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践哲学视野下“实事求是”命题解读

2010-04-11 20:42景钊
关键词:教条主义实事求是哲学

景钊

(湘潭大学 毛泽东思想研究中心, 湖南 湘潭 411105)

【马克思主义与当代中国】

实践哲学视野下“实事求是”命题解读

景钊

(湘潭大学 毛泽东思想研究中心, 湖南 湘潭 411105)

“实事求是”构成了毛泽东实践哲学思想的精髓,它既是毛泽东实践哲学丰富内容的高度浓缩,也是对毛泽东实践哲学思想的最精辟、最简洁的表达。它以凝练的语言形式,蕴涵着实践哲学中理论联系实际、一切从实际出发和调查研究等丰富的思想内容。

毛泽东;实践哲学;实事求是;思想路线

迄今为止的大多数研究文献,主要是把“实事求是”作为毛泽东唯物论思想的最基本特征,而对其实践哲学的重要内涵和旨趣还没有给予充分重视和深刻揭示。事实上,恰恰是“实事求是”这一命题构成了毛泽东实践哲学思想的精髓,它既是毛泽东实践哲学丰富内容的高度浓缩,也是对毛泽东实践哲学思想的最精辟、最简洁的表达。它以凝练的语言形式,蕴涵着实践哲学中理论联系实际、一切从实际出发和调查研究等丰富的思想内容。因此,从实践哲学的视野考察“实事求是”命题,会使我们对党确立的这一思想路线有更深刻的认识。

一、“实事求是”命题来源及其在实践哲学意义上的新内涵

据学者们考证,“实事求是”这一术语最早在《汉书·河间献王传》中出现,后来唐代经学家颜师古训“实事求是”为“务得事实,每求真是也”,显然,“实事求是”在这里主要是指一种做学问的态度。毋庸置疑,中国传统意义上对“实事求是”的理解为后来毛泽东提出的“实事求是”命题提供了一定的思想资源。

然而,作为毛泽东实践哲学意义上的“实事求是”命题的提出,事实上还另有渊源,这就是湖湘文化中经世致用的务实学风[1]208。如果说在《汉书》以及颜师古那里,“实事求是”还只是关于做学问的态度的话,那么明清之际“实学”思想的解释,则更多的是从对事物规律的认识和把握开始的。船山哲学以“言必征实,义必切理”为主要特点,使“实事求是”命题内涵的解释出现了一种转折[2]。因此,这条古语在这里已经成为一个重要的哲学命题了。王船山明确提出“即事穷理”的实事求是精神,所谓“有即事以穷理,无立理以限事”(《续春秋左氏传博议·士文伯论日食篇》)是说,只有从客观事物本身的探索研究中,才能发现规律,引出法则,而不能先创立一个法则去限制、框定客观事物的发展[3]267-268。经世致用本是儒学的传统观念,但到宋明之际,这一观念在强调心性分析与修养的“内圣”功夫面前,事实上被淡化了。而到明清之际,这一思想又在王夫之奠基的湖湘文化中得以弘扬。及至曾国藩把汉学“实事求是”与宋学“即事穷理”加以调和,开辟了一条通向经世致用的新道路[1]210。从毛泽东成长经历中不难看出,毛泽东受到过浓郁的湖湘学风的熏陶。在这种学风陶冶下,毛泽东在成为马克思主义者之前就基本形成了经世致用、讲求实学、注重国情的思想风格。而这一风格在他成为马克思主义者之后,得到了最为充分的展现[1]211。特别是在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革命实践过程中,毛泽东的这种思想风格进一步升华,凝结成了以对“实事求是”的重新解读而形成的实践哲学。

