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朗茨·费尔瑟(Franz Filser)
(弗莱堡高等师范学校 社会学系, 德国 弗莱堡)
海德格尔—马克思主义:元儒家的要素①
弗朗茨·费尔瑟(Franz Filser)
(弗莱堡高等师范学校 社会学系, 德国 弗莱堡)
近代以来的历史是一部人的异化史,近代以来的技术进步是存在遗忘自身的过程。海德格尔和马克思认为,这是一个不可避免的过程,是人类进步必须付出的代价。但是,从东方的儒家、道家和佛教所组成的“元儒家”的思想出发,我们可以证明,资本主义和帝国主义及其带来的灾难并不拥有必然性的光环。从另一个角度看,从教条主义中解放出来的马克思主义和海德格尔的关于存在之思可以与“元儒家”共同承担起对当代社会的批判以及对未来社会的建构的使命,并因此而成为“元儒家”的核心要素。
海德格尔;马克思;元儒家
“四方”是由天、地、生者和死者的聚拢之物。摆脱历史断层的人作为存在的守护者,能够“拯救”大地,保护托付给他们的事物,而非使它们听命于自己,剥削它们,把它们掏空。
这一点人能够做到,当他们聆听天空的时候,即接受生物圈(Biosphäre)与人类的全部历史的时候,换句话说,当他们由于遗赠给后人超出住宅和账户里的欧元之外的东西,而能够作为终有一死者而赴死的时候,当他们留下可以增进已经展开的工作与人类的价值的、伦理的进步所需要的历史性遗产的时候。在中国思想中,我们发现这种思想是天、地、人之联系。中国的这种思想在海德格尔之前2 500年即已存在。在这个时候,从一点出发,我们就遇到了作为元儒家的要素的海德格尔—马克思主义。
德国教化人文主义对海德格尔—马克思主义发挥了一种新的影响。这一点必须给予特别的关注,如果考虑到海德格尔理论就像与后来的德国、俄国和印度对于历史断层的回答一样,也与产生于轴心时代的、亚洲的基本理论发生联系的话。首先,人们必须再次追问,是什么构成了马克思的理论,是什么构成了海德格尔的理论,然后必须把这里的两个发端联系起来考察。马克思主义在摆脱了教条主义之后,就自身而言已经是元儒家的一个组成部分。作为海德格尔—马克思主义,它和亚洲的基本理论更接近一些,它摆脱了来自苏联和德国的桎梏和夸大。
毫无疑问,海德格尔放弃了马克思主义中的一些基本信条。但是,还是有诸多本质上的一致的。虽然恩斯特·诺尔特(Ernst Nolte)提到过海德格尔的“小市民社会主义”,但是,曾在1935年于弗莱堡师从于海德格尔的中国人熊伟强调,中国对海德格尔的吸收意味着,中国传统思想和海德格尔思想是作为海德格尔—马克思主义而联系在一起的[1]292-294。这样,他就谈起了一种建立在中国传统之上的海德格尔—马克思主义。由于海德格尔思想已经成功地做到既在欧洲哲学研究、又在中国传统哲学和马克思主义研究中“扮演核心角色”[2]9,因此,正如中国哲学家们所表明的,人们能够赋予海德格尔—马克思一种作为“新儒家”要素的显著意义,或者按照德国汉学家威格尔(Weggel)的概念构造将其称为“元儒家”并在费尔瑟的意义上加以扩展。
在中国,从教条主义中解放出来的马克思主义就其自身的巨大潜力而言还存在一个有价值的使命:海德格尔—马克思主义能够因此使元儒家的力量得到增强。这一点是如何做到的呢?马克思用人在生产过程中的地位揭示出了儒家追求的缺陷。对这一点的重视是对儒家的一个必要补充,这个补充在克服了苏联和毛主义教条之后的今天才得以发挥其效力。元儒家和海德格尔—马克思主义产生的一个前提就是中国所谓的“文化大革命”的终结。在此期间孔子、贝多芬、海德格尔和其他人都作为反动人物而遭到严厉批判。第二个前提是迄今为止尚未结束的、马克思著作的德语汉译工作。早先,即便在和苏联断交之后,马克思主义也只有通过译自日文和俄文的翻译——加上毛主义的改动——而在中国产生影响。
