤其是对待大自然本身时。诗人郭小川在诗歌《青松歌》中写道:

……

而青松啊,

决不与野草闲花为伍!

一派正气,

一副洁骨;

一片忠贞,

一身英武。

风来了,

杨花乱舞;

雨来了,

柳眉紧蹙。

只有青松啊,

根深叶固![2]195

这种依据人类道德书写大自然的方法很明显违背了大自然的生态规律,而且奇怪的是一旦违背了生态规律,诗意也大为减弱,大自然的生动气韵被人类狭隘道德的呆滞容颜挤兑。杨朔散文《荔枝蜜》从蜜蜂的辛勤酿蜜看出劳动人民无私奉献的崇高道德,也是对大自然狭隘化的道德书写。

对大自然的功利化书写更是此阶段文学的显著特色之一。人在整个自然生态系统中是寄生者,他只有利用大自然的各色东西来满足生存需要,因此对大自然适度的功利态度不可避免,但文学对大自然的书写另当别论,文学应该引领人超越对待大自然的功利态度,让人在精神审美领域与大自然重建和谐关系。此阶段文学对大自然进行着高度功利化的涂抹。诗人冯至在诗歌《刘家峡之歌》中写黄河:

上流也宽,下流也宽,

黄河在这里挤在两山之间,

两山的峭壁直上直下,

壁上的岩石坚又坚。

黄河像一个巨人

在这里困了千万年,

摸不到广大的地,

望不见辽远的天。

如今它将要得到解放,

要淹没两边的巉岩,

低头灌溉肥沃的地,

广阔地照映明朗的天;

还把光明和动力,

通过无穷无尽的输电线

远远地送入大戈壁,

高高地送上祁连山。[3]206

面对大自然,诗人首先想到的是大自然对于人类的利用价值,而不是大自然自身的内在价值。这是鲜明的人类中心主义,是诗性可悲的沦落,也是诗人可悲的沦落。此阶段文学若要歌颂大自然,譬如歌颂某座山,必定是歌颂它给人民提供多少木材、矿藏,或者曾经为从事革命活动的革命者提供过庇护,歌颂的结果就是大自然的被凌辱、被剥削、被损坏乃至被毁灭。大自然的内在价值没有进入人的视阈。

此阶段文学中作家丧失了对大自然最基本的敬畏之情,往往彰显的是那种无知无畏、凌驾一切、对大自然颐指气使的现代人形象。1958年新民歌运动中的许多民歌最能代表那个时代人在大自然面前的自我想象。陕西安康有一首新民歌《我来了》:

天上没有玉皇,

地上没有龙王,

我就是玉皇!

我就是龙王!

喝令三山五岳开道:

我来了![4]159

这种彻底剥夺大自然的神性的反生态写作体现了那个时代的极端人类中心主义,膨胀起来的人类意志在大自然面前极其狂妄。

为了与时代精神相唱和,此阶段文学几乎有意无意地充分展示大自然对于人类而言的负面、阴暗面形象,常常把大自然看做与阶级敌人一路角色。漫天卷舒的乌云,震耳欲聋的响雷,直劈苍穹的闪电,气势磅礴的暴风骤雨,无遮无拦的狂风暴雪,渺无人烟的沙漠和荒野,死寂的森林,波涛汹涌的大海,巉岩兀立的峰顶,席卷一切的滔天洪水,好勇斗狠的豺狼虎豹,阴鸷凶狠的蛇蝎鹰鹫,四处遍布的蚊蝇麻雀等等形象常常就是大自然的现身。“征服大自然”、“向大自然开战”等用语便是此阶段文学中自然书写的关键词,中国文学中第一次充满着如此惊天动地的改造自然的巨大声响。田汉的话剧《十三陵水库畅想曲》作于 1958年的大跃进时期,话剧以近乎闹剧的方式展示了十三陵水库工地上沸反盈天的劳动场景,其中一个人物说:“这里就是一个向大自然进攻的战场嘛。我们部队是党的最先进的武装,它战胜过民族敌人,阶级敌人,如今向大自然进军也是战无不胜的。”[5]210大自然成了人民的头号敌人,地球成了必须向之宣战的对象,这种极度狂妄的现代化意识形态终于把人类中心主义推向极端,彻底抛弃人与大自然之间的生死相依的生态关联。

