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华峰
(安徽师范大学社会学院,安徽芜湖241003)
从《世说新语》看魏晋士人的精神风貌
庄华峰
(安徽师范大学社会学院,安徽芜湖241003)
《世说新语》所记人和事不仅有着重要的文学价值,而且具有重要的史料价值。书中主要记载了魏晋清谈风尚,揭露了统治者豪奢淫佚和颓废堕落的面貌,赞颂了士人的嘉言懿行,并有对上层妇女精神风貌的描写,是了解魏晋士流、魏晋风度、魏晋玄学、魏晋妇女以及整个魏晋时期思想政治面貌的重要文献。
《世说新语》;魏晋士人;精神风貌
《世说新语》,原名《世说》,南朝宋临川王刘义庆撰,是志人小说中唯一完整地保存下来、并集大成的一种。全书按类书的形式编排,分为《德行》、《言语》、《政事》、《文学》等36篇,以类相从。主要记述自东汉至东晋文人名士的言论、精神面貌和生活方式。它是当时历史的一面镜子,映照出了士族名流的众生相,将他们的言行风貌展现在读者面前。它对于我们了解那个时代社会生活的一些侧面,了解士族阶层的生活方式和精神面貌,具有较高的史料价值。本文试就《世说新语》一书所描写的魏晋士人的精神风貌做一探讨,以求教于方家。
曹魏正始以后,曹氏与司马氏之间斗争激烈。司马氏大诛异己,士族文人朝不保夕。他们对现实不满,不敢也不屑谈论政事,于是“托怀玄胜,远咏老庄”,终日以清谈为事,清谈几乎成为他们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东西。他们沉湎于此,有时甚至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
清谈常用互相辩论的方式以“辩名析理”(郭象:《庄子注·天下篇》)。就《世说新语·文学》(以下引文凡出自《世说新语》者,仅举篇名)所记材料看,其争辩的方式有以下几种:
一种是分为主客两方,一方诘难,一方答辩。双方辩论势如交战,分成回合,一来一往,称为“一番”,几个回合,称为“数番”。如《文学》篇载:
(羊)孚雅善理义,乃与(殷)仲堪道《齐物》,殷难之。羊云:“君四番后,当得见同。”殷笑曰:“乃可得尽,何必相同?”乃至四番后一通。殷咨嗟曰:“仆便无以相异。”叹为新拔者久之。
一种是一人自作宾主,自己设问,自己答辩,即所谓“自为客主”。如何晏为吏部尚书,有威望,时常谈客盈座。王弼未弱冠,往见之。何晏听说过王弼的名声,便一一细说先前的精妙义理,对王弼说:“此理仆以为极,可得复难不?”弼便开始驳难,在座的人都感到理屈辞穷。“于是弼自为客主数番,皆一坐所不及。”(《世说新语·文学》)
辩论的又一种方式是在稠人广坐中选择特定的对手向他挑战,对手起而应战,辩论于是展开,如《文学》篇谓:
裴散骑(裴遐)娶王太尉(王衍)女,婚后三日,诸婿大会,当时名士,王、裴子弟悉集。郭子玄(象)在坐,挑与裴谈。子玄才甚丰赡,始数交,未快;郭陈张甚盛,裴徐理前语,理致甚微,四坐咨嗟称快。
还有一种辩论方式是临时拈题,在座者就题陆续发言,人人均可参与。如《文学》:
支道林(遁)、许(询)、谢(安)盛德共集王濛家,谢顾谓诸人:“今日可谓彦会。时既不可留,此集团亦难常,当共言咏,以写其怀。”许便问主人:“有《庄子》不?”正得《渔父》一篇。谢看题,便各使四坐通。支道林先通,作七百许语,叙致精丽,才藻奇拔,众咸称善。于是四坐各言怀,毕,谢问曰:“卿等尽不?”皆曰:“今日之言,少不自竭。”谢后粗难,因自叙其意,作万余语,才峰秀逸,既自难千,加意气拟托,萧然自得,四坐莫不厌心。
