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组诗艺术

2010-04-11 16:38魏耕原
关键词:杂诗陶诗组诗

魏耕原

(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陕西西安710062)

陶渊明组诗艺术

魏耕原

(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陕西西安710062)

陶渊明诗共124首,其中组诗共有8篇,凡72首,超过其诗一半还多。这在先唐诗中极为罕见,洵为一道亮丽独特的风景线。组诗自始至终地出现于陶诗的创作历程,并且见于陶渊明出处生死的人生重要关头,况且其中不少名作,以及各种题材,都见于其中。探讨这些组诗的内在结构的经营,以及语言艺术,不仅是对陶诗的本色个性进一步深入的发掘,也可启迪人们对先唐组诗的发展历程有所观照。

陶诗;组诗;内在结构;语言艺术

陶诗就像王羲之的法帖,外似平和,不激不厉,实则外淡内奇,极尽变化之能事,富有特别的创造力。陶诗124首(含1首联句诗),却有8组五言组诗,不仅包括田园、咏怀、咏史,而且陶诗的精品大多见于其中,合共72首,占到陶诗的一半还多;若去掉四言诗9首,则占五言诗的62%。无论数量与质量,横岭侧峰均呈奇彩,构成了一道亮丽而奇异的风景线。

组诗和连章诗容易混淆。《诗经》中的“国风”大多属于重章,而大小“二雅”则可视为标准的连章。连章诗不可分割与移位,每章没有独立性,相互连成一气。著名的《卫风·氓》与《豳凤·七月》就是多章连在一起,每篇只是一首诗。《诗经》是连章诗的源头。楚辞中屈原的《九歌》由11首组成,排列次序按照神礻氏性质,有一定的逻辑,然每首都可以独立,可以视为组诗的滥觞。至于《九章》,时间纵贯屈原大半生,大概是汉代人把它们编辑一起而又命名,只可看作准组诗。

至汉魏,张衡的《四愁诗》取法《诗经》的重章叠句,连4章而为1首。徐干《室思》、曹植《赠白马王彪》亦为连章诗。像屈原《九歌》的组诗,犹属缺罕。因早期诗体尚处于四言、五言、杂言的摸索期,尚无暇顾及。直到西晋,作者日渐增多,潘岳《悼亡诗》3首等,均为组诗。但就其人而言,还属于偶一为之,带有试验性质。至于阮籍82首《咏怀》,只是作者不愿明言题目,故既非连章亦非组诗。还有左思《咏史》8首作年跨度之长,如屈原之《九章》,带有终其一生的性质,似不宜视作组诗。

最早的组诗,大概是《玉台新咏》所录枚乘《杂诗》9首,然皆属于《古诗十九首》。旧题苏武李陵诗,见于《艺文类聚》,两组共7首,均不可靠。《文选》所录《别诗》8首,亦非一人所作,恐与《古诗十九首》属同一类型。东汉桓帝时秦嘉《留郡赠妇诗》3首,亦见于《玉台新咏》,则较可靠,可视为滥觞。蔡琰《胡笳十八拍》颇有疑议,仅从组诗发展看,如此井然有序,亦非当时所能出。至建安而渐多,曹操《步出东门行》下属4首,带有连章诗性质。杂言诗《气出唱》3首,均以游仙为词。曹丕有以四言为主的《秋胡行》3首,四言《黎阳作》3首。曹植有《杂诗》6首,王粲《俞儿舞歌》4首,盖与音乐要求有关。另有《从军诗》5首,《杂诗》4首,《七哀诗》3首,是建安文学组诗最多者。刘桢《赠五官中郎将》4首,《赠从弟》3首,其二“亭亭山上松”最负盛名。缪袭《鼓吹曲》12首皆歌颂曹魏平定武功,《挽歌辞》3首对陶有影响。应璩《百一诗》究竟多少而无定论,然是最大的组诗则无疑,讥切时事,全用议论。钟嵘谓陶诗源出应璩,并非空穴来风。正始时嵇康《秋胡行》7首,《赠秀才入军诗》19首,《酒会诗》7首,以四言为主,另有六言10首,可谓陶前组诗最多者。同时之郭遐周有五言《赠嵇康》3首,同题以四言为主5首。韦昭《鼓吹曲》12首,接近缪袭。可见进入文学自觉时代,组诗随之呈现普及趋向。阮籍《咏怀》多至82首,虽非严格意义上的组诗,但与当时组诗的发展不无关系。至此可言,组诗创作进入主体意识,数量增多。早期组诗与乐府诗有一定关系,稍后则趋于独立,同时也引起官方的重视。