海德格尔的思想是植根于最古老的过去并关于未来的思想。因此它必须离开已经消失很久、却仍被描绘和诗化的希腊。“人如果没有听从田野道路的呼声时,就会徒劳地试图按照他的计划给地球以秩序。”[3]89海德格尔的这句论断指明了方向。和“赶超和超越”(斯大林,赫鲁晓夫)的、已经失败了的苏联马克思主义一样,资本主义没有对田野道路的呼声敞开。误入歧途的引擎是资本主义。亨普尔发现,“无论对于马克思还是海德格尔来说,出发点都是近代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4]15。海德格尔谈到“座架是攫取者”[5]32。“攫取者攫取着但又在经营的奔忙中渐行渐远。”[6]33这样就产生了“座架的、攫取着的经营的循环”[7]33:“总体性组织”[5]295。它在政治经济上服务于“庞大的盈利”[6]19,在政治上分娩了“集权国家”[5]290和“帝国主义”[5]111。因此,座架是资本主义、帝国主义和美国主义的另一个名字。“海德格尔—马克思主义”并非中国的马克思主义者的首创,根据阿尔弗雷特·施密特在1990年的回忆,路德维希·马尔库塞早在1928年就已经讨论它了[7]153以下。此后芬克和伯格勒特别指出了一种可能的海德格尔—马克思主义[8]40[9]第13-17章。和芬克结合起来看,两个东欧小国的海德格尔—马克思主义值得关注。希腊的塔索斯·布尔噶斯说:“毫无疑问,海德格尔将他的存在的遗忘状态和黑格尔—马克思主义的异化联系了起来。”两个概念都标志了现代人的无家可归状态,而这种状态产生于为了存在者而对存在的背叛[10]115。克罗地亚的伽约·彼德罗维奇说:(1)“对于海德格尔思想,如果不考察它与马克思的联系,是不可能适当地理解它的。”(2)“对海德格尔哲学在其与马克思的关系中的研究……对适当地理解马克思也具本质性的意义。”(3)“对于海德格尔和马克思之间关联的研究不仅对于解读马克思与海德格尔,而且对于理解当今所有的思想都非常重要。”[11]213-215
苏联的斯大林马克思主义对海德格尔—马克思主义是根本不适用的。在1998年出版的《海德格尔全集》第69卷中,海德格尔谈到了这一点。他说,苏联的社会主义不是俄国人的发明。在他看来,其原型在于英国。这个国家,在海德格尔看来,与“苏维埃共和国联盟是一丘之貉”[12]298。差别仅仅在于,在英国,“道德的假象……使得所有的暴力在发生时是无伤害地”发挥作用的,而在斯大林这里,“那种现代性的‘意识’虽然不无大众福祉之目的、但却毫无顾忌地暴露了自己的权力本质”[12]298。迪特·托麦在1999年6月19日的《法兰克福汇报》中介绍说:“按照海德格尔的观点,被他称作‘英国的布尔什维克主义’制度,以及现今仍统治着西方世界的制度,必然会陷入‘毁灭’的地步。”[12]22
海德格尔的社会主义虽被指责为“小资产阶级”的社会主义,但它提升了被恩格斯严厉地抨击为小资产阶级社会主义的巴登革命。这种社会主义可以赞赏马克思主义,只要后者仍是一种异化学说[12]22。甚至可以说,“因为马克思通过对异化的感受而触及历史的本质层面,所以马克思主义对历史的见解超越了其他的历史学”[13]340。从这个角度出发,海德格尔考虑到了一种“和马克思主义的建设性的谈话”[13]340。这意味着,必须进一步把马克思学说的“生产力的发展”作为危险的“祛蔽”来认识,必须从生产方式出发理解“座架”,并且必须从全面发展的、和谐的人格性的角度来观察海德格尔的单一性。最后,海德格尔还对马克思进行了下列批判:“在马克思看来,那个自己是其自身根本的人,同时也是这个生产的,以及属于生产的消费的人。