由此可见,这种辩论方式是最先由一人作启发性的发言,然后大家阐发论点,最后由一人作总结[1]。
辩论有时十分激烈,如同用兵作战,讲究战略战术,有“坚守城垒”、“云梯仰攻”、“汤池铁城”、“崤函之固”等。如《言语》篇谓:“谢胡儿(朗)语庾道季(和):‘诸人莫当就卿谈,可坚城垒。’庾曰:‘若(王)文度来,我以偏师待之;(韩)康伯来,济河焚舟。’”又如慧远的24岁的弟子僧彻曾登座讲《小品般若》,众人与之展开论辩,僧彻应付自如,听者莫不叹服。慧远称赞他说:“向者勍敌,并无遗力,汝城隍严固,攻者丧师。反轸能尔,良为未易。”(《高僧传》卷7《宋江陵琵琶寺释僧彻》)
辩论过程中,主客之间常有“判”负责沟通。“判”实为辩论双方的解说人、评判人或中介人。如《文学》篇载:
张凭举孝廉,出都,负其才气,谓必参时彦。欲诣刘尹,乡里及同举者共笑之。张遂诣刘。刘洗濯料事,处之下坐,唯通寒暑,神意不接。张欲自发,无端。顷之,长史诸贤来清言,客主有不通处,张乃遥于末坐判之,言约旨远,足畅彼我之怀,一坐皆惊。
可见,张凭充当的便是“判”的角色。
清谈的主要内容是谈玄,以祖尚浮虚为特征。曹魏时,清谈家们以研究“老、庄、周易,总谓三玄”的玄学,形成所谓正始之音。这一时期的谈玄高手除前揭何晏与王弼外,尚能举出不少。如傅嘏“善言虚胜,荀粲谈尚玄远,每至共语,有争而不相喻。裴冀州释二家之义,通彼我之怀,常使两情皆得,彼此俱畅”(《世说新语·文学》)。谈玄时,麈尾是不可或缺的道具。麈尾是一种用鹿尾巴上的毫毛做成的玉柄佛尘,清谈者盛服华饰,手挥麈尾,侃侃而谈。这种被称之为“玉麈清言”的方式,乃魏晋清谈的一大特色。如《文学》篇记孙安国(盛)往殷中军(浩)处清谈,“往返精苦,客主无间;左右进食,冷而复暖者数四。彼我奋掷麈尾,悉脱落,满餐饭中,宾主遂至莫(暮)忘食”。这说明清谈有时能达到废寝忘食的地步。
两晋步正始遗韵,清谈之风仍很强劲。西晋时乐广、王衍诸人以善谈名噪一时,再煽谈风。王衍“容貌整丽,妙于谈玄,恒捉白玉柄麈尾,与手都无分别”(《世说新语·容止》)。乐广“尤善谈论,每以约言析理,以厌人之心”(《晋书》卷43《乐广传》),他以谈吐风度而获盛誉。《赏誉》篇载:
卫伯玉为尚书令,见乐广与中朝名士谈议,奇之,曰:“自昔诸人没以来,常恐微言将绝,今乃复闻斯言于君矣!”命子弟造之,曰:“此人,人之水镜也。见之若披云雾睹晴天。”王夷甫(衍)自叹:“我与乐令(广)谈,未尝不觉我言为烦。”卫伯玉所言,典型地反映了晋人对清谈玄理一往情深的心态。时人清谈,探求玄理是其内容上的要求,言词简约是其形式上的要求,此二者结合起来,即“言约义丰”。尚书令乐广正是以其要言不繁的本领,博得了清谈名家王夷甫的叹服。
清谈蔚成风气,所谈范围也有所拓展。《言语》篇谓:“诸名士共至洛水戏,还,乐令(广)问王夷甫曰:‘今日戏,乐乎?’王曰:‘裴仆射善谈名理,混混有雅致;张茂先论《史》、《汉》,靡靡可听;我与王安丰说延陵、子房,亦超超玄著。’”由此可见,历史与人生均为清谈的内容,而津津乐道于延陵、张良,到底还是反映了以全身避世为高的意趣。[2]552东晋时,许多佛徒僧侣也参加清谈,如《文学》篇载殷仲堪问庐山慧远:“《易》以何为体,答曰:《易》以感为体。殷曰:铜山西崩,灵钟东应,便是《易》耶?远公笑而不答。”