西晋傅玄《郊祀歌》19首,《四厢乐歌》3首,均为奉命而作,这些组诗在祭祀宴会中最显排场。东晋曹毗亦有《宗庙歌》13首,颂美两晋诸皇帝。荀勗也是此中作手,有《正旦大会行礼歌》4首,《食举乐东西厢歌》12首,张华、成公绥此类名堂更多。另有无名氏《白纻舞歌》3首。张华自作者有《答何劭》3首,《情诗》5首,《杂诗》3首,《游仙诗》3首,题材涉及较多。嵇康兄喜有《答嵇康》4首,傅玄子咸有《七经诗》6首。陆机有《挽歌》3首,《百年歌》10首,《拟古》12首。其弟陆云有数量可观的连章诗,且用连章诗合成组诗《赋郑曼季》4首,《为顾彦先赠妇往返》4首。郑丰(字曼季)有《答陆士龙》4首,每首亦为连章体。潘岳《悼亡诗》3首,是对张华《情诗》的推进拓展。左思《咏史》8首,对陶诗亦有影响。张载有《拟四愁诗》4章,其体制出入于组诗与连章诗。张协《杂诗》10首写景声价亦高,郭璞《游仙诗》14首,都对陶诗有一定影响。杨方《合欢诗》5首,陶之《闲情赋》似有取法。最早涉及山水的庾阐,亦有《游仙诗》10首。

到了陶渊明,组诗才像春草遍布于陶诗。先看一个清单:《形影神》3首、《归园田居》5首、《饮酒》20首、《拟古》9首、《杂诗》12首、《咏贫士》7首、《读山海经》13首、《挽歌诗》3首。这8组72首诗,从归隐伊始,直至去世当年,几乎纵贯作诗之始终。这不仅对于陶诗是个奇迹,即在先唐诗和初唐诗中亦属罕见。但不知为什么,这个罕见现象,我们久久没有发现,也没引起多少人的关注。这就像陶诗初看缓散而熟看才见出奇趣一样,确实值得推究一番。

陶渊明的组诗,几乎陪伴了他创作的始终。数量之大,篇数之多,在六朝或者干脆说在先唐诗中,均显得特别异样。而且陶诗的精华大都聚集其中,并且不同风格也都有体现。建安诗人曹植、王粲,特别是应璩,以及西晋张协、潘岳,特别是左思、郭璞,都有组诗的创制,陶诗固然有对他们的继承,然更重要的是创新,同时推动了以后组诗的发展。效法过陶诗的鲍照就是个显例,组诗数量骤增。南齐翘楚谢朓亦很重视,庾信亦有回响。对陶之诗艺极为看重的杜甫,亦是组诗的集大成者。考镜源流,陶则是最具实绩与号召力的人物。那么,陶对组诗的艺术经营,就值得进一步探讨。

以上检点了陶前组诗的情况,涉及的题材有送别、酬赠、游仙、咏怀、咏史、边塞、爱情、悼亡、讽谏、拟古、挽歌以及祭祀公宴等,几乎臻于大备。从数量上看,王粲、缪袭、应璩、嵇康、傅玄、荀勗、张华、陆机、郭璞等较多。体式以五言为主,而魏晋四言较多。建安诗人的拟乐府对组诗也起了促进作用,但从个人来讲,数量最多的陆机有25首。应璩《百一诗》的性质,可能接近阮籍《咏怀》,且流存者无多。题材不够广泛,表现技能也较单纯。陶渊明的组诗就是在这个基础上蓬勃发展,对组诗的进展激增极强的力量,而且艺术经营也超过了前此任何诗人。总其大要,约略三端。