此阶段文学对动物形象的书写也缺乏生态眼光。《红旗谱》中,有个颇为重要的“脯红鸟事件”很能反映出这一问题。运涛、大贵等人在棉花地里逮到只名贵的脯红鸟,按当时市值约能换一头牛或一挂车。后来冯兰池看上了,想据为己有,谁知大贵不买账决不出让,最后让家里的猫给吃了。这件事在梁斌写来,反映的是地主阶级仗势欺人,是农民阶级敢于反抗而不服输的阶级本色。但其中涉及的那只稀罕的或许是濒临灭绝的脯红鸟却在阶级斗争话语中沉默无语,大自然是剥削阶级和被剥削阶级共同抢夺的对象。其实,从大自然角度看,无论是剥削阶级,还是被剥削阶级,都是大自然无情的掠夺者和侵犯者,两个阶级的斗争最后殃及池鱼,致使大自然受到致命创伤。

从生态意识角度看大自然,我们就不再会把杳无人烟的荒野视为亟待改造的地狱式存在。荒野自有内在价值,那些野生动物和植物同样享受着宇宙大生命的艰辛和欢乐。但此阶段文学几乎根本不能欣赏荒野的野性之美。郭小川诗歌《刻在北大荒的土地上》(1963)书写 20世纪 50年代转业军人到北大荒开垦农场:

这片土地哟,一直如大梦沉沉!

几百里没有人声,但听狼嚎、熊吼、猛虎长吟;

这片土地哟,一直是荒草森森!

几十天没有人影,但见蓝天、绿水、红日如轮。

……野火却烧起来了!它用红色的光焰昭告世人:

从现在起,北大荒开始了第一次伟大的进军!

松明确点起来了!它向狼熊虎豹发出檄文:

从现在起,北大荒不再容忍你们这些暴君 ![2]175

狼熊虎豹作为荒野的生灵并不是暴君,它们维系着荒野生态系统的活力和魅力,诗人应该超越人类中心主义,就野生生命的内在价值评价荒野,但这些没有进入诗人的视野。

如果把此阶段文学的反生态写作和反生态的现代化社会活动联系起来,我们将极为悲哀地发现,这是整个中国的自然生态自古以来受到最全面最彻底破坏的时代,也是中国文学首次如此彻底放逐了大自然的生动和灵性的时代,其严重后果至今还要我们民族付出血的代价。

二 人道主义话语中的反生态写作

虽然 20世纪 80年代有一批作家反思历史批判现实时,朦胧中展现了生态意识,但此阶段主流话语的人道主义却制约着生态意识的充分显现。英国《韦氏新世界辞典》第三版如此定义人道主义:“人道主义是以人类利益和价值为中心的一种学说、一种态度或者一种生活方式。指一种哲学,它反对超自然主义,把人看做是自然对象,肯定人的基本尊严和价值,以及人运用理性和科学方法获得自我实现的能力。”[6]6人道主义话语是对人的一种设定,相对于神道设教而言也许是进步,但却没有把生态维度纳入自己对人性的规划中。人类中心主义是人道主义的核心特质,也是最大遗憾。