当时清谈,往往只是追求辞令的精妙、论难的技巧。《文学》篇所记一则便典型地反映其重辞轻理的倾向:
支道林(遁)、许掾(询)诸人共在会稽王(司马昱)斋头(斋筵)。支为法师,许为都讲。支通一义,四坐莫不厌心;许送一难,众人莫不抃舞。但共嗟咏二家之美,不辩其理之所在。
从这个记载中,可以看出支、许二人所谈并非切实之事,乃是玄虚之论,而听众也只留心于二人辞令的美妙,至于论者所谈内容属于何事理、有何意义,大家并不关心。
更为严重的是,这些士人热衷清谈,不理政务,以超脱世俗为高。简文帝司马昱未当皇帝之前,以善谈“玄”著名,但却连稻子也不认识,问别人“是何草”(《世说新语·尤悔》)。王羲之的儿子王徽之为官,“蓬首散带,不综府事”。他任骑兵参军,车骑将军桓冲问:“卿何署?”他答:“似是马曹。”又问:“管有几马?”答:“不问马,何由知其数!”又问:“马比死多少?”答:“未知生,焉知死!”(《世说新语·简傲》)王徽之不知道自己做什么官,上司来检查工作,徽之仅凭应付敏捷的本事,借用孔子的话来表达玄理就巧妙地对付了过去。这种严重的渎职行为,非但不受到指责,反而传为美谈,政治的腐败也就不言自明了。
不管事则必败事,不理政则必失政,不治国则必误国。葛洪《抱仆子·疾谬篇》曾对“终日无及义之言,彻夜无箴规之益”的清谈之风提出指责。王羲之有一次与谢安语及清谈之害,批评说:“夏禹勤王,手足胼胝;文王旰食,日不暇给。今四郊多垒,宜人人自效,而虚谈废务,浮文妨要,恐非当今所宜。”但谢安不以为然,答曰:“秦任商鞅,二世而亡,岂清言致患邪?”(《世说新语·言语》)其实谢安这里的反驳近乎诡辩,王羲之的批评则切中时弊。
关于清谈误国的事实,《轻诋》篇中的一则史料颇为典型:
桓公(温)入洛,过淮泗,践北境,与诸僚属登平乘楼,眺望中原,慨然曰:“遂使神州陆沉,百年丘墟,王夷甫诸人不得不任其责!”注引《八王故事》曰:“夷甫虽居台司,不以事物自婴,当世化之,羞言名教,自台郎以下,皆雅从拱默,以遗事为高。四海尚宁,而识者知其将乱。”注引《晋阳秋》曰:夷甫将为石勒所杀,谓人曰:吾等若不祖尚浮虚,不至于此。”
桓温对王夷甫“不作为”的指责切中要害,就连王夷甫本人死前也已有悟,自觉有负天下人。
如上所述,尽管刘义庆是以同情和欣赏的笔调来写清谈之士的遗闻轶事,但由于他实事求是地描写了他们的言行风貌,因而在客观上还是反映了清谈误国的流弊[3]。
《世说新语》一书对统治者的荒淫腐朽的生活、暴虐凶残的本性和颓废堕落的精神面貌,均有所揭露。如《文学》篇有一则记曹丕令亲兄弟曹植行七步必须作成一诗,“不成者行大法”。《尤悔》篇也有一则记曹丕毒杀亲兄弟曹彰,又企图陷害曹植的故事:
魏文帝忌弟任城王(曹彰)骁壮,因在卞太后阁共围棋,并啖枣。文帝以毒置诸枣蒂中,自选可食者而进。王弗悟,遂杂进之。既中毒,太后索水救之,帝预敕左右毁瓶罐,太后徒跣趋井,无以汲。须臾,遂卒,复欲害东阿(曹植),太后曰:“汝已杀我任城,不得复杀我东阿!”
曹丕为了巩固自己的权位,就这样不择手段地陷害兄弟。
《尤悔》篇还揭露了皇帝的阴暗心理:
王导、温峤俱见明帝,帝问温前世所以得天下之由。温未答。顷,王曰:“温峤年少未谙,臣为陛下陈之。”王乃俱叙宣王创业之始,诛夷名族,宠树同己,及文王之末高贵乡公事。明帝闻
之,覆面箸床曰:“若如公言,祚安得长?”