其一,扩展了组诗的题材。陶之8篇组诗,其中引人注目的田园诗占有重要位置。田园诗是陶的创新,影响后世最大,而且采用了组诗的形式。著名的《归园田居》5首,昭著诗史。5首诗形成5个画面,展现了田园的各种景观。顺着时间的推移,自然展开,在艺术上拥有范型作用。除此以外,还有《饮酒》中的其五、其七、其八、其九,《拟古》的其三、其九,《杂诗》的其二,《咏贫士》的前两首,《读山海经》其一,总共15首,超过陶之田园诗大半,特别是“结庐在人境”、“孟夏草木长”,更是其中最负高名的两首。田园诗是新题材,而用组诗来经营,则更是新中出新。

陶之酒诗也有很大的开拓。《诗经》的宴飨诗,建安文学的公宴诗,都带有群体性质。饮酒诗至陶骤然顿增,饮酒在陶的组诗中数量亦为可观。酒在陶诗中有多重作用,而最重要的则是萧统所说的“寄酒为迹”。这组诗不言及酒者9首,这正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显证。他用《述酒》暗示时事,这组诗亦正如此,从而使饮酒成为诗的一大宗题材。他在传统比兴之外开辟了一条通道,借酒抒怀。这对唐代诗人影响之大是不可估量的。

《咏贫士》7首,是咏史诗和咏怀诗的结合。他把自己率先列入古贫士之首,名为咏人,实为咏己,也是对前此咏隐士诗的更新。物质的奇缺和精神固守在矛盾中进行,这一知识界的永恒主题,至此更为深刻淋漓地得到展示,贫士精神世界占据了坚守节操的高地,也是构成题材创立的一大范型。

前此的拟古诗本来不多,且主要从模拟着眼,如陆机,如张载的《拟四愁诗》,而陶则在似与不似之间,且不主一家,主要借汉诗格调说自己话,为这一初现不久的题材注入了活力。鲍照《拟行路难》与庾信《拟咏怀》,便都是顺着这一路子运进。陶对此一题材的拓展,则不言而喻。

把读后感打铸成一组大诗的《读山海经》,则是对这一题材的更大推展。傅咸的《七经诗》,只是对经义的简单概括,主体不曾介入。陶则借此书的特性,把游仙诗和咏怀诗在后5首中融合起来,使此题材更便于言志抒情。

《形影神》3首,若就诗论诗,全然创新。把散文的对话引进,结合庄子哲学对主体的反思,又把一己分为三身,三者融为一体,然后采用纯议论形式展开。无论从何角度看,都有新鲜感,而不同于当时流行的玄言诗,虽在陶诗中非属上品,然以诗代替哲学家的功能,亦诚属不易。

总之,陶之组诗在题材上有拓展,也有创新,充分显示了他的开创能力。论者言及陶诗的主题创新有五个方面:一是徘徊回归主题,二是饮酒主题,三是固穷安贫主题,四是农耕主题,五是生死主题[1]109-121。其实这些都包含在陶之组诗里,亦可见出在题材上的创新。

其二,扩大了组诗的容量。前此的组诗一般都是3至5首。除了《百一诗》,数量最大的是嵇康《赠秀才入军》19首,然其主要为四言短制,只有末首为五言。陶则篇数加多,20首、13首、12首、9首、7首,占了组诗的一半。再则注意把不同题材嫁接,扩大组诗的容量,把单纯的题材变化为多项融合的题材。《形影神》既是哲理诗,又是议论诗,而有别于山水加老庄哲学的玄言诗,显得自然。它如《饮酒》、《拟古》则把咏怀、田园、怀古等融为一体。《咏贫士》、《读山海经》,亦复如此。

其三,丰富了组诗的艺术手法。组诗结构与整体表现手法,将另有讨论,此不赘言。《读山海经》以描写与叙述为主,而《归园田居》则再加上议论,三者结合。《挽歌诗》以叙述为主,然《形影神》则全出之以议论,而《咏贫士》主要叙写而附之以议论。至于《杂诗》、《饮酒》、《拟古》则因诗的内容而随时变化。