因此,在这样的语境下,毛泽东自然会对“实事求是”赋予崭新的实践哲学内容和生命力。在毛泽东看来,“求是”过程不仅是主体认识客体的过程,同时也是主体接近客体,以科学理论去把握客体及其规律的过程,并在实践过程中按照规律改造客体的过程。“求是”的目的就是以对客观规律的尊重,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以便正确地认识和改造世界。显然,毛泽东提出的“实事求是”命题的最基本的含义,是要求我们从中国革命的具体实际出发,从人民群众的切身利益和要求出发,从历史发展的客观规律出发,通过深入调查研究去认识和把握中国革命和建设的特点与规律[3]270。在这个意义上,“实事求是”体现的正是马克思“问题在于改变世界”的哲学旨趣。当然,这一命题更是马克思实践哲学的具体化和中国化:它在内容上凝结着以毛泽东为代表的中国共产党人改变中国社会现实的历史经验与实践智慧,而在语言形式和智慧根基上则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突出的务实学风的批判性继承[4]12-17。可以说,毛泽东实践哲学思想正是在充分吸收中国传统实践智慧的养分,改造中国传统文化中“实事求是”概念的基础上形成的,是毛泽东在把马克思主义的普遍原理与中国革命具体实际相结合、探寻中国革命道路的过程中,对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实事求是”的思想进行了提炼、改铸和重塑的基础上所形成的实践哲学的核心概念[5]。

二、“实事求是”命题是“两论”旨趣的凝练表达和哲学升华

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中曾经指出:“共产党人的理论原理,决不是以这个或那个世界改革家所发明或发现的思想、原则为根据的。这些原理不过是现存的阶级斗争、我们眼前的历史运动的真实关系的一般表述。”[6]毛泽东实践哲学就是中国现存阶级斗争、中国现实的历史运动的真实关系的提炼和概括的表述。而作为毛泽东实践哲学核心的“实事求是”思想,既是对马克思主义实践哲学在中国语境下的运用,又是对中国传统思想资源的推陈出新,更是对中国革命历史经验的哲学升华,也是以凝练的语言形式对“两论”主旨的深刻表达[3]263。而从根本上来说,它又是以现实的需要为基础的,这一现实的需要就是从学风上与思想路线上对教条主义的彻底的清算[1]212。

1937年7、8月间,毛泽东完成了“两论”的写作,其主要目的就是从哲学上批判教条主义错误路线,论证马克思主义与中国革命实践相结合的必要性。尽管“两论”就其内容本身来说,已经完成了这一任务,但在党内的实际工作中却还没有实现这一任务;就是说,虽然毛泽东在主观意图上针对“左”、右倾错误路线而阐述了哲学问题,但在客观上,当时还没有引起全党的重视。王明“左”倾错误思想在党内的影响仍然没有消除。在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期间,王明“左”倾教条主义曾使中国革命几乎陷入绝境,而此时教条主义的错误倾向随着王明的回国又一次回潮。1937年底,王明到延安后又打着共产国际的旗号,从“左”倾倒向了右倾。对毛泽东等人的统战策略、抗战方针等提出了批评,在党内造成了思想混乱。随后王明主持中共长江局的工作,继续贯彻其右倾思想,在组织上又闹独立性,甚至阻止毛泽东的《论持久战》在《新华日报》发表。1938年8月,王稼祥从莫斯科回国,带来季米特洛夫的指示,肯定了中共的政治路线,指出“应该支持毛泽东同志为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人,他是在中国革命斗争中锻炼出来的领袖,王明等人不要再争吵了”[7]。这一指示促成了中共六届六中全会的召开。会议批判了抗日战争新环境下王明的右倾机会主义,毛泽东在会议上作了《论新阶段》的报告。在报告中,毛泽东针对王明一贯的教条主义,开始提出学风问题。他尖锐地指出:“离开中国特点来谈马克思主义,只是抽象的空洞的马克思主义”,“洋八股必须废止,空洞抽象的调头必须少唱,教条主义必须休息”[8]。为此,在六届六中全会上,毛泽东号召开展一个学习马克思主义的竞赛,延安随之掀起了学习马列主义理论热潮。但是,当时有许多干部,特别是青年知识分子,并没有真正去掌握马列主义的方法,并运用这些方法认真研究现实问题,而是把学习理论当作一种“时髦”。正像当时《解放》杂志的一篇文章所批评的那样,“他们从哲学书籍上学取了大堆抽象的哲学名词和大量难解的哲学语句,并且熟练地能够随时使用这些名词和语句,然而一到被问起这些词句的真实意义时,不但不能够给予任何确定的回答……至于理论联系实际问题,指导实际斗争,那更是谈不到”[1]214。由此可见,王明教条主义的错误在党内依然具有很大影响,而且在抗日战争的复杂形势面前,这种教条主义的错误倾向也干扰着党的政策和方针的贯彻。因此,彻底击败和肃清教条主义,总结和消化党的历史经验,提高全党的理论水平,就成为当时的一项迫切任务。这样一来,“两论”的主题就再一次突现出来。不过此时毛泽东采取了在全党倡导一种新学风的形式,使之具体化为党的思想路线,也就是在批判教条主义的思想特征的同时,阐发了“实事求是”的思想路线。