王导叙述了晋宣王创业之初,杀戮名门大族,培植亲信势力,以及晋文王末年杀掉高贵乡公等罪恶勾当,而覆面箸床的行动刻画和“祚安得长”的语言描写,形象地揭示了最高统治者做贼心虚、恐慌万状的内心世界。
《世说新语》对于曹操谲诈的性格和凶狠的手段也多有揭露。《假谲》篇一则谓:
魏武常言:“人欲危己,己则心动。”因语所亲小人曰:“汝怀刃密来我侧,我必说心动,执汝使行刑。汝但勿言其使,无他,当厚相报。”执者信笃,不以为惧,遂斩之。此人至死不知也。左右以为实,谋逆者挫气矣。
这位曹操“所亲小人”死得冤枉。曹操借他的性命达到慑服他人的目的,是典型的“杀鸡给猴看”,用心不可谓不高明。
统治阶级集团为了争斗或巩固自己的权势地位,进行着极其尖锐、残酷的斗争。而生活方面,则极尽奢侈荒淫之能事。《汰侈》篇记石崇与王恺斗富,一个用米浆洗锅,一个用白蜡当柴;一个作紫丝布步障四十里,一个用锦作步障五十里;王恺涂墙用赤石脂,石崇就用香椒泥。而王济也是饮食服用样样讲究,甚至用人乳喂猪,肉嫩味鲜,连晋武帝都气不平,没吃完饭便走了。
《世说新语》还揭露了士族名流纵酒放达、任诞不羁、消极颓废的精神面目。《任诞》篇谓:“张季鹰(翰)纵任不拘,……或谓之曰,卿乃可纵适一时,独不为身后名耶!答曰: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另条载,毕茂世(卓)云:“一手持蟹螯,一手持酒杯,拍浮酒池中,便足了一生。”注引《晋中兴书》云:“(卓)为吏部郎,尝饮酒废职。北舍郎酿酒熟,卓因醉,夜至其瓮间取饮之。主人谓是盗,执而缚之。知为吏部也,释之。”刘伶纵酒放达,在屋内脱衣裸形,有人讥之。他回答说:“我把天空和大地作为房屋,把房屋当作裤子,诸位先生为什么跑进我的裤裆里?”(《世说新语·任诞》)阮仲容(咸)在同族中饮酒,用大瓮盛酒围坐,当时有一群猪也来饮,他就与猪一道饮酒(《世说新语·任诞》)。诸如此类,反映了在魏晋统治者的高压政策之下,士族名流没有能力反抗,只有从放诞狂饮中寻找寄托和慰藉的思想情绪,抒发他们内心的苦痛和愤懑。名士们这种纵酒放诞之举对世风影响颇大。晋惠帝元康年间,政治混浊,社会上放荡恣情风气更盛,当时的王公贵族没有一个不染上放诞的风气,其流弊之极,则“相与为散发裸身之饮”,甚至“对弄婢妾”(《晋书》卷27《五行志上》)。或谓此即魏晋风度,我们则认为,这种堕落行为只能看成是贵族子弟对魏晋风度的亵渎。
《世说新语》记述了当时一些可敬可爱人物的嘉言懿行,无论是对待国家或对待公务,也无论是对人对己或对待学问,都有一些令人难忘之处。如《言语》篇记王导忧国忧民:
过江诸人,每至美日,辄相邀新亭,藉卉饮宴。周侯中坐而叹曰:“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皆相视流泪。唯王丞相(导)愀然变色曰:“当共戮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
永嘉南渡之后,一些士大夫虽处良辰美景、饮酒赏花之际,仍以国家社稷为念,甚或“相视流泪”,还算有些忧患意识。而王导更能发出“当共戮力王室,克服神州”的壮语,号召人们从忧伤中振作起来,以国事为己任,这在当时有着积极的意义。
《德行》篇记王恭居官清廉,身无长物:
王恭从会稽还,王大(忱)看之。见其座六尺簟,因语恭:“卿东来,故应有此物,可以一领及我。”恭无言。大去后,即举所坐者送之。既无余席,便坐荐上。后大闻之,甚惊,曰:“吾本谓卿多,故求耳。”对曰:“丈人不悉恭。恭作人无长物。”
史载,王恭“起家著作郎,历任丹阳尹、中书令,出为五州都督前将军,青兖二州刺史”(《世说新语·德行》注引《王恭别传》),但他虽然为官多年,簟席却只有一条,足见其律己之严。“作人无长物”是一种境界,尤其是财力有余时,能达到这种境界颇为不易,得有一份不俗的清朗才行。