就单篇诗的结构而言,《归园田居》其一、《饮酒》其五、《读山海经》其一,都是田园名作,都是写景、叙述、议论三结合,然前二者按块状组织结构,可分三层,而后者采用散点分布,前后难以分割。《杂诗》前两首都可从中切开,分成两橛,且两诗末四句用意一致,而前两截却大相径庭。其四“丈夫志四海”一首亦分两截,而末四句与前却绝然形成对立状态。其五“忆我少壮时”则分三截,而每截都呈转折动态之势。然其六“昔闻长者言”,却句句翻转,语意转换跌宕迅疾,直到末了,全诗则不可割分。

同一组诗,或不同组诗,往往有相同或相近的题材,作者在立意或写法上采取不同的处理。同是写田园种植,《归园田居》其三“种豆南山下”,言扛锄头虽辛苦,但较违心入仕则心里舒坦得多;而《拟古》其九“种桑长江边”,则借田园种植以写“忽值山河改”,指示时事,讥切晋室,用意则截然相反。同写庄园树木景观,《拟古》其一“荣荣窗下兰,密密堂前柳”,而以“兰枯柳亦衰”暗示时局新变时的人情翻覆;然《归园田居》其一的榆柳桃李、远村墟烟,却表抒返归自然的欣悦,就像笼鸟归林一样。同样写农家闲话,其二“野外罕人事”,以“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的田家语,谱写庄稼汉的淳朴心曲;而《饮酒》其九“清晨闻叩门”,借田父殷勤劝仕,却道出对官场极为厌恶之心理。同样回忆少壮,《饮酒》其十九“畴昔苦长饥”,言其欲有所为而不能为的无奈苦衷;但《杂诗》其八“忆我少壮时”,说而今“远翥”之心稍去,然每一念及,却懼然不已。同样托物寄兴,所言均为出处之选择,《饮酒》其四“栖栖失群鸟”说到彷徨与苦闷;其八“青松在东园”,则以“连林人不知,独树众乃奇”而自傲,暗示了不同的心境。

陶渊明是以表现诗人主体为中心的诗人,对社会时事不直接叙写,题材势必限定在一定范围,内容并不那么广泛。他却在单纯而相近的题材中,采取不同的表现手法,表现了丰富的内心世界,坦率地展现了自己的孤独、苦闷、徘徊,这和伟大的《离骚》很有相近之处,同时也道出自己的欣然、自傲与坚毅。他是把自己的心底变着法儿抖出来给人看的人,所以他的诗能在不丰的题材中翻转一片又一片的新天地,而具有拨动读者感情的显著效应。