在此基础上,毛泽东以中国革命实践经验为出发点,赋予“实事求是”这一旧命题以新的内涵:“‘实事’就是客观存在着的一切事物,‘是’就是客观事物的内部联系,即规律性,‘求’就是我们去研究。我们要从国内外、省内外、县内外、区内外的实际情况出发,从其中引出其固有的而不是臆造的规律性,即找出周围事变的内部联系,作为我们行动的向导。而要这样做,就须不凭主观想象,不凭一时的热情,不凭死的书本,而凭客观存在的事实,详细占有材料,在马克思列宁主义一般原理指导下,从这些材料中引出正确的结论。”[9]801从这一关于“实事求是”命题的经典表述中我们可以看出,毛泽东对“实事求是”的解释,既吸取了中国传统思想的经世致用的务实观念,同时又深刻地把握了马克思哲学实践性的特征,从而把它提升到马克思主义实践哲学的高度,它实际上是“两论”实践哲学思想的浓缩并且进一步中国化的凝练表达。因为,“从思想逻辑来看,‘两论’注重实践和矛盾特殊性,必然要求注重‘实事求是’即注重具体的客观实际;从思想旨趣来看,‘实事求是’以凝练的语言形式突出了‘两论’所阐明的马克思主义理论与中国实际相结合这一重大历史主题;从历史过程来看,‘两论’对教条主义进行哲学批判在先,‘实事求是’阐明党的思想路线在后。‘实事求是’的确是唯物论的命题,但更是实践哲学的命题:‘实事’就是‘实际’,即中国革命的实际;‘一切从实际出发’,也就是从中国革命实际出发。对于毛泽东而言,那种离开中国革命实践活动的抽象存在或抽象理论是没有意义的,甚至正是‘实事求是’这一命题所拒绝的”[4]。

三、理论与实际的有机结合——“实事求是”的基本原则

实践哲学的要旨就在于解决理论与实际的关系问题,而实事求是说到底就是要求把马克思主义的普遍原理与中国革命的具体实际相结合。换言之,要真正实现这种结合,就必须坚持实事求是的学风和思想路线。因此,在毛泽东看来,实事求是的态度就是理论与实际相结合的态度,也就是马克思主义的态度。

1939年10月,毛泽东在《〈共产党人〉发刊词》中,第一次明确而完整地提出了“马克思列宁主义的理论和中国革命的实践相结合”的原则,并把党的建设与中国革命的发展过程看作马列主义与中国实际由不自觉到自觉的日益结合的发展过程。到延安整风时期,毛泽东更深化了对理论与实际相结合的认识,认为对马克思主义理论,要能够精通它,应用它,精通的目的全在于应用。也就是说:“要使马克思列宁主义的理论和中国革命的实际运动结合起来,是为着解决中国革命的理论问题和策略问题而去从它找立场,找观点,找方法的。这种态度,就是有的放矢的态度。‘的’就是中国革命,‘矢’就是马克思列宁主义。我们中国共产党人所以要找这根‘矢’,就是为了要射中国革命和东方革命这个‘的’的。这种态度,就是实事求是的态度。”[9]801可见,毛泽东把理论与实际的联系和有的放矢、实事求是在同一意义上论述,这就使马克思列宁主义与中国革命实际的联系成为一种有机的联系。