这种人是我们的当代人。但是作为此在、作为在存在的澄明之中绽出的迫切性来理解的人,和马克思命题的见解是相反的。”[13]340也就是说,马克思主义缺少自然之天,在他那里缺少上天,祖先之天。但是,它为此对复调式的世界文化敞开了自身。俄国的马克思主义将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托尔斯泰、德国唯心主义和海德格尔以及轴心时代的、亚洲的基本理论齐集在一起。欧亚的马克思主义承担了老子、孔子、佛祖、甘地以及海德格尔在内的所有思想。
马克思主义和海德格尔的理论就自身而言或者两者一起,都不能够彻底地对资本主义进行激进批判。在马克思看来,资本主义是一个强制性的必经阶段。海德格尔也持同样观点。在海德格尔将座架表现为强制的、必然的、甚至为真理所要求的东西时,他还是个形而上学家。座架被表述为一种“存在自身的本质命运”[14]37,存在“将自己当做技术的本质听命于座架”[14]38,科技的本质“在一种尚被遮蔽的真理中得到克服”。从存在的深度遗忘状向对存在本质的保护状态的转向,“可能”只有“在揭示了这个本身就是存在的遗忘状态的、向这个状态的本质的转向的危险时候”,才会出现[14]40。海德格尔打算对荷尔德林的诗句“危急之处亦生拯救”进行比诗人的诗句还要深刻的思考,即:“在危险作为危险而是的地方,已经产生了拯救”[14]41。同样,马克思也把资本主义描绘为必然性。没有资本主义就不可能转变为向最初的原始社会复归的、无阶级的共产主义。在马克思看来,那时人们无疑会大量地、积极地使用现代技术,也就是说,在两个人看来,无论在马克思这里还是在海德格尔这里,尤其是在马克思这里,从思想上说,许多代人将会作为下一代人的养料而牺牲。但是,根据亚洲的基本理论,道家、儒家、佛教,根据康德、根据赫尔德、根据歌德、根据陀思妥耶夫斯基、根据托尔斯泰、根据甘地、根据阿尔伯特·史怀哲(Albert Schweitzer),事情却是大相径庭:资本主义、帝国主义、美国主义本来是不应该存在的。这既不是历史的、也不是命运的必然性,而是人类所踏上的一条错误的道路。托尔斯泰得到如下认识,人们强烈遭受的痛苦不是命运的安排,不是上帝的意志行为或者建立在历史之上的必然性(因果性)。从这个角度看,世界历史的最近500年是一场毫无意义的悲剧。针对资本主义、帝国主义、过度的技术、美国主义的警告早在2 500年前就开始了。这意味着,它们给世界已经带来的巨大痛苦本来并不是必然的。它们纯粹只是可怕的事实,无需高等的、神圣的光环来掩饰。需要对这些痛苦负责的是所有那些从这些痛苦中获利的人,而非其他人,不是历史法则,更不是神的恩惠或者存在的命运。从道家、儒家和佛教的产生起,世界对此已经有了更深入的认知。最后世界达到这样的水平,已经能够、并正在要求对自1500年和1750年以来的、其极限是美国主义的历史断层给予一个精神上的答案。马克思和海德格尔对此进行了最彻底的回答。来自轴心时代的三种古老基本理论需要马克思主义;正如我们所见,马克思主义和海德格尔也需要这三个古老的理论和许多新的理论来进行纠正:对历史断层进行回答。新兴的元儒家,这个众多理论的交叉影响产生的理论,可以通过作为海德格尔—马克思主义而尤其为亚洲的亿万居民所理解的、海德格尔的思想得到深化,同样,某些欧洲和亚洲的马克思主义者的好战性也得以转入温和的轨道。就像海德格尔所说的,这些交织在一起的所谓的社会理论共同拥有实践的伦理潜能,以“克服”美国主义和伊斯兰主义以及美国主义的单边推动。