人道主义的人类中心主义表现于文学创作中,只是把人当作价值主体,把大自然生命当作价值客体,与生态意识擦肩而过。人道主义支撑的自然书写和具有生态意识的自然书写的不同,在张贤亮小说《邢老汉和狗的故事》与张炜小说《梦中苦辩》的对比中表现得很清楚。张贤亮站在人道主义立场上书写人和自然生命的关系,主旨是对残害生命的极左政策的控诉,大黄狗的出现仅仅是突出了邢老汉生命处境的悲哀和无奈,而大黄狗的价值仅仅表现于对人的忠诚和服务中。人与狗在价值层面上先验地不平等。张炜的《梦中苦辩》写一个小镇教师在一场打狗运动中为了挽救自家的狗而向打狗人申明不能杀狗的原因的故事,全篇透显出的是对另一种生命的关爱之情。这里没有生命价值的高低上下之分,是对生命之间的相互安慰和交流的企望。人走出了人类中心主义价值视野,对众生一体的生态关联有了深切的领悟。因此那位教师如此凄厉绝叫:“屠杀吧!与大自然的一切生命对抗吧,仇视它们吧!这一切的后果只能是更为可怕的报复!不要胆怯,不要逃遁,来收获自己种植的果子吧!”[7]207若按照人道主义伦理学,杀死几个自然生命又何足道哉!人不是最主要的吗?没有自然生命,人与人不是也照样可以安稳生活吗?人的生命意义不就表现于对人类的尽职尽责吗?人道主义的僭妄就在于对人与大自然的生态关联没有足够的觉悟。

此阶段反生态写作较为明显地表现于许多作家受海明威的著名小说《老人与海》的影响,乐于书写人与自然生命的对抗,从而彰显野性精神和硬汉子精神。梁晓声的短篇小说《猎熊》塑造了一位鄂伦春老猎人。梁晓声对老猎人敢于挑战巨熊的硬汉子精神赞美有加,但对自然生命的价值有着某种程度的忽视。正如王诺在评价海明威的《老人与海》中“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被打败”的桑地亚哥精神时说:“人类太看重精神,太看重尊严,太看重面子,这种精神或虚幻的东西如果过度膨胀,膨胀到失去基本的自然物质和自然环境支撑和保障的程度,那就必然要走向极端的唯心、极端的虚妄。”[8]165当人的精神呈现出反生态的一面时,人就必须从那种傲慢自大的精神撤离,恢复在大自然面前的敬畏和谦逊态度。

人道主义价值观造成的对自然价值的遮蔽在叶蔚林小说《黑谷白狐》中体现得更为鲜明。该小说涉及人与大自然的关系主题,但叶蔚林完全被人道主义话语主宰了。猎人猎杀白狐就是人类中心价值观的极度演示。最后作者想到猎人钟河山和钟菌儿父女两人吃了那么多苦头,费了那么多劲,结果只创造了极其微末的价值,有点为他们惋惜,写道:“在我们这个世界上,一个人的生活意义,除却创造物质价值之外,是不是还有其他更为可贵的东西呢?”[9]176作者指的是他们那种孜孜以求的精神。但关键在于,人的追求若只是以大自然生命毫无理由的死亡为结局,换而言之,当人的精神追求与大自然的生态规律背道而驰时,问题就麻烦了,人越是发挥创造性越是导致大自然的溃败,也就越是自掘坟墓。

张一弓小说《孤猎》是在世俗化浪潮中对启蒙主义的再次招魂,但鲜明的人类中心主义特色是对大自然的本真面相的遮蔽。启蒙主义的人类中心主义让作者很自然地特别渲染豹子、豺狼的凶残和野蛮。至于由于人过度繁殖扩张居住地,导致野生动物的栖居地日益狭小,从而使其生存处境日益艰窘,却不见作者提及。此外,村民对大自然的适度敬畏,其实不但是必要的,而且完全体现了前现代的生态意识。高高凌驾于大自然的猎人不能给村民带来安全,反而只会把人与大自然的对抗斗争推向极端,导致人与大自然的两败俱伤。现时代,许多场合中人有必要理性而适度地向大自然让步,而不是再气势汹汹地逼迫大自然。

最初,人道主义在西方文化语境中对举于中世纪时贬抑现世的神道主义,在中国文化语境中主要是对举于封建社会中的儒家礼教。对强权、专制、独裁的草菅人命,人道主义往往保持着高调的批判姿态;落到现时,人道主义往往是以世俗人道主义行世,例如对情欲和物欲的合理辩护,对个人权利的强硬维护。世俗人道主义在处理人之间的关系时也许能发挥作用,但其人类中心主义价值观往往使它沦为可怕的反生态意识形态。