《德行》篇又记殷仲堪居官节俭:
殷仲堪既为荆州,值水俭,食常五碗盘,外无余肴,饭粒脱落盘席间,辄拾以啖之。虽欲率物,亦缘其性真素。每语子弟云:“勿以我受任方州,云我豁平昔时意,今吾处之不易。贫者,士之常,焉得登枝而损其本!尔曹其存之。”
殷仲堪官至荆州刺史,依然不以守贫节俭为羞,反对奢侈浪费、暴殄天物,并且教育子弟辈不得“登枝而损其本”,这是值得称道的,在当今犹有教益。《德行》篇还有一则记荀巨伯远行视友,恰值胡贼攻城,朋友劝他离去。他说:“败义以求生,岂苟巨伯所行耶!”坚决地要与朋友共患难。胡贼攻入郡城后,问他为何不走,他毅然回答:“友人有疾,不忍委之,宁以我身代友人命。”他不惜牺牲自己以保全朋友,感动得胡贼“班军而还”,使一郡皆安。这是人格力量的胜利与展现!荀巨伯临危而不弃义,非大丈夫不能为也。
《方正》篇记温峤刚正不阿、敢于直言:
王敦既下,住船石头,欲有废明帝意。宾客盈坐,敦知帝聪明,欲以不孝废之。每言帝不孝之状,而皆云:“温太真(峤)所说。温尝为东宫率,后为吾司马,甚悉之。”须臾,温来,敦便奋其威容,问温曰:“皇太子作人何似?”温曰:“小人无以测君子。”敦声色并厉,欲以威力使从己,乃重问温:“太子何以称佳?”温曰:“钩深致远,盖非浅识所测。然以礼侍亲,可称为孝。”
温峤明知王敦意图,也深知这位王大将军权势炙手可热。顺王敦之意,不负责任地说些假话,造谣中伤太子,损人而利已;逆王敦之意,实话实说,保护太子,则自己将得罪大将军,招致祸害。温峤不以个人利害为念,置王敦的疾言厉色、一再威胁于不顾,敢说真话而不说假话,这种刚正不阿的品质,较之那种说话做事但以自己的利害为出发点,或在权势的威逼之下而故作背理违心之论,又是何等地不同!《识鉴》篇记郗超平日与谢玄不睦,但当前秦苻坚侵略东晋时,他却能以大局为重,以博大的胸襟力排众议,从以前和谢玄共事时的观察,断定谢玄“必能立勋”,使东晋统治者没有因“人间颇有异同之论”而动摇对谢玄的信任,使他率兵北上战胜苻坚,立了大功,挽救了国家的危难。郗超这种不以个人恩怨而废公道与正义,是对人格的高度严格的要求,也是一件难乎其难的事。
此外,像《德行》篇所记管宁的蔑视黄金、权势,庾亮的不卖“的卢”马来移祸于人,阮裕的乐善好施,《雅量》篇所记嵇康的面临杀戮而毫无惧色,《自新》篇所记周处的除三害等,《文学》篇所记郑玄的将自己的研究心得慷慨献助于他人等,也都给人以深刻的印象,具有较高的历史价值和认识意义。
魏晋南北朝时期是中国政治上最动荡、社会上最苦痛的时代,然而却是精神史上极自由极解放的一个时代。在这个时代,由于儒学礼教社会作用的淡化以及恒、代鲜卑民族风俗习惯的带入等因素影响,妇女们以反传统的姿态登上了社会舞台。她们率性而动,自由表达自己的个性,其放达程度在中国古代妇女生活史上是极其罕见的。妇女的这种精神风貌在《世说新语》中反映得一清二楚。该书所记魏晋妇女的精神风貌呈现出以下两方面的特点:
其一,追求爱情十分率真、自然。这一时期,由于妇女的个性解放,从而出现了一个以内在人格的觉醒和理性的重新发现为特征的局面。妇女的爱情与婚姻观念变得清新、率真、自然。在魏晋时期,热情奔放地追求爱情与婚姻自由的妇女为数不少。《惑溺》篇记录了一则贾充之女贾午坦率地追求爱情的故事:韩寿眉清目秀,仪态潇洒,被贾充辟为司空掾。“充每聚会,贾女(贾午)于青琐中看,见寿,说之,恒怀存想,发于吟咏。”事为婢女所知,暗中告诉韩寿,并告以贾午美艳绝伦。韩寿心动,托婢女致其爱慕之忱。双方鱼雁互通,韩寿竟利用黑夜越墙偷情,作入幕之宾。贾午还将晋武帝赐给贾充的西域贡香偷出私赠韩寿,“充乃取女左右婢考问。即以状对。充秘之,以女妻寿”。这是晋朝的“西厢记”。所不同的是老夫人拷问红娘,得知真情之后,不肯以莺莺妻张生,而贾充拷问婢女,得知实情后,却以女贾午妻与韩寿。这说明西晋婚姻比后世自由。刘孝标注引《郭子》云:“与韩寿通者,乃是陈骞女,即以妻寿,未婚而女亡,寿因取贾氏,故世因传是充女。”无论是陈女或贾女,陈骞或贾充,其于婚姻,尊重女意,都是一致。贾午而外,西晋徐邈之女“择夫未嫁,邈乃大会佐吏,令女子内观之,女指浚告母,遂妻之”。此女择夫而嫁,择来择去,最后才挑上了“疏通亮达”的王浚。
