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学史研究的实用性价值
——兼评 《中医方剂学发展史》

2010-04-08 15:12马伯英
环球中医药 2010年6期
关键词:杂病论方剂学方剂

些许年前,我曾经建议郑金生教授写一部方剂学史,以补中医学专科史方面的一大重要缺憾。他因为忙于在德国与文树德教授那边的合作事宜,未暇着笔,后来他安排研究生开始作此研究。赴德期间就由朱建平学弟,继续带研究生工作。在王永炎院士鼓励下,结合“973课题计划”,他带领一批博士、硕士研究生,大量阅读、搜集文献资料,写出阶段性论文。至2009年春,这批论文整理综合成一部《中医方剂学发展史》[1],付梓面世。我因在英国,最近才有机会读到。在欣慰之余,想就此书的价值说一些题内和题外的话,当否请教正。

历史研究,从来就不是功利性的。历史凭事实说话,如果抱着功利的目的写历史,就可能偏离历史的真相。但是,正如李世民所说,“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历史是能够为现实和后人服务的,只要其研究结论客观、公正、准确反映了历史事实和历史规律,是可以借古论今,前瞻性地指示出前进的方向,至少应可防止重蹈覆辙。

上世纪60年代美国肯尼迪总统在世时,曾为了美国应不应该发展空间技术咨询一位美国著名的科技史专家。得到的回答是“必须加速发展空间技术”。其理由是科技史表明,汽车技术的发展和进步,极大推动了欧美的现代化进程。空间技术的发展,将带动新一代美国各行各业水平大跃迁。这些年来的事实证明了这位科技史家的预言。

中国近30年的巨大进步,固然与改革开放原因密不可分,但从科技史角度看,也是由于大力发展汽车工业和空间技术有很大关系的。只是技术引进成分多,自主创新成分还少了一点,因此还没有达到科技强国的水平。而时代变迁,减少污染、低碳经济成为新的焦点。汽车和高速公路显然与此相悖。中国的高铁发展则迎合了时代需求,并且成为新的经济增长点。

总结当今中医史学研究的最重大意义是:对中医的未来指出了前途。从中医的全部历史作考察会发现,中医学理论的本质是生态(包括自然的、社会的和心理环境的)医学的适应理论,是符合世界医学发展的轨迹和前景的;中医的生命力和核心价值在于临床有效,能在西医束手无策之时带给病人一线希望,有丰富的原创性因素供未来的研究者发掘、创造。一切对中医抱消极悲观的态度都是错误的;那种叫嚣废止中医、消灭中医的言论和行为,过去失败了,今后也必然失败。试看那些近现代顽固的“消灭中医派”,真是“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医学史研究对医学科研也有过现实直接的帮助。在上世纪70年代青蒿素抗疟的研究过程中,中国中医研究院中药研究所的屠呦呦研究员,反复研究了青蒿抗疟的中医历史文献中发现,葛洪的《肘后方》使用青蒿抗疟,是以“青蒿一握,绞取汁”,然后饮服方得取效的。这启发她认识到以往的研究,将青蒿干品煎煮然后提取和分析所含成分,每每在临床无效的原因是青蒿干品和煎煮破坏了有效成分。她和她的团队根据历史文献的研究,改弦更张,采用鲜品青蒿、绞汁萃取所含成分。从而,一个临床抗疟有效的新药——青蒿素被发现了。虽然这不是医学史家研究历史给出的结果,但无可置疑是药学家自己从历史文献研究中得到的重大启发。医学史研究的实用价值由此显现出来。

《中医方剂学发展史》是一部具有类似这样实用价值的医学史研究著作,虽然原作者可能著写时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现今的方剂学著作和教学,一般都是着重于著名或常用方剂的介绍、分析、以及个人临床使用的经验。关于方剂的理论,通常只有寥寥一、二页,而且局限于君臣佐使、八法十剂 、药物加减,轻轻一笔带过。有些学医者以为只要把一些基本方剂背熟,考试能够通过,这一门课程就算结束。到了临床,背熟的方剂如果不效,就黔驴技穷,不知如之何了。纵使自处一方,却往往毫无章法,堆砌药物,莫知所云。结果就是一团浆糊,一笔糊涂账。方剂学无所进步;临床疗效更是茫然。这样的结果,是因为方剂教学源流不清、原理未明、方法阙如。