阿成短篇小说《小菜驴》展示了世俗人道主义的价值盲点,把人的丑陋和卑琐都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小说叙述阿成到山西某城,因该地交通不便,便花 15块钱买得一头小菜驴代步。小菜驴身条秀气,毛色极好,叫声极为动听。阿成骑着小菜驴到达目的地后,便以 10块钱价格把它出售给路边野店,还心安理得地吃了一顿生剐驴肉。从生态学意义上反对人的肉食,恐怕解释不通;佛教素食教规乃是基于伟大的悲悯情怀和人生轮回教义。但人如何吃肉食,尤其是如何对待动物的死亡,却需要人加以生态伦理的反思和相关习俗规范的倡导。确实有必要伤及某个生命时,尽可能减少不必要的痛苦,恐怕是人对任何生命的最低伦理底线。但该小说展示的生剐活驴违背了最基本的生态伦理,作者对这一行为的欣赏和享受就更让人痛惜人心的坚硬和昏聩。而“小菜驴”这一居心叵测的命名掩藏了对别一种生命的内在价值的置若罔闻。这种命名与鲁迅在杂文中所揭露的灾难年代里把人命名为“两脚羊”并大肆饕餮何其相似!作者不看被活剐的驴之痛苦,却注目于那块活活跳动的驴肉,并说“叫人愉快”,这种价值盲视的确让人冷汗淌背!在模仿汪曾祺和贾平凹式的精神旨趣底下竟然掩藏着对待另一种生命的如此态度,的确让人倍感荒诞。这种世俗人道主义的反生态书写除了让人痛感人类自身的丑陋和虚伪外又有何用!

三 消费文化语境中的反生态写作

从 20世纪 90年代以来,尤其是 1992年市场经济全面转轨以来,中国内地消费文化开始日益崛起,尤其是那些沿海城市、中心城市,在电视、网络等大众媒体的推波助澜中,人们日益把消费大量的商品和服务作为获得人生意义满足感的主要来源,世俗化和欲望化的气息日益浓郁。消费社会不仅改变了人们的日常生活,改变了人们的衣食住行,而且改变了人们的社会关系和生活方式,改变了人们看待世界和自身的基本态度。人的物质需要开始被消费文化改变为人的本质需要,人的其他需要也开始被纳入到物质需要这条大道上来,这样的直接后果就是人开始肆无忌惮地掠夺大自然,导致大自然的快速溃败。

许多中国作家都曾深深感受到了消费文化给大自然带来的灭顶之灾,因此能够挺身而出,为大自然仗义执言,呼唤生态意识,例如张炜、韩少功、于坚、姜戎、陈应松、贾平凹、叶广芩等。但还有许多作家由于身居都市,远离大自然,被消费文化深深浸染,或封闭于狭隘个我的生命感受,或大肆书写都市人的欲望迷醉,不但对消费文化没有反思意识,而且也对大自然变化没有多少感触,因此表现出了较为鲜明的反生态色彩。

新生代代表作家邱华栋的小说就深受消费文化的影响。他 1992年从武汉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到北京工作,就像巴尔扎克小说《高老头》中的外省人拉斯蒂涅一样,“野心勃勃”地想在首都出人头地,因此小说主人公大都是和他一样的漂泊京城寻求出路的外省年轻人。他在小说中这样艳羡地描写都市有钱人的生活:

我站在一大群像一座座巨大的陵墓一般的欧陆园林式别墅区中,心中涌上来一种激荡的感情。这里是有钱人住的地方,是这个时代的一个脚注。我知道这些别墅每平方米至少 1 600美元,每一幢得花几十万美元才能买得起。……唐导穿戴得很随便,但他那件圆领 T恤衫恐怕值 7 000元人民币。脚上那双多半是真货的鳄鱼牌皮鞋也价格不菲。[10]38

对都市的奢华生活场景和细节的描写是邱华栋小说的必不可少的要素,这是对那些尚未在都市登堂入室但又对都市憧憬不已的人的炫耀和诱惑。虽然邱华栋每每让他笔下的那些被都市欲望引诱的青年男女最终踏上不归路,但那往往只是出于他自己尚没有得到都市的承认而对都市的诅咒,其实在他心底里还是对都市的欲望化缺乏反思与批判意识。