不仅未婚女子追求爱情如此坦荡、率真,当时的寡妇也同样渴望着重新获得爱情的自由,她们通过自身的力量冲破封建礼教的禁锢,勇敢地去追求新的生活。《假谲》篇载:
诸葛令女庾氏妇,既寡,誓云不复重出。此女性甚正强,无有登车理。恢既许江思玄婚,乃移家近之。初诳女云:“宜徙于是”。家人一时去,独留女在后。比其觉,已不复得出。江郎莫来,女骂詈弥甚,积日渐歇。江彪暝入宿,恒在对床上。后观其意转贴,彪乃诈厌,良久不悟,声气转急。女乃呼婢云:“唤江郎觉!”江于是跃来就之,曰:“我自是天下男子,厌何预卿事而见唤邪?既而相关,不得不与人语。”女默默而渐,情义遂笃。
这一幕风流的喜剧,一个半推半就,又疑又怕;一个装腔作势,默默传情,真可谓中国寡妇再嫁史上一段绝妙的佳话了。有的寡妇为了重新寻觅爱的世界,竟不惜怀在身上的骨肉。据《南史·徐孝嗣传》载,徐孝嗣的父亲死时,母亲正怀他在身,想再嫁人,不愿生下孩子,便“自床投地者无算,又以捣衣杵舂其腰,自并服堕胎药……”。但始终打不下胎儿,后来,把徐孝嗣生下,就给他取名“遗奴”。
追求爱情的率真、自然,在此时期的夫妇之间也充分表现了出来。《惑弱》篇云:“苟奉倩与妇至笃,冬月妇病热,乃出中庭自取冷还,以身慰之。妇亡,奉倩后少时亦卒,以是获讥于世。”这表明荀奉倩夫妇情爱深浓,死而后已,表现出古代“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的理想爱情追求。他们之所以“获饥于世”,无非是因为他们违背了“上床夫妻,下床君子”之类的封建礼教,就像是汉代张敞替妻子画眉而被卫道士在皇帝面前奏了一本,是同样的道理[4]888。另一条又云:
王安丰(戎)妇,常卿安丰。安丰曰:“妇人卿婿,于礼为不敬,后勿为尔。”妇曰:“亲卿爱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谁复卿卿?”遂恒听之。追求爱情何等爽快!何等坦率!什么“于礼为不敬”,全然不理睬这一套!这是对礼教的极大蔑视。其夫哑口无言,也只得“听之”。
其二,夫妻、男女关系呈现刚柔倒置、平起平坐的态势。魏晋时期,在人性自然的思想解放浪潮的冲击下,妇女也纷纷向名士们学习,变得旷达不羁,脱俗超然,冲击着儒家封建伦理纲常。妇女的这种精神风貌,在《贤媛》等篇中反映得淋漓尽致。该篇共列晋朝妇女佚事22则。篇目题为“贤媛”,应当是品德贤惠的妇女,但却没有传统妇德形象者。书中所记事件,大都是妇女如何用才智征服了丈夫,按传统眼光看,应题为“悍妇”才算名实相符。作者将这类人物冠以“贤媛”,津津乐道地欣赏她们的“惊人之举”,深刻地反映了当时妇德观念的变化。
按礼教规定,嫂子根本不能对小叔子加以管束,更不可以动手殴打,而“悍妇”们却根本不顾清规戒律,任性而动。王澄少年时,对王衍的夫人——嫂子郭氏的贪欲极为不满。一次,郭氏让婢女上街去担粪,王澄感到有损王家体面,就劝郭氏注意一下影响。不料,郭氏大怒,对王澄说:“昔夫人(指王澄母)临终,以小郎嘱新妇,不以新妇嘱小郎!”说着抓住王澄衣裙,举杖就打。王澄力气大,挣脱后跳窗而逃(《世说新语·规箴》)。有的妇女则大胆抨击显赫人物。如韩康伯母殷氏,“贤明妇人也”(《晋书》卷90《吴隐之传》),见外孙卞范之从桓玄作乱,便当面斥之:“我不死,见此竖二世(桓温、桓玄)作贼!”余嘉锡叹道:“晋之士大夫感温之恩,多党附桓氏。母以一妇人独名其父子作贼……词严义正,能明于顺逆,可不谓贤欤?”[5]700-702