在这里,毛泽东又引用了中国传统思想资源和语言形式来阐释理论与实际的关系,并通过“有的放矢”与“无的放矢”来比喻理论联系实际和理论脱离实际这两个关系到中国革命成败的根本对立的思想原则[1]217。“的”“矢”之喻,出自汉代著名唯物主义哲学家王充的《论衡·超奇篇》。王充针对汉代一些儒生专以背诵儒经、拘守章句为事,日趋“浮妄虚伪”的学风进行了抨击。提出重“效验”、“得其实”、“不违实”的思想原则。他指出:“论说之出,犹弓矢之发也;论之应理,犹矢之中的。夫射以矢中效巧。”可见,王充的“的”“矢”之喻,本就是指读书与效用的关系,而这一形象的比喻被毛泽东借来恰到好处地阐释理论与实际的关系,他指出:“马克思列宁主义理论和中国革命实际,怎样互相联系呢?拿一句通俗的话来讲,就是‘有的放矢’。‘矢’就是箭,‘的’就是靶,放箭要对准靶。马克思列宁主义和中国革命的关系,就是箭和靶的关系。”[9]819这种形象而生动的比喻既体现了毛泽东独特的语言风格,更是在中国语境下成功阐释马克思主义实践哲学精髓的典范。

毛泽东用“有的放矢”来说明马列主义与中国革命实际相结合,包含着丰富的意蕴。“有的放矢”就是要运用马列主义的立场观点去研究中国革命的实际,制定中国革命的理论与策略,解决中国革命的问题。这也就是实事求是。“由于将这样一个过程契入理论与实际的关系之中,这就使理论与实际的联系变为一种创造性的复杂工作,而不是一个是理论,一个是实际,两个相加和简单拼合。”[1]219那种对理论与实际相结合的片面理解,以为理论与实际简单相加就是结合的认识并不能真正实现理论与实际的有机结合,而是歪曲了理论与实际结合的本意。毛泽东曾批评有些人天天讲“理论联系实际”,实际上却在“隔离”,原因就在于他们对“理论联系实际”的理解上存在着糊涂观念。毛泽东认为,中国共产党人只有在善于运用马列主义的立场观点,进一步从中国历史实际和革命实际的认真研究中,在各个方面作出合乎中国需要的理论性创造,这“才叫做理论联系实际”[9]820。他甚至认为:“马克思列宁主义之箭,必须用了去射中国革命之的。这个问题不讲明白,我们党的理论水平永远不会提高,中国革命也永远不会胜利。”[9]820由此我们可以更深刻地体会毛泽东实践哲学的意蕴,“实事求是”之所以成为毛泽东实践哲学的核心概念,就在于它所蕴涵的理论与实际相结合的主旨绝不是把两者简单相加,而是一种艰苦的研究、探索与创造。

理论联系实际,首先需要理论家去面对实际,解释实际,解决实际问题,这就涉及一个关键问题,即理论家究竟怎样才能做到理论与实际相结合。毛泽东从实事求是的实践哲学的观点出发,结合对王明教条主义理论家的批判,提出真正的理论家应该是“能够依据马克思列宁主义的立场、观点和方法,正确地解释历史中和革命中所发生的实际问题,能够在中国的经济、政治、军事、文化种种问题上给予科学的解释,给予理论的说明”[9]814的人。而像王明那样虽然非常熟悉马列“本本”,却对中国革命实际问题一窍不通的人,是称不上理论家的。在1942年2月1日中央党校开学典礼上的演讲中,毛泽东提到,假如一个人读了一万本马恩列斯的书,每本又读了一千遍,以至于句句背得,却对中国问题熟视无睹,还是不能算作理论家。这种与中国革命实际不发生关系的理论,只是教条。教条主义对中国革命造成了严重危害,为了更深刻地警示人们杜绝教条主义,特别是要对过去持教条主义观点的人起到当头棒喝的作用,毛泽东甚至故意用挖苦的语言形容教条主义还不如狗屎有用。这实际上还是提醒教条主义者要以正确的态度来对待马列主义,不要把理论当作漂亮的装饰。在毛泽东看来,马列主义没有什么好看的,也没有什么神秘的,它只是很有用。这里必须强调的是,尽管毛泽东非常注重理论的实用性,但是,决不意味着毛泽东是狭隘的经验主义者。他在批判教条主义的同时,也深刻批判了经验主义,认为经验主义也是理论脱离实际的主观主义形式。因此,必须使有工作经验的人,要向理论方面学习,要认真读书,然后才可以使经验带上条理性、综合性,上升为理论,然后才可以不把局部经验误认为是普遍真理,才可以不犯经验主义的错误。由此可见,经验主义和教条主义都是主观与客观相分离的主观主义,都是理论脱离实际的,它们都背离了理论与实际、认识与实践相统一的原则。而实践哲学意义上的实事求是原则要求理论与实际的有机结合,这一方面要强调理论的有效性,也就是它的使用价值,另一方面则强调实践过程中理论针对现实问题的指导作用。

