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圣叹唐诗评点的独创价值论析

2010-04-11 07:27
关键词:起承转合金圣叹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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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圣叹唐诗评点的独创价值论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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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财经大学人文学院,上海200433)

金圣叹的诗歌批评与其小说、戏曲理论一样,有着独特的超越前人之处。他的唐诗评点,选评结合,突破了以往偏重把作品当作孤立、封闭的意象世界而进行静态审视的传统模式,将理性思维与分析精神贯彻到品评之中,一方面是古代评点形式的延续,一方面又包蕴着近代诗歌批评的萌芽。那种突出主体的评点观念、细入毫芒的评点方式以及精彩纷呈的评点语言对后来的诗歌批评产生了深远影响。

金圣叹;唐诗评点;独创价值;评点观念;评点方式;评点语言

评点是中国文学批评的一种重要方法。唐诗的评点在南宋之后受到重视,至明清两代遂臻极盛。

在众多唐诗评点家中,金圣叹是最具特色的一位。他对唐代诗歌的评点,都是选评结合,主要集中在《贯华堂选批唐才子诗》、《唱经堂杜诗解》等著作中。他的评点是对古代评点形式的继承,同时又包蕴了近代诗歌批评的萌芽。特别是其开创的“分解”法,在中国诗歌零星感悟式的评点方式基础上,增添了较强的理论色彩,富于逻辑思理。

一、对传统评点方法的继承

金圣叹对唐诗的评点,基本上遵循传统诗歌的评点格局。一般说来,前有作者的生平简介,后有诗歌内容的讲解,且主要采用夹批的形式。然而,值得注意的是,金氏评点与传统的关联更多体现在八股文法对其诗歌评论的深刻影响上。这种八股式的批评方法贯穿于他对各种文学体裁的评点中。

他曾在《读第六才子书西厢记法》中写道:“圣叹本有才子书六部……然其实六部书,圣叹只是用一副手眼读得。如读《西厢记》,实是用读《庄子》《史记》手眼读得。便读《庄子》《史记》,亦只用《西厢记》手眼读得。”[1]

“六才子书”中《离骚》、杜诗都是诗歌,金圣叹言其六部书“只是用一副手眼读得”,可见其将论文之法亦用于论诗。这种批评方法最大的特点就是用“起承转合”来衡量文章的优劣。他曾云:“诗与文虽是两样体,却是一样法。一样法者,起承转合也。除起承转合,更无文法。除起承转合,亦更无诗法也。”[2]46基于这样的认识,金圣叹评唐诗时主要着眼于其起承转合之处。他按起、承、转、合将每两句划为一个语意单位,认为起与承带动转与合。这种分析方法恰与八股文的结构分析呈现出惊人的相似性:前者的起、承、转、合正对应于八股文的起二股、中二股、后二股与束二股,而起二股、中二股也意在统领后二股与束二股。如《秋兴》八首批曰:“诗本以六句为律,圣叹何得强为之分解?须知圣叹不是好肉生疮,正是对病发药。唐制八句,原止二句起,二句承、二句转、二句合,为一定之律。徒以前后二联可以不拘,而中四句必以属对工致为选,因而后人互相沿袭,徒竞纤巧,无关义旨。至近代作诗,竟以中四句为身,而头上倒装两句为起,尾上再添两句为结。……自雄诗伯,莫不以为此断断不易之体。抑岂知三四之专承一二,而一二用意高拔,比三四较严;五六转出七八,而七八含蓄渊深,比五六更切,宁可以起结二字抹却古人无数心血耶?圣叹所以不辞饶舌,特为分解。罪我者,谓本是一诗,如何分为二解?知我者,谓圣叹之分解,解分而诗合。”[3]670-671

由此看来,八股论评对金圣叹评诗影响极深,可算作是其以起承转合为中心的“分解”理论之基础。他试图从规律性着眼来总结诗歌法式,凭借“一副手眼”建立了自己的一整套文学批评体系,可说是把传统的直觉式评点提到了理论的高度。正如陈伯海先生所说:“我们不必急于讥讽旧式评点家们用八股说诗的迂腐,倒应该冷静下来,切实地思考一下这种套式的历史合理性。在我看来,起承转合不仅不足以为诟病,恰恰有助于发挥律诗的美学功能。试想:律诗以有限的篇幅要争取广阔的空间,决不能采用顺利而下、一泻无余的叙述方法,必须在狭小的无情地盘马弯弓,蓄势作意,然后才能劲举力张,一发破的。‘起承转合’的作用,就是给人以屈曲盘旋的余地,以利于拉开前后各联间的距离,造成更大的艺术涵量。”[4]

