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田大作与俄罗斯文学*

2010-04-07 22:45谭桂林
关键词:池田大作托尔斯泰民众

谭桂林

(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南长沙 410081)

池田大作与俄罗斯文学*

谭桂林

(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南长沙 410081)

从日本文学与俄罗斯文学的密切关系来看,池田大作在青年时代特别倾心俄罗斯文学,他认为俄罗斯文学最大的特色是始终把文学究竟能对全体民众的幸福、解放、和平的理想做些什么当作自己的目标,他特别欣赏俄罗斯文学的“守护苦难者”的传统。俄罗斯文学传统和宗教传统中的和平主义、博爱精神是池田大作一个重要的精神资源。

池田大作;俄罗斯文学;宗教传统;精神资源

池田大作与俄罗斯文学的密切关系是显而易见的,1975年他到访原苏联,应邀到莫斯科大学讲演,讲演的一半内容是关于俄罗斯的文学以及他对俄罗斯文学的认识和感觉,在这次演讲中,他曾经明确地指出俄罗斯文学震撼了自己的心灵,是促使他决心毕生争取和平与创造文化的叙事诗的动力之一。他同戈尔巴乔夫的对话也有不少的篇幅涉及到俄罗斯的文学大师,而且他在后来还专门同俄罗斯当代文学的改革派大师艾特玛托夫做过对话,畅谈过俄罗斯文学。所以,研究池田大作与俄罗斯文学的关系,对于我们深入了解池田大作文学观念的形成和特点具有很重要的意义。

一 日本文学与俄罗斯文学

要探讨池田大作与俄罗斯文学的影响,或许首先应该梳理一下近代以来日本文学与俄罗斯文学的关系。

唐代以后,由于佛教从东土传入日本,日本文学有很长一段时间深受中国文学的影响。尤其是日本的诗歌,其情其韵都与中国的禅宗文化有深刻的精神联系。日本著名作家永井荷风诗云:“未甘冷淡作生涯,月榭花台发兴奇。一种风流吾最爱,南朝人物唐朝诗”。由此可见中日文学交流之一斑。但明治以后,这种情况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随着国家政治经济和科学技术的西化改革,随着日本政府排斥佛教而将神道奉为国家宗教,日本的文化和文学思潮也迅速地挣脱中国的影响而倾向西方。日本明治维新时期的大哲学家福田谕吉直接提出了著名的日本要“脱亚”的观点,在这种观念的引导下,“维新以后,西洋思想占了优势,文学也生了一个极大的变化。明治四十五年中,差不多将欧洲文艺复兴以来的思想,逐层通过;一直到了现在,就已赶上了现代世界的思潮,在生活的河中一同游泳。”①周作人《:日本近三十年小说之发达》,北京大学日刊141-152号,1918年5月.鉴于俄罗斯文化在19世纪末以来的世界文化中所占的重要位置和做出的巨大贡献,这里所言欧洲文艺复兴以来的思想资源当然也包括俄罗斯文学。明治以后,有不少日本作家译介过俄罗斯文学,最著名的如精通俄罗斯文学的二叶亭四迷在翻译绍介方面立下很大功劳,他自己的创作也深受俄罗斯文学影响,脱去了日本文学本来常见的作者的游戏态度,在日本近代文坛上形成了“人生的艺术派”风格。德富芦花也受俄罗斯文学影响,多写含有道德意义的家庭小说,后来大彻大悟,到俄罗斯去拜访托尔斯泰,回来后就退往乡村,也学托尔斯泰躬耕去了。明治三、四十年代日本文坛上马场孤蝶等人介绍评论所谓大陆文学,这个大陆文学就是指的包括俄罗斯文学在内的东北欧文学,也就是当时的弱小民族的文学。俄罗斯虽然不算弱小,但当时正处于专制与革命对抗的时候,自然能够引起人们的同情和共鸣。马场孤蝶等人对大陆文学的介绍评论曾经影响过当时正在日本留学的中国留学生,如鲁迅、周作人兄弟俩在日本翻译了二卷《域外小说集》,其中所选的就是以波兰、俄罗斯、波斯尼亚等地方的作品为主。周作人后来在《东京的书店》一文中还详细地介绍了他们之所以着重在俄罗斯等国作品的翻译的因缘。对中国留日学生的影响尚且如此,日本国内的文学家所受到的影响则更可想而知了。