当然,妇女个性的解放最主要在家庭内部地位的变化中表现出来,其中与丈夫之间的关系尤为明显。这些女强人已不再低眉顺眼地无条件服从夫权了。她们在丈夫面前平起平坐,语言行为随心所欲,有悖于传统礼教。《贤媛》篇记嵇康、阮籍在山涛家夜谈,山涛妻韩氏“夜穿墉以视之,达旦忘反”。山涛入内问她嵇、阮二人何如,她说:“君才致殊不如,正当以识度相友耳。”才致包括才学与风致二者。韩氏如此赞赏丈夫的朋友嵇、阮二人,既反映当时人对美的爱好与审美能力的提高,又反映了当时妇女不避嫌疑,相当自由开放。《排调》篇说:“王浑与妇钟氏共坐,见武子从庭过,浑欣然谓妇曰:‘生儿如此,足慰人意。’妇笑曰:‘若使新妇得配参军,生儿故可不啻如此。’”钟氏真可谓不知足,丈夫王浑、儿子王济均为当时的名士,却还贪慕小叔子的人才,幻想一个更满意的儿子。钟氏在丈夫面前以夫弟打诨,若不是看破礼教怎么能做得到!
有些妇女非但不被男人奴役,反以她们的聪明才智征服了自己的丈夫。《贤媛》篇谓:
许允妇是阮卫尉女,……奇丑。交礼竞,允无复入理,家人深以为忧。会允有客至,妇令婢视之,还,答曰:“是桓郎。”……妇云:“无忧,桓必劝入。”桓果语许云:“阮家既嫁丑女与卿,故当有意,卿宜察之。”许便回入内,既见妇,即欲出。妇料其此出无复入理,便捉裾停之。许因谓曰:“妇有四德,卿有其几?”妇曰:“新妇所乏唯容尔。然士有百行,君有几?”许云:“皆备”。妇曰:“夫百行以德为首,君好色不好德,何谓皆备?”允有惭色,遂相敬重。
许允自吹百行皆备,其妻指责他好色不好德,何谓“皆备”。许允竟不能置词。有的夫妇为争高低,竟闹到互拿对方令尊为戏。同篇载,王广娶了诸葛诞的女儿为妻,两人入室交谈了一会儿后,王广对妻子云:“新妇神色卑下,殊不似公休(诸葛诞)。”妻子大怒:“大丈夫不能仿佛彦公(王广之父),而令妇人比踪英杰!”做丈夫的想在新娘面前显示一下大男子的威严,嘲笑新娘,不料新娘自我意识极强,与丈夫针锋相对,反唇相讥。
这些有竹林名士气度的妇女,却难以容忍丈夫纳妾。按名教的理论,妻子应当支持丈夫同时拥有几个女人,这规定恰恰违反了女人妒嫉的自然本能。许多妇女不能忍受妻妾同处的境遇,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和地位,为了取得对丈夫的独占权,不惜付出一切代价,施展各种“妒悍”手段,以发泄对丈夫多偶的仇恨,从而使夫妻关系出现了一种刚柔倒置的现象,“惧内”几乎成为上层社会男子的通病。这方面的例子俯拾即是。据载,西晋贾充的后妻是当时有名的妒妇。晋武帝登基后,赦贾充的前妻李氏还家,并特诏贾充“置左右夫人”。身为后妻的郭槐闻悉后,攘袂斥充:“刊定律令,为佐命之功,我有其分。李那得与我并!”贾充怕“妒”,竟不敢奉诏置左右夫人,而将李氏安置他处,不相往来。郭槐见贾充去亲乳母抱着的儿子,还曾先后杀了两个乳母(《晋书》卷40《贾充传》)。身为西晋宰相的贾充,在家中男子汉的气概荡然无存。又据《轻诋》篇引《妒记》载,东晋丞相王导的曹夫人性妒,王导怕妇,秘密地营造了别馆,将私纳的妾安置其中,供其享乐。曹夫人得知后大怒,率领仆人及婢女持刀前往寻找。王导听说后慌忙乘车突击转移,以便继续藏匿。他不顾平日雅致的风度,用麈尾的玉柄拼命打牛,狼狈奔跑,终于赶在了曹夫人前面。事后被司徒蔡公讥为“唯闻短辕犊车,长柄麈尾”,以形容王导的狼狈相。桓温的夫人也是一位妒妇。桓温平定了蜀地,娶李势的妹妹做妾,甚是宠爱,经常将其安置在书房后住。桓温的正妻得知后,率几十名婢女持刀前去凶杀。面对妻子的妒行,身为大将军的桓温竟束手无策(《世说新语·贤媛》)。