组诗既由若干首组成,其间必有相同之处,命意相同处或出之变化,或以反复强调,以见其意。在前后意脉上相穿相贯,内在结构紧凑而有联系,则是陶之组诗另一特征。《归园田居》表抒弃官归田之愉悦,作为感情的中轴线。所以,“‘返自然’三字,是归园田大本领,诸首之总纲。‘绝尘想’、‘无杂言’是返自然气象;‘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是返自然方法。至于生死者,天地自然之运,非一毫人力所得与。曰‘终当归空无’,一一以自然听之。田园中老死牖下,得安正命,与一切仕路刑辱不同,死亦得所,况存乎?知此则清浅遇濯,鸡酒辄饮,彻夜至旦,所期以享用,此自然之福者,何可一刻错过?”[2]卷二返自然是陶在五官三休后的毅然选择,故归园田后所遇皆为欣然,此为组诗的感情与思想合而为一的主线。《拟古》以时代鼎革为中心,专为革运而发。故黄文焕《陶诗析义》有言:“初首曰‘遂令此言负’,扶运之怀,无可伸于人世也。二首以汉帝蒙尘行在返命,遂入山不仕之田子泰为向慕,革运之慨,思一寄于入山也。其意皆隐言之。三首门庭日芜,问之巢燕,燕巢如旧,国运已易,意隐而情弥愤。四首山河满目,革运之悲于是露矣。五首孤鸾别鹤,明为晋处士者,只吾一人耳。六首厌闻世上,堪与同心者,出门岂可得哉?以此自矜,以此自慨,而归诸长夜之太息,又牵连俱露矣。首阳不事周者也,易水欲刺秦者也,与前田子春相映,意益露矣。至末章‘忽值山河改’,尽情道出,愤气横宵。若以淡运达观视之,岂不差却千里!”[2]卷四黄氏以时运变革为主脑,把9首诗串起,所言颇值得重视。否则,这组诗即成一盘散沙。至于《杂诗》,黄氏以为除第八首专叹贫困,“馀则慨叹老大,屡复不休,悲愤等于《楚辞》,用复之法亦同之”[2]卷四。《咏贫士》以安贫乐道为主线,亦为复笔。故黄氏亦云:“七首布置大有主张,‘岂不寒与饥’、‘窃有愠见言’、‘岂忘袭轻裘’、‘岂不知其极’、‘岂不实辛苦’、‘所乐非穷通’、‘固为儿女忧’,七首层层说难堪,然后以坚骨静力胜之,道出安贫中勉强下手工夫。”[2]卷四贫之于富,人最感知;取舍以义,人所难解。几乎每首多反诘句喝问振起,以见贫士固穷之真精神。陶之组诗除却《读山海经》外,大多有一主体精神贯穿其中,统率整局,此亦经营匠心之所在。

陶之组诗均为精心结撰,造句选词亦颇见匠心之独至。他用感情浇灌简朴的语言,在艺术方面亦独具自家个性。他的描写极为简略,大多不作细致勾勒与描摹。景物与视角总保持一定的审美距离,视角以传递恬静冲融心情的平远为主,很少有巍峨的高远和苍凉的深远。王夫之谓《读山海经》其一“孟夏草木长”说:“此篇之佳在尺幅平远,故托体大。如托体小者,虽有佳致,亦山人诗尔。‘少无适俗韵’、‘结庐在人境’、‘万族各有托’,不满余意者以此。”[3]206所谓“托体大”,即视野辽阔,所见者小而所想者远。郭若虚说:“高远之色清明,深远之色重晦;平远之色有明有暗;高远之势突兀,深远之意重叠,平远之意冲融,而缥缥渺渺。其人物之在三远也,高远者明瞭,深远者细碎,平远者冲澹。明瞭者不短,细碎者不长,冲澹者不大,此三远也。”[4]71以此区分陶谢,最为分明。大谢用力于高远与深远,平远则属陶,尔后小谢更张大谢而从缥缥冲融的平远走来[5]217-224,则与陶为近。陶诗其所以潇散冲融平淡自然,正与冲澹之平远相关。至于“少无适俗韵”一首,所写景物“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以及“结庐在人境”一首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或者是“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均属平远者所见,所托境界之阔狭,并不见得小。