四、一切从实际出发——“实事求是”的立足点

对毛泽东实践哲学思想的研究有一个值得注意的切入角度,那就是对语言使用习惯和词汇出现的频率的分析。“实际”这个词在毛泽东的著作文本中就是一个出现频率很高的词。就字义分析,“实际”这个概念包含两种含义:一是客观存在的具体、真实的现实情况,一是指人们的行动(也就是一般意义上的实践之意),而毛泽东哲学文本中出现这个概念时常常是在“双关的”[10]意义上使用的。这是因为实践的功能与对客观真实情况的判断分不开,是因为在很多情况下,毛泽东在讲到“实际”这一概念时,并不纯粹是讨论唯物唯心这些哲学范畴,而是注重政策和行动计划的制定是否符合一定条件的真实情况[1]222。因此,从根本上来说,“实际”这一概念无疑是指人们的行动必须符合客观情况。毛泽东反复强调“一切从实际出发”,就是提醒人们无论认识什么事物,做什么事情,都要从客观存在着的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事实出发。这就是实事求是的态度,也就是实践哲学揭示的客观规律。

毛泽东把“一切从实际出发”作为实事求是的立足点,也体现了他的一贯务实求真的思想风格。早在1929年12月完成的《关于纠正党内的错误思想》一文中,毛泽东就指出,正确的斗争策略和工作方法必须从实际情况中来,否则就会陷入空想和盲动的深坑。1930年5月写的《反对本本主义》则更进一步贯彻了从实际出发的主张。到了延安时期,毛泽东在总结军事斗争和政治斗争经验时,进一步深化了马克思主义“具体情况具体分析”的思想,主张主观计划必须与实际相符合。而在抗日战争中所制定的一系列政治与军事策略,也无不体现了从实际出发的思想。到了延安整风期间,毛泽东明确提出实事求是、理论与实际相统一的原则,集中体现的恰恰就是一切从实际出发的精神。

一切从实际出发,既是实事求是的具体要求,又是实事求是的应有之义。实事求是中的“实事”在毛泽东的实践哲学中就是指客观存在于人们头脑之外的一切事物和环境。只有首先承认客观存在,从客观存在的实际出发,人们才能获得正确的认识,才能从中找到“是”即客观的规律性,才有可能制定正确的行动计划与策略方案。

在毛泽东的实践哲学中,一切从实际出发,还意味着,在理论与实际相联系的过程中,实际是强调的重点,而不是理论;而在“有的放矢”中,“的”,才是目的,而不是“矢”。再进一步说,在马克思列宁主义与中国革命实际的关系上,中国革命的实际是强调中心,而不是马克思列宁主义理论。所以毛泽东特别强调对马克思列宁主义理论“精通的目的全在于应用”。在毛泽东那里,学习理论就是为了解决中国的实际问题;反过来说,理论也只有在它们能够帮助中国共产党人了解实际、解决问题时才有意义,否则就是空洞抽象的教条与本本。在毛泽东看来,这种教条与本本不仅于中国革命无益,而且是中国革命的巨大障碍,因此,必须坚决同这种教条主义和本本主义作斗争。毛泽东认为:“在中国生活的共产党员,必须联系中国的革命实际来研究马列主义。”[9]844因此他要求,共产党员对任何事情,都要问一个为什么,都要从它本身的实际状况来考察,想一想某种理论是否符合实际,是否真有道理,绝对不应盲从,绝对不应提倡奴隶主义。马列主义理论是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根据他们所处的实际作出的总结论,而中国则有中国的实际。理论来源于实际,又服务于实际。因此一切从实际出发,正是理论与实际这种关系的最本质的要求。所以,对于马列主义,毛泽东更重视他们的方法,用他的话说,为着射中国革命这个“的”,而去找马列主义这根“矢”,就是“从它找立场、找观点、找方法”[9]801。