上述妇女的妒悍行为,反映了魏晋时期封建礼教的薄弱和妇女地位的相对提高。尽管妇女妒悍并非美德,但是鉴于历史的局限,她们不可能挣脱封建锁链获得美满幸福的婚姻。她们的举动客观上是对封建制度下男子纳妾嫖妓的一种报复,是对实际存在的一夫多妻制的消极反抗。因而有理由认为,这是魏晋时期婚姻关系相对自由开放情势下产生的社会变态。[6]
[1] 叶柏村.《世说新语》中所见魏晋清谈风尚[J].浙江师范学院学报,1982,(2).
[2] 曹文柱.中国社会通史·秦汉魏晋南北朝卷[M].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1996.
[3] 吴代芳.浅论《世说新语》的思想和艺术[J].贵州文史丛刊, 1983,(3).
[4] 岳希仁,赵运仕,黄林涛.世说新语译注[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
[5] 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M].北京:中华书局,1983.
[6] 庄华峰.魏晋南北朝时期妇女的个性解放[J].中国史研究, 1993,(1).
(责任编辑 陶有浩)
The Mental Outlook of Celebrities in the Wei-Jin Dynasties fromThe New Anecdotes of Social Talks
ZHUANG Hua-feng
(School of Social Science,A nhui N ormal University,W uhu241003,China)
People and things described inThe New A necdotes of Social Talksare not only of important literary value,but of significantly historical value.The narrative records simple customs in the Wei-Jin dynasties,and exposes extravagance and decadence of the rulers,and praises the scholars’politeness and kindness,and in the same time,the mental outlook of the upper-class women was also alienated.Therefore,this book is the important literature in understanding the scholars,customs,metaphysics,women and the politics in the Wei Jin dynasties.
The New A necdotes of Social Talks;scholars in the Wei Jin dynasties;mental outlook
K03
A
1674-2273(2010)05-0011-06
2010-07-17
庄华峰(1957-),男,安徽歙县人,安徽师范大学社会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安徽省学术与技术带头人,研究方向为社会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