中医学的辨证论治,简言之就是理法方药。理法方药之中,方剂居于枢纽地位。方剂不明、不清、不对症,何能有临床疗效?一些聪慧之人,能够通过临床实践,逐步心领神会,慢慢就体会出处方用药的真谛,临床大师就是这样出来的。但这样的大师,在当今的中医师中,实在是寥如晨星,少之又少。既然中医的生命力和核心价值在于临床疗效,如此又怎能保持和发展中医学呢?现在大多数临床中医师,能背方、抄方,却不能自行制方。现在的方剂学教学,基本上是“鸳鸯绣好凭君看,不把金针度与人。”如此怎能较快地培养更多的临床大师?拜师学艺传承有序也好,课堂教学也好,加强方剂学处方方法和能力的培养,是一个值得重视的问题。

由于过往没有方剂学史的系统和详尽研究,所以以上问题也不能完全怪罪于方剂学的老师。现在方剂学史出来了,教授和学习的的人,应该都能从中得到直接而实用的好处。

从《中医方剂学发展史》70万言中,我将之抽提出主要的处方原则和方法,并加以我个人的看法,概括如下:

先秦时期和《黄帝内经》,初次出现了方剂,而《黄帝内经》奠定了“君臣佐使”组方和五味配伍原则。

《神农本草经》提出了“七情合和”的辅助制方原则。“七情”是指单行、相须、相使、相畏、相恶、相反、相杀,七种药物“性情”,处方配伍需要谨慎考虑药物之间相互影响关系,并且巧妙加以利用在制方过程中。

张仲景时代,《伤寒杂病论》奠立了具有示范意义的269方,使后世处方可以照搬;在制方时可以有所遵循。

晋唐时期大量集验方、外来方出现,立方以杂,是医家经验汇集。而外来大复方经孙思邈提倡,开唐以后一代医风。

北宋兴起方论,开始探寻制方的“方圆规矩”。两宋时期的方剂学在分类、析义、化裁、创制诸方面,都有了长足进步。

金元创立新方形成高潮。制方原则除君臣佐使、五味配伍、七情合和之外,发展出药性原则、随证原则、引经报使原则等,并综合运用。

明清进一步提出标本原则、生尅原则、六气淫胜原则在组方时的指导意义。

西医传入以后,更有将西药按中药药性归入中药方剂的创举。

按《中医方剂学发展史》的罗列,可以看到中医史上逐渐完善起来的制方原则和方法,至少有九种以上。每位中医临床医师,在碰到成方不敷使用的情况时,是可以参照以上这些方法、原则,比较严密、准确地根据病人状况写出自己的处方的。理论上,这样的自处之方,应该更有效。这就是《中医方剂学发展史》提供的实用价值。此种实用价值的实现,也不仅仅是提高中医师临床疗效水平,更长远去看,是增强了中医的生命力,为中医学长盛不衰增添原动力。

顺便在此提一提成方源流的问题。以龙胆泻肝丸为例,本书引用明代吴昆《医方考》,其药物成分为:柴胡、龙胆草、山栀子、黄芩、甘草和人参、黄连、天冬、知母、五味子。比较现行方多依《医宗金鉴》,其中前5味相同,后5味则为当归、生地、木通、车前子、泽泻。有一半药物不同。近年来西方,而后中国国内,为木通含马兜铃酸引起肾功能衰竭的问题,闹得甚嚣尘上。为什么同为龙胆泻肝丸,《医方考》与《医宗金鉴》有如此大的不同?在审视和研究龙胆泻肝丸的课题之时,应该有一个新的视角。此点在研究领域,也是有实际指导意义的。

《中医方剂学发展史》的著成,是第一次系统、全面、明确地对方剂学史进行论述。该书的著作体例规范,所检索的方剂书刊有数百种之多,作者们的辛勤劳作值得肯定。其中将郑金生《海外回归中医善本古籍丛书》中的《小青囊》、《祖剂》等新发现的方书列入分析,独具慧眼。