张闻天在总结历史经验时曾深刻地反思道:我们从未怀疑过自己是一个唯物论者,但在实际工作中却往往自以为是;我们在很长时期内,碰了许多钉子,受了许多损失,还不知道这个钉子从何而来,“只有经过牺牲和损失之后,经过毛泽东同志许多次指出后,我们才开始觉悟到,这钉子是客观实际的钉子,如果我们再不理会它,再不承认它,我们就有亡国灭种的危险”,一切从实际出发,这是我们中国共产党“支付了极大的代价,才把它接受过来”的真理[11]。毛泽东在回顾历史时也曾说到,实事求是这一根本的指导原则是经过20年的革命实践才找到的[12]。可见,以实事求是为核心的毛泽东实践哲学的建立,绝不是在书斋里的理论家一时的灵感闪现,而是毛泽东在漫长而曲折的革命实践过程中,运用马克思主义的立场、观点和方法,密切结合中国革命的具体实际,对中国革命经验的总结、反思、提炼和升华的结晶。

五、调查研究方法——贯彻“实事求是”路线的最基本的方法

要把实事求是的实践哲学原则贯彻到底,就必须坚持调查研究的方法。换言之,调查研究的过程就是实事求是的过程。也只有通过调查研究这样的途径,才能真正做到实事求是。毛泽东对调查研究的内容、态度与方法的论述,使实事求是这一富有哲学意蕴的命题成为可操作的思想路线和工作方法。这就是实践哲学的特点所在。

从内容上来说,毛泽东当时强调要对中国社会的历史与现状进行整体的研究。对近百年的中国史,应作经济史、政治史、军事史、文化史等的分门别类与综合的研究,这是中国革命实际的一部分,中国现代革命就是从近代革命继续和发展而来的。毛泽东甚至强调从孔夫子到孙中山,都应给予研究与总结,这是马克思主义运用于中国环境并使之中国化的重要一环。不过他更强调的是对中国现状的研究,他向全党提出要系统地周密地研究抗日战争环境下各种情况,要对敌、友、我三方的经济、财政、政治、军事、文化、党务等各方面的动态进行详细的调查与研究,然后引出必要的和应有的结论,以此作为中国共产党制定政策的基础。

从态度来上说,要向社会和群众了解实际情况,必须有诚恳谦逊的态度。要眼睛向下,不要昂首望天。“没有眼睛向下的兴趣和决心,是一辈子也不会真正懂得中国的事情的。”[9]789-790毛泽东还以自己做调查研究的体会和经验来告诫人们,要了解中国社会,更主要的是向下层群众、各色人物虚心请教,“没有满腔的热忱,没有眼睛向下的决心,没有求知的渴望,没有放下臭架子、甘当小学生的精神,是一定不能做,也一定做不好的”[9]790。后来从这里形成了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的群众路线。