此诗写景四句,正是平远中来,着墨无多,而得远望之象,犹如扇面,故有“尺幅平远”之气象。开端夏木之茂盛,枝叶之葱润,亦如水墨泼染,一片清靡华滋。陆游《读陶渊明诗》言:“陶谢文章造化侔,诗成能使鬼神愁。君看夏木扶疏句,还许他人更道中?”正是激赏略加渲染便已蓊郁的写意法。“扶疏”出于《韩非子·杨权篇》“木枝扶疏,将塞公闾”,嗣后每见辞赋。一入陶诗,格外精神。“众鸟欣有托”二句承上夏木扶疏句,所谓“树成荫而众鸟息焉”(荀子语)。欧阳修《醉翁亭记》说:“树木阴翳,鸣声上下,游人去而禽鸟乐也。然而禽鸟知山林之乐,而不知人之乐;人知从太守游而乐,而不知太守之乐其乐也。”正是从陶诗这两句中反面化出。“吾亦爱吾庐”,与上句合观,欣爱不分,鸟吾两忘,一片天然化机,从绕屋枝叶四布的夏树中自然流出。万物各遂其性,元气淋漓。“爱”字本是俗语中的热词,一入陶诗,便见淡雅。俗中出雅,而极自然,隐见研练工夫,故屡见于其诗[6]100—101。另外写景两句“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适然凑趣,极其自然流动,不觉已在对偶,好像炎夏忽有冷饮在手,身心已感爽然。陈祚明说:“此境萧萧,以自然为佳,高于唐而不及汉。”[7]431汉诗不大对偶,唐诗多对偶且多修饰,陶诗较多取法汉诗,对偶少而自然,此盖高与不及之意。王夫之则从结构着眼:“不但兴会佳绝,安顿尤好,若系之‘吾亦爱吾庐’之下,正作两分两搭,局量狭小,虽佳亦不足存。”[3]206无论晋宋六朝还是唐诗,写景向来集中而成块状,陶诗却偏偏分散起来,选择惬意处挟带一二笔,就像山水画之点苔,或如草书牵连一笔数字后再加点,不作集中描绘之简单处理,整体景情随时互渗,所以“安顿尤佳”。正因如此,甚至有人以为:“渊明诗此篇最佳。咏歌再三,可想陶然之趣。‘欲辨忘言’之句,稍涉巧,不必愈此。”(陈仲醇说)[8]卷四或谓:“此篇是渊明偶有所得,自然流出,所谓不见斧凿痕也。大约诗之妙以自然为造极。陶诗率近自然,而此首更令人不可思议,神妙极矣。”[8]相较而言,《归园田居》其一与《饮酒》其五,结构都是首尾议论,中间集中写景,层次固然清晰,终逊“夏木扶疏”篇的自然流出,没有安排之痕。

而《归园田居》其一,景句中的“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亦为人称道。观其远村漠漠,墟烟依依,可推知黄昏中景物;前二句为远望,后二句则为静听,视听组合秩然有序,亦是在不知不觉中自然运行。《饮酒》其五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前者有意为之,后者属于无意而兴与境会,有意者是一种美,无意者亦是一种美,此心境之“悠然”所由出。“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前句揭示自然景观一种奥秘:一日之中黄昏是审美的最佳时段,这种奥秘的理性揭示,到了初唐方有自然景物与观察者心理的审美分析[5]81-90。而“飞鸟相与还”,诗人之“我”未尝不在其中!陶之五官三休如出林飞鸟,回归田园不正是“鸟倦飞而知还”!陶诗中的一草一木,一花一山,处处有股感情流注。诗中的物象与意象,都是经过理与情的过滤与筛选,他和大谢“寓目辄书,内无乏思,外无遗物”不同。他是写意的,大谢是工笔的;他是水墨点染,大谢则金碧重彩。这是冲淡与工丽、简朴与繁富的风格差异,亦是尚意与尚巧的不同审美理念之别。