因为海德格尔看到了亚洲的潜能,所以他能够在最后猜测到,在泰然任之中走向拯救的道路[15]60-65。这同时是一种在“活力和果敢中存在着”[15]60的泰然任之。海德格尔向亚洲的海岸提出了“能够驱逐技术的本质性暴力的力量”[16]16的问题。他说,这关系到“对欧洲和自称为西方世界的地区的命运的决定”[16]16。从社会—政治角度说,由儒家所鼓舞的、亚洲的“生产力”能够“自然”地高度推进资本主义:那正在自我转向的座架。但是如下过程只是一种外在的比较:即使在斯大林、赫鲁晓夫强行推进现代化的情况下,掌握了地球上大部分“生产力”的资本主义还是摧毁了苏联。在亚洲建设起来的巨大的生产是必要的,这样架构自身的存在者才能在经济上“克服”资本主义:这些存在者不是愿意、而是必须(命定的事件)建立在“无为”上。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新闻署声明,中国为避免遭受核讹诈而被迫发展核武器[17]20。印度和其他国家也是如此。
海德格尔说:“我们站在历史时代、整个世界的、非同寻常的变革的前夜,这个变革就处在这个时代和世界之内。”[5]325
最后,笔者举两个例子,这两个例子来自在作者的专业范围,即个体社会学领域中。第一个例子:对婚姻和家庭而言,海德格尔所预测的东西意味着,那种“极度的危险”,如伊斯兰主义一般的晚期资本主义,如乱交一般的一夫多妻制,将会“被克服”。因此,随着婚姻制度中的地位平等,一夫一妻制家庭将会成为复调式世界文化与和谐世界社会中的绝对必要的元素[18]。第二个例子:没有找到通向发达劳动、复调式世界文化和和谐世界社会的出路的人,会出现伤害他人、具有犯罪性的危险。当他进行犯罪的时候,他已经偏离了发达劳动与人的价值。在马克思和恩格斯的陈述中,能够抵御犯罪性倾向影响的人格的力量具有特别的意义[19][20]。根据海德格尔的观点,这种力量通过到达本真状态在如此之多的、发展其人格性的个体那里得到决定性的增加,以致与其他事件的结合之后,决定历史的、“非同寻常的变化”将会发生。
(德国图宾根大学哲学系袁辉教授翻译,南京大学哲学系方向红教授校对。)
注 释:
① 本文摘录自弗莱堡高等师范学校社会学教授F.费尔瑟先生尚未发表的手稿《来自发达劳动和伦理进步的复调式世界结构与和谐世界社会》(文中小节标题为校对者所加)。该手稿通过对“新儒家”和教条化的马克思主义的批判,通过对德国教化人文主义传统以及中国儒家、道家和佛教思想的梳理,提出融海德格尔理论、马克思主义和中国传统思想于一体的“元儒家”学说,并以此为依据一方面判定,自1500年以来的近现代西方式的现代化和全球化道路是对曾经的历史进程的中断和偏离,另一方面号召在“元儒家”的旗帜下重建“复调式世界结构与和谐世界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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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弗朗茨·费尔瑟.人的价值在降低犯罪中的视角[M]//弗莱堡高等师范学校丛书:第9卷.普法芬维勒:森塔儒斯出版社,1996.
责任编辑:王荣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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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7-8444(2010)05-0597-04
2010-03-12
弗朗茨·费尔瑟(1930-),男,德国弗莱堡高等师范学校社会学教授,现已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