从方法论上说,毛泽东提出了系统的调查研究方法。这些方法,首先是阶级分析的方法。阶级斗争是马克思主义的一个基本原理,列宁说:“马克思主义给我们指出一条指导性的线索这种看来迷离混沌的状态中发现规律性。这条线索就是阶级斗争理论。”[13]毛泽东最初接受马克思主义时,首先接受的就是“阶级斗争”,他的许多社会调查著作也是运用阶级分析的方法创作的。毛泽东强调:“要了解情况,唯一的方法时向社会调查,调查社会各阶级的生动情况……用马克思主义的基本观点,即阶级分析的方法,作几次周密的调查,乃是了解情况的最基本的方法。”[9]789其次是开调查会。毛泽东认为,开调查会是调查研究的基本形式和方法,是占有材料的直接步骤。他总结自己多年调查研究的经验时说:“开调出会,是最简单易行又忠实可靠的方法,我用这个方法得了很大的益处。”[9]790他还具体提出,要开好调查会,一定要选好到会人员,必须有调查纲目,自己口问手写,展开讨论,将问题引向深入,再集中意见,作出结论。第三是详细占有材料,并抓住重点。实事求是,首先要掌握事实,不凭死的书本,而凭客观存在的事实,详细地占有材料。毛泽东在《关于农村调查》一文中说,材料要搜集得愈多愈好,但要在众多的材料中,抓住最能表现特点的材料。如在十样事物中,调查了九样,但都是次要的,把主要的材料丢了,仍然不能找出事物的孤立性来,因此,“丢掉主要矛盾,而去研究细枝末节,犹如见树木而不见森林,仍是没有发言权的”[14]25-26。可见,在《矛盾论》中抓主要矛盾的思想具体化为调查研究的方法,这就是毛泽东实践哲学与众不同之处。第四是对材料进行分析与综合,这也是调查研究、达到实事求是的重要一环。如果占有材料,甲乙丙丁的现象罗列,不进行分析与综合整理,就不能从材料中得出正确的结论。毛泽东指出,在调查研究过程中必须贯彻观察、分析与综合的三个步骤,“这里特别要注意的是分析。应该是分析而又综合,就是在第二步骤的分析中,也有小的综合”[14]24,即分析中有综合,综合中有分析。毛泽东把分析与综合结合起来认识事物的方法,称为“四面受敌”法:“今天我们研究中国社会,也要用‘四面受敌’法,把它分成政治的、经济的、文化的、军事的四个部分来研究,得出中国革命的结论。”[14]24上述这些毛泽东在延安整风期间总结的调查研究的具体方法和步骤,大大丰富了他原本已经非常突出的调查研究思想,也大大丰富和发展了他基于实事求是、理论联系实际、一切从实际出发的实践哲学思想。这些实践哲学中提炼出的方法在革命实践过程中逐渐转化成为指导全党行动的思想路线和工作方法。

胡乔木在上世纪80年代初讲过这样一段话:“马克思主义如何在发展过程中防止教条化,这个问题,直到现在也没有解决……第三国际造成了一种教条主义的倾向。但毛泽东的确打破了共产国际的专制、教条化倾向。共产国际就不作调查。把调查研究当作一个指导原则、一个重要方法在国际共产主义运动中是没有的……今天讲马克思主义普遍真理同中国实际相结合,怎么结合?就是要研究中国的实际,从实际出发,就是要联系群众,从群众的最大利益出发。毛主席把这些发展成了一个观点、一个工作方法的系统,还可以加上独立自主、自力更生,确实在世界政治上显示出中国革命的特点。”[15]这是对以“实事求是”为核心的毛泽东实践哲学方法论的一个客观而准确的评价。

[1] 李佑新.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典范:延安时期毛泽东思想研究[M].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3.

[2] 彭大成.湖湘文化与毛泽东[M].长沙:湖南出版社,1990:207.

[3] 薛广洲.毛泽东与中西哲学融合[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

[4] 李佑新.毛泽东实践哲学论要[J].哲学研究,2007(12):12-17.

[5] 汪信砚.论实事求是[J].学习与实践.2006(12):64-67.

[6]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285.

[7] 朱仲丽.黎明与晚霞[M].北京:解放军出版社,1986:289.

[8] 毛泽东选集:第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534.

[9] 毛泽东选集: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

[10] 毛泽东选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238.

[11] 张闻天选集[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5:319.

[12] 薄一波.崇敬与怀念[N].人民日报,1981-07-03(3).

[13] 列宁选集:第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587.

[14] 毛泽东农村调查文集[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

[15] 胡乔木回忆毛泽东[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643.

责任编辑:张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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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7-8444(2010)06-0701-06

2010-07-17

2007年度国家哲学社会科学基金项目(07BKS004);教育部人文社科规划重点项目(04JA710001)。

刘景钊(1957-),男,山西太原人,博士,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政治哲学、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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