新生代另一位代表作家韩东的创作也具有反生态意味。在短篇小说《新版黄山游》(1991年写作, 1993年发表)中,韩东写了两对青年男女到黄山去旅游的一段经历,充斥于全篇小说的不是人与大自然的交流,更不是对大自然的美的书写,而是两对男女如何找旅店、吃饭、嬉戏打闹等生活琐事。应该说,韩东拒绝按照常规出牌,没有什么不妥,而且他还把消费文化中旅游的本相写了出来,但当他在言语间认同于这种生活状态,对人与大自然的关系没有更进一步的反思,也没有更高的要求时,他就把自己的反生态趣味显示了出来。此外,像他的长篇小说《扎根》中写乡村动物一节,也没有多少对动物生命的尊重,他在长篇小说《我和你》中写到动物园一节,也没有任何对动物园的反思,都显示出了作者深深被消费文化逻辑所同化,缺乏生态意识。

90年代以来,伊沙的诗歌以戏谑化著称,在解构所有价值后沉湎于平面化、无深度的嬉戏狂欢,“在写作中‘淫乐’,玩得高兴!别无替代。……也许,‘后’不‘后现代’是次要的,我只想满足我自己也给你一个刺激!”[11]172当他如此宣称,也就以另一种方式呼应了消费文化的欲望化倾向;当这种欲望化倾向指向大自然时,他的诗歌就具有反生态性质。在诗歌《车过黄河》中,诗人以日常凡俗生活不但颠覆了黄河的文化象征意义,也颠覆了人与黄河这样巨大的自然存在之间的深度关系;人沉湎于日常凡俗生活并洋洋自得,这样的人就是被消费文化斩断了与大自然深度关联的人,他不尊重大自然的内在价值,也不在乎大自然的死活。对待自然的嬉戏态度,从一个侧面反映出了消费文化造成了人与大自然巨大的距离,也显示出了诗人对自然生命与人之间的生态关联极度冷漠,反生态倾向暴露无遗。伊沙诗歌这种戏谑化倾向在随后的网络诗歌中,尤其是在“下半身”诗歌中得到淋漓尽致的发挥,消费文化所暗含的反生态倾向随之日益严重。

大自然不但给人提供生存所需的所有物质资料,而且邀约人的心灵和精神,呼唤他们超越狭隘自我,融入宇宙大生命之中。但消费文化总是试图把人领入欲望之中,使所有生命彼此之间互相隔绝。这种倾向在 90年代以来日益兴盛的女性文学中颇有反映。像陈染、林白、海男、翟永明等女性文学作家往往试图沉入女性性别的小自然,有些女作家还不停书写女性的肉体欲望和细腻感性,似乎从中找到规避消费文化的负面后果。但肉身的小自然毕竟不是大自然,即使是敏感女性的肉身小自然,最终也是封闭型的,若不与大自然接通,就不可能恢复自然的活力和灵性。陈染长篇小说《私人生活》中的主人公倪拗拗受到各种生活打击后蜷缩于家中的浴缸里。对浴缸的依恋,是人返归母亲子宫中的胎儿状态的集体无意识的反映,也是依恋大自然的无意识的反映。但倪拗拗没有返回大自然,而是缩身进入浴缸,那恰恰是现代城市文明造成的阻断。像陈染这样的女性作家若一再幽囚于狭隘的女性自然生命中无法超脱,那么就有反生态的意味了。

如果说像陈染、林白等女作家还偶尔会意识到返归大自然的必要性,那么像卫慧这样的女作家就更是被都市消费文化牢牢束缚着,没有任何反思的余地。小说《上海宝贝》中充斥着大都市各种生活场景,红男绿女泡酒吧、逛商场、吸毒、放纵肉欲,无所不用其极,而作者对之没有什么批判意识。男主人公天天的那种生活就是消费文化塑造出的废人生活,后果不单单是人的全面溃败,更是大自然的全面溃败,因为它需要从大自然中掘取数不胜数的资源。当卫慧展示这种种生活场景,甚至有扬其波而汩其泥之势时,她就明显地具有反生态意识。消费文化是现代文明制造出的一种病态,人类还想要继续美好地生存于地球上,就必须尽早告别这种病态,作家也必须尽可能不要深受其害,而让生态意识指导其创作。