我在拙著《中外医学文化交流史——中外医学跨文化传通》中提出历史研究应该分“ 三步走”:有什么、是什么、为什么[2]。2006年在慕尼黑国际东亚科技医学史会议上,进一步作了阐述,其中特别讲了历史过程中“怎么样”发生的问题。此次建平在绪论中将“怎么样”作为第三步,即改成“有什么、是什么、怎么样、为什么”四步,深得我心。可以看到,《中医方剂学发展史》的研究和写作,正沿着这一轨迹去实行。在研究中,著者们将内史与外史结合起来,寻绎影响方剂学发展的各种社会、文化、科技等因素,也是值得提倡的有益探索。

不过,本书存在的一些问题,需要指出并在今后研究中注意。

本书可以看出是在研究生分段研究的论文基础上统合而成。因此缺乏一气呵成之感。体例、文字显得呆板,重复和累赘,少许地方还有前后矛盾。匆促之下,在所难免。

张仲景的《伤寒杂病论》是公认的群方之祖,本书未做充分论述。也许著者认为此乃人所共知,不需要多花篇幅论述了。但作为第一部方剂学史,这样安排篇幅是不适宜的。尤其第二章第二节论《汤液经法》共2页;第三节“《伤寒杂病论》的方剂学成就”共9页,但只有半页多是引述“亚圣”作为“众方之祖”的成就,太过笼统。而其余的8页多篇幅,全是以敦煌存世医书《辅行诀脏腑用药法要》(以下简称《辅行诀》)中保留的《汤液经法》之内容,并与《伤寒杂病论》列表比较,以此来考证仲景之书是继承《汤液经法》所作[1]26-34。此本无可厚非,著作应该有自己独到之见。但读下来的客观效果,却令人感觉,似乎《伤寒杂病论》实际不过是《汤液经法》的抄录或翻版。那么,《伤寒杂病论》的真正成就变得无从谈起。随后又会产生疑问:作者是不是有否定之意?这样的结果一定不是作者本意,容易引起误解。

有关此三书的考证,存在问题。三书成书年代何者先、何者后?《辅行诀》内容是《汤液经法》原文还是《辅行诀》作者改篡?《汤液经法》在皇甫谧序中提到,但称《汤液》,未言“经法”。后世无人见过此书;敦煌遗书中有题名陶弘景著《辅行诀脏腑用药法要》,内曰:“陶隐居云:……商有圣相伊尹,撰《汤液经法》……” 作者岂可据此认定《伤寒杂病论》方源之一即此书中所引用的《汤液经法》?陶隐居距张仲景300余年;考证者也承认《辅行诀》实系陶后至隋唐期间成书而非陶氏之作,则又后移上百年矣。此伪托可知。其中改篡、伪造多少,谁可知之?以未明之后世伪托之书而证前人所著,谬可知也。但此考证不是朱等所为,他们只是引用。唯引用而不加分辨,则只能认为引用者同意也。且引用是否应该标注?又,另外有人对以上三书做过详尽考证,结论不同,本书未加引用,有失公允。历史研究,不可只取一偏之论。

综观中医学与西医学的治疗学,两者作一比较,可以发现补益法、天花治疗、不孕症的治法等是中医学非常独特而有效的治疗方法。本书对此未加注意,几乎没有涉及。是为一憾。

中医历史上形成许多效果卓著的名方,是方剂学精华凝结,值得专辟一章。

此外,书中还有一些错别字。又,《外台秘要方》取代《外台秘要》,也未说明为何改名引用。

本书最后的“结语”有著者的独立思考,提出的问题也切中肯綮,可谓画龙点睛。稍感欠缺的是未就方剂学的历史成就做一概括总结,其为临床医生所需要的实用价值没有特别提出。

“结语”中最后一段话,值得引以共勉:“作为医史研究者,对于历史问题要有现代思维,对于现实问题要有历史观点。让现实延续历史,让历史触摸现实,思想是穿越时空之梭,是联系古今之链。在未来的研究中,历史的现实性,现实的历史性,研究的思想性,始终要牢记在心。”

[1] 朱建平. 中医方剂学发展史. 北京:学苑出版社,2009.

[2] 马伯英,高晞,洪中立. 中外医学文化交流史——中外医学跨文化传通. 上海:文汇出版社, 199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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