《杂诗》前8首以议论为主,每多警句营构,动词亦多出之狠重,铸锻用力,使句意凝结紧健。其一的“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意健而句紧,全是以气运文,精警而发人一醒。其二的“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念此怀悲凄,终晓不能静”,“掷”、“骋”、“终晓不能静”的“静”,皆可掷地有声。每句构造上二字宽舒,下三字紧遒,如书家李邕结字上舒展而下劲敛,“气体高异,所难尤在一点一画皆如抛砖落地”(刘熙载语)。其五的“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古人惜寸阴,念此使人懼”,前者沉着痛快,后者触目警透,均可发人心目。说到寂寞,则其二的“欲言无予和,挥杯劝孤影”,郁闷带来拗峭,低昂发出豪健。王夫之谓后句为“此老霸气语”,然而这种罗汉挥手、大士握拳气势,正是陶诗本相的一面,否则,陶渊明就不会有豪放的《咏荆轲》。而陶诗本来就有奇绝精拔的风格,萧统序陶集就说过:“其文章不群,词采精拔;跌荡昭章,独起众类;抑扬爽朗,莫之与京。”[9]故论者“以为非豪杰之士不能为此言”(李光地语)。李白“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本此,然化“独酌无相亲”的苦闷而为飘逸,陶在郁闷中见出孤愤。温汝能说:“妙在‘欲’字、‘劝’字,于寂寞无聊之况,得此闲趣。周青轮谓遣闷妙法。予谓渊明怀抱,独有千古,即此可见。”[8]王叔岷进而言之:“劝字绝佳!所劝者孤影而已。二句最见陶公之寂寞;亦见陶公之孤高。”[6]407其实“挥”字更尽豪兴,如同“日月掷人去”的“掷”字,“亦新亦妙”(温汝能语),亦为陶诗喜用词。还有其四“觞弦肆朝日,樽中酒不燥”,其“肆”、“燥”化形容词为动词,形象丰满,力透纸背。说时光迅急,其六言“竟此岁月驶”,其七则言“日月不肯迟”,“驶”与“迟”相反见意,皆着力气。言老则说“素标插人头,前涂渐就窄”,所谓“素标”,即“素发在头,若标识然”(曾国藩语),造语简洁新颖。而“插”与“窄”本为习见常词,寻常语却说得如此险劲警透!其八“正尔不能得,哀哉亦可伤”,用了那么多虚词,却劲气不减。“人皆尽获宜,拙生失其方”,两句一气,抑扬跌宕,拗峭盘折,愤怒几形于色。李白之“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即奔此而来。凡此种种,都可见出于组诗在用力精心打锻。在句式、用词、包括虚词在内等方面,分外留心。质语、率语、险语、豪语、旷达语、寻常语,一一精力弥满,很难发现松懈敷衍之处,这也是陶诗历久不衰的魅力所在。

最后值得一提的是,陶诗有一种现象,有不少诗带有“准组诗”性质。这些诗题目长短一致,诗体与题材相类,甚至有序与否都作了事先的考虑,而且内容互有关联,并作于同时,且在陶集中位置相互比邻。虽未明标组诗,亦可当作组诗观。开卷的《停云》《时运》《荣木》,均为二字题,三诗均为四言连章体,每诗均为四章,每章均是八句。而且皆有序,序之起首均用《毛诗小序》式的判断句式。而且下接均为四句,每句均为四言。如此整齐划一,则比一般组诗更为秩然有序。再如《咏二疏》《咏三良》《咏荆轲》,还可包括《咏贫士》在内,均为三字题,皆为咏史诗,篇幅都较长。结构上亦有相近之处,三诗末尾都用两句感慨收束,似乎做过通盘考虑,俨然接近组诗。

陶诗还有一种现象,陶诗的出仕行役诗凡5首,除第一首用“始作”领起,以下均用干支纪年,并标明月份与事由及地点。这些诗并非作于一时,然如此整齐有序,看来也是做过一番考虑。早期的五六首田园诗亦用干支纪年并月,做法与行役诗相近。这说明不仅在制题上很精心,而且注意对组诗的安排往往有一定的规划,同时也显示他的组诗何以如此之多的原因。

[1]袁行霈.陶渊明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2]黄文焕.陶诗析义[M].明崇祯刻本.

[3]王夫之.古诗评选:卷4[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7.

[4]郭若虚.林泉高致·山水训[G]//沈子丞.历代论画名著汇编.北京:文物出版社,1982.

[5]魏耕原.谢朓诗论[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

[6]王叔岷.陶渊明诗笺证稿:卷2[M].北京:中华书局,2007.

[7]王夫之.古诗评选:卷4[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7.

[8]温汝能.陶诗汇评:卷4[M].清嘉庆丁卯刻本.

[9]萧统.陶渊明集序[G]//昭明太子文集:卷4.四部丛刊本. [责任编辑 海 林]

I 206.2

A

1000-2359(2010)03-0177-05

魏耕原(1948-),男,陕西周至人,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先秦至唐宋文学研究。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后期资助项目(09 F ZW 006)

2010-01-28

猜你喜欢
杂诗陶诗组诗
杂诗四首
可见光(组诗)
苍凉组诗
中国画《杜甫秦州杂诗-七》
晚明陶诗评点研究
苏轼和陶诗研究综述
陶渊明诗歌意象的张力
杂诗六首
试论儒家“乐”文化对陶诗的影响
《杂诗荟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