四 超越反生态写作

无论是革命意识形态主宰下的反生态写作,还是人道主义话语中的反生态写作,或者是消费文化语境中的反生态写作,侧重点虽说颇不一样,但基本特征是一致的,那就是对人类中心主义过度的强调。革命意识形态对战天斗地的革命者的高扬,人道主义话语对人的主体性和生命价值的确认,消费文化对世俗之人的物质欲望的迎合,都是对人类中心主义的每况愈下而又愈益强硬的宣扬。人类中心主义所过之处,大自然被驱魅,被剥夺内在价值,变成了人的随意取用和肆意凌辱的对象。这种种反生态写作的后果就极其严重,它们淆乱人心,与现代文明一道加快人与大自然的分离,加速人对大自然的掠夺和破坏。它们宣示的生存境界极其低下,人与人的生命之间的分离,人与自然生命之间的分离,被它们有意无意地接受下来,个体自我和人类自我的膨胀被它们视为价值的生成。

殊不知,真正高超的人生境界必须超越生命之间的分离,必须超越日益膨胀的自我,必须领悟到所有生命间的友好情谊。奇特的是,这些反生态写作的艺术水平也普遍较低。这似乎也预示着,真正的文学艺术必须具有生态意识,反生态的文学艺术几乎不可能创作出真正卓越的文学作品。超越革命意识形态、人道主义和消费文化影响下的反生态写作,关注大自然的内在价值,寻找生态智慧,这是中国作家的生态启蒙使命所在,也是走向生态文明的必由之路。

[1]刘白羽.刘白羽散文选 [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1978.

[2]郭小川.郭小川诗选[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7.

[3]冯 至.冯至选集:第 1卷[M].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 1985.

[4]郭沫若,周 扬.红旗歌谣[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1979.

[5]田 汉.十三陵水库畅想曲[M]//二十二院校编写组.中国当代文学参阅作品选.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 1984.

[6][美]戴维·埃伦费尔德.人道主义的僭妄[M].李云龙,译.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88.

[7]张 炜.黑鲨洋[M].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06.

[8]王 诺.欧美生态文学 [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 2003.

[9]叶蔚林.中国当代作家选集丛书·叶蔚林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

[10]邱华栋.哭泣游戏[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1997.

[11]伊 沙.饿死诗人[M].北京:中国华侨出版社,1994.

On the Anti-ecologyW ritings in the Chinese Contemporary L iterature

WANG Shu-dong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L iterature,Harbin Nor m al University,Harbin150080,China)

In the era which ecological crisis becomesmore and more grievous,building up the ecological consciousness of respecting the nature and revering the life is of the most importance.Chinese contemporarywriters,such as YU Jian and J I A Ping-wa,have created many ecologicalworks.But the anti-ecologywritingsmainly influenced by the ideology of revolution,the humanitarianism,and the consumer culture,have exerted a widespread pernicious influence on the Chinese contemporary literature.These anti-ecology writings keep to the belief ofMancentralness,ignore the intrinsic merit of nature and disregard the ecological law,which does a lot of harm to the intrinsic spirit of Chinese contemporary literature.Sorting out and criticizing the anti-ecologywritings can warn the human being from the reverse side.

the ecological consciousness;Chinese contemporary literature;anti-ecology writings

book=31,ebook=209

I206.7

A

1000-5935(2010)02-0031-06

(责任编辑 郭庆华)

2009-12-26

哈尔滨师范大学人文社会科学预研项目“中国现代文学中的反现代性价值取向整体研究”(hsdyy 2009-01)

汪树东(1974-),男,江西上饶人,哈尔滨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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