可见,金圣叹继承了唐宋以来的文学评点传统,“起承转合”式的思维在其文学批评特别是唐诗评点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

二、对评点传统的革故鼎新

(一)突出主体的评点观念

金圣叹的批评文字蕴含着浓厚的感情色彩,他把评点视为个人的创作,强调批评者自我在批评活动中的情感表现,从而赋予作品新的思想,使读者获得某种感悟而产生共鸣。正如他曾宣称的:“圣叹批《西厢》是圣叹文字,不是《西厢记》文字。”“天下万世锦绣才子读圣叹所批《西厢记》,是天下万世才子文字,不是圣叹文字。”[5]19

应该说,这是金批的最动人之处。如评韩翃《送冷朝阳还上元》“青丝缆引木兰船”一句,说缆之所以是“青丝缆”,船之所以是“木兰船”,全因心头无限快活词赋予缆与船[2]180。更值得注意的是,金圣叹对别人作品下判断时,常常也触及他自己的内心世界,将深刻的生命体验融入诗歌的评点之中。比如:

前半何其热艳,后半何其悲凉,劈窠书此诗,勒石龙门山下,必有读而哭,哭而回评语辕者矣。[3]542

通篇苦诗,独此四句使人开胸吐气,踊跃快活。[3]579

此是王宰异样心力画出来,是先生异样心力看出来,是圣叹异样心力解出来。王宰昔日滴泪谢先生,先生今日滴泪谢圣叹。后之锦心绣口君子,若读至此篇,拍案叫天,许圣叹为知言,即圣叹后日九泉之下,亦滴泪谢诸君子也。[3]602

此诗最恶,不知何年一见便熟。至今每五更枕上欲觉未觉时,口中无故便诵此诗,百计禁之,而转复沓至。圣叹白发,是此诗送得也![3]706

此类评语,是金圣叹情感反应和心灵活动的真实记录。印象主义批评家法朗士曾说:“好的批评家讲述的是自己的灵魂在杰作中的探险。”[6]金圣叹独特的情感体验,使他批评心理中的情感因素、个性因素得到充分强调,它表明了批评首先是批评家的心声,这就尖锐、直截地切中了批评中人的主体性问题,使传统的对古人先得我心的赏会变成了不囿于作者初心的审美再创造,其批评的表达自然也变成了一个对象化的过程,这对中国古代文论建设有重大意义。

(二)细入毫芒的评点方式

明人评点诗、文,多讲究精炼,或三言两语,或一句半句,点到为止。金圣叹凡总评、回评、眉批、夹批,无所不用,许多地方甚至逐字逐句地批,精微之至,达到了令人惊叹的地步。特别是他对崔颢《黄鹤楼》、杜甫《戏题王宰画山水图歌》等诗的剖析,竟均达两千余字,这种细入毫芒的评点方式,实为前人鲜有。

在《读第六才子书西厢记法》中,金圣叹曾云:“仆幼年最恨‘鸳鸯绣出从君看,不把金针度与君’之二句……今日见《西厢记》,鸳鸯既绣出,金针亦尽度。”[5]14实际上,以金针度人不只是其评《西厢记》的态度,也是其评诗的原则。正如他在杜甫《韦讽录事宅观曹将军画马图引》前解中云:“先生既绣出鸳鸯,圣叹又金针尽度。”[3]629由此可知,金圣叹是主张评诗细致详尽的。鸳鸯绣出,总有针迹可寻。如果把唐诗比作精美的织品,那么金圣叹要探寻的正是其针法之秘,这也是他长篇评点文字得以产生的基础。

于是,突破传统“不可解”的感悟品评模式,走向可“分解”的分析性模式就成为一种必然。“所谓‘分解’,就是通过对诗作语言结构关系的细心体味、精心分析以领悟其深层意蕴的一种方法。它讲究‘解数’,重‘起承转合’、‘细细看之’”[7]。因此 ,诗作所内含的审美之秘是可通过对其语言、结构等形式的分解来加以透视的。

金圣叹在结构上将律诗分为前后两解,关注篇章结构的严谨缜密、圆合无间,进而条分缕析,娓娓道来;在语言技法的层面上,则更多地表现为对谋篇布局、用词设字等诗法的重视。从金批唐诗的大量文字中,我们可以看到许多章法句法的名称,章法主要包括“起承转合”、“擒纵”、“顿挫”、“婉意”、“繁简”、“因前顺后”、“后到生前”、“去丈取尺 ,去尺取寸”、“开合”等等 ,提及的句法诸如“虚实”、“映衬”、“转接即离”、“倒逆”、“侧卸”、“对仗”、“交互映带”、“抑扬”,皆可谓丰富多彩、新奇别致。除此之外,金圣叹还极为讲究炼字,力主“用字精妙”。例如他在王维《积雨辋川庄作》前解中对“迟”的解读:

一解四句,便只是精写得一“迟”字,如何细儒不知,乃漫谓之写景也。……“漠漠”句,言作苦。“阴阴”句,言日长。作又苦,日又长,然后“积雨炊迟”一“迟”字,方是当家主翁淳厚心田中一段实地痛恻也。……近日颇复见人画此二句,不知此二句,只是“迟”字心地,夫心地则又安能着笔![2]101-102

一个“迟”字,大有“一字一珠”之感,在表情达意上充分显示着其自身的审美价值。

由此可见,金圣叹分析每一首诗歌,总离不开具体的语言和结构分析。但他的高明之处在于:“他不只是如一般诗评家那样把唐诗的精华呈现于世,而是要细细剖明这些精华之作产生、形成的过程。”[8]这也正是其“金针度人”的意义所在。

(三)精彩纷呈的评点语言

人们提起金圣叹的评点,往往称道的是其理论贡献。其实,读者最直接的印象更在于他创造了一种令人耳目一新的评点语言。无论评点诗、文还是小说、戏曲,总有一些精彩的语言和独特的见解融汇一处。

如果我们细品这些评点文字,就不难发现,金圣叹说诗的妙语解颐,在很大程度上得力于对原始语境的还原和重拟。在这一点上,崔颢《黄鹤楼》的评点尤具代表性:

通解细寻,他何曾是作诗?直是直上直下,放眼恣看。看见道理,却是如此,于是立起身,提笔濡墨,前向楼头白粉壁上,恣意大书一行。既已书毕,亦便自看,并不解其好之与否,单只觉得修已不须修,补已不须补,添已不可添,减已不可减,于是满心满意,即便留却去休。固实不料后未有人看见,已更不能跳出其笼罩也。

太白公评此诗,亦只说是“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盖太白公实为崔所题者乃是律诗一篇,今日如欲更题,我务必要亦作律诗。然而公又自思律之为律.从来必是未题诗,先命意;已命意,忙审格;已审格,忙又争发笔。至于景之为景,不过命意、审格、发笔以后,备员在旁,静听使用而已。今我如欲命意,则崔命意既已毕矣;如欲审格,则崔审格既已定矣;再如欲争发笔,则崔发笔既已空前空后,不顾他人矣。我纵满眼好景,可撰数十百联,徒自呕尽心血,端向何处入手?所以不觉倒身着地,从实吐露曰:“有景道不得。”[2]122-123

两段文字,分别将崔颢题此诗与李白评此诗的心理活动淋漓尽致地刻画了出来。事实上,金圣叹之擅长还原和重拟诗歌语境,与他评点戏曲小说确乎是相通的。谭帆说金圣叹批《西厢记》“很大程度上是—部心理分析之作”[9],他评诗也常像他评戏曲、小说所主张的那样“设身处地”深入到作品中,去感受、体会不同角色的心理和反应。

通过以上分析可以看出,金圣叹的唐诗评点,无论从批评体式还是思维方法上都是对传统评点模式的继承和发展。它突破了以往偏重把作品当作孤立、封闭的意象世界而进行静态审视的传统模式,以开放的心态,从审美心理的层面上对作品创作和接收过程进行宏观和微观分析,将理性思维、分析精神贯彻到品评之中,做到了理性分析和审美品鉴的结合。通作者之意和开览者之心的结合,的确是为寻求诗作“可解”的路径而做的典范探求。那种突出主体的评点观念、细入毫芒的评点方式以及精彩纷呈的评点语言对我们今天多侧面、多角度地研究唐诗,也有着重要的借鉴作用。

[1]金圣叹.贯华堂第六才子书西厢记[M]//金圣叹全集:第3卷.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85:11.

[2]金圣叹.贯华堂选批唐才子诗[M]//金圣叹全集:第4卷.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85.

[3]金圣叹.唱经堂杜诗解[M]//金圣叹全集:第4卷.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85.

[4]陈伯海.唐诗学引论[M].北京:知识出版社,1988:157.

[5]金圣叹.读第六才子书西厢记法[M]//金圣叹全集:第3卷.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85.

[6]韦勒克.近代文学批评史[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24.

[7]樊宝英.金圣叹选批唐诗的文本价值[J].文学评论丛刊.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2):221.

[8]贺严.清代唐诗选本研究[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6:226.

[9]谭帆.金圣叹与中国戏曲批评[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2:123.

I206.2

A

1000-2359(2010)02-0224-03

2010-01-23

[责任编辑 海 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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