在明治和大正时代,对日本文学影响最大最深的俄罗斯作家当然要推托尔斯泰。其中最突出的是白桦派作家对托尔斯泰的推崇和接受。1910年4月,武者小路实笃、有岛武郎、志贺直哉等一群上层社会的青年在东京创办了同人杂志《白桦》,开始了一个在近代日本很有影响的文学流派也就是“白桦派”的文学活动。这群文学青年虽然各有自己的创作特色,而创办者武者小路实笃也强调团体不求统一,十人十色,但是他们“在道德人格和社会理想追求上却有着大致相同的倾向,即张扬以个性自由为基础的人道主义思想,力图以此来改良社会与人生。”②张福贵、靳丛林《:中日近现代文学关系比较研究》,第130页,吉林大学出版社,1999年.而这种倾向形成的主要思想资源就是所谓的“托尔斯泰主义”。作为白桦派的领袖人物,武者小路实笃还是在读高中的时代里就在舅父的引导下狂热地爱上了托尔斯泰。他后来回忆道:“我的关于社会和人生的观点大部分是受托尔斯泰的影响,这是事实。我虽然不认为自己是托尔斯泰的好学生,但却把他视为最早的、而且是最大的恩师。”③臼井吉见《:白桦派的文学》,岩波书店,1958年.他在自传体小说《一个男人》中也曾描写过自己崇拜托尔斯泰的狂热:“杂志上只要有一行托尔斯泰的话,他就高兴地买下,……他在什么上面看到一个‘托’字,脸就会发起烧来。他经常梦见托尔斯泰。”武者小路实笃对于托尔斯泰的倾心,我认为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托尔斯泰的非暴力主张,武者小路实笃在他的著名剧本《一个青年的梦》中以托尔斯泰的非暴力的人道主义批判了戕害生命的战争和暴力,他在剧本的自序中写道:“血腥的事,我想能够避去多少,总是避去多少的好,这也不单因为我胆怯,实在因为我愿做和平的人民”,而且他指出崇高的人道主义是可以超越国家政治和民族利益的:“人人都是人类的相待,不是国家的相待,才能永久和平,但非从民众觉醒不可。”二是托尔斯泰的泛劳动主义,武者小路实笃的舅父在托尔斯泰的影响下在家里过着自耕自足的生活,这一点也深深影响了武者小路实笃。他认为劳动者便是绅士,绅士便也即是劳动者。劳动作为人类应有的义务是快乐的,自觉的,而劳动成果的分配也应该是平均的。所以武者小路实笃在托尔斯泰身体力行的道德力量的鼓舞和启示下,他们也组织了一个日本近代历史上著名的新村运动,离开都市,放弃安逸,奉献出自己的私有财产,到乡村过着半耕半读,自食其力的生活。这群年轻人的高尚的行为和理想虽然未能阻止后来新村运动的溃败,但是他们的行为和理想是颇受当时日本年轻人的敬仰的。

到了20年代末,俄罗斯文学对日本文学的影响掀起了一个新的高潮,这就是苏联文学促进了日本国内左翼文学运动的兴起。在日本,最早介绍苏俄文学的文章是八杉贞利1918年6月发表在《太阳》月刊增刊上的《俄罗斯革命与文学》一文。到1926年时,他已经介绍了普列汉诺夫、托洛茨基、卢那察尔斯基、波格丹诺夫、瓦朗斯基和布哈林等苏俄著名革命文学家的理论与观点,而另一位日本文学家平林初之辅则在1921年12月在《新潮》杂志上发表《唯物史观与文学》一文,在日本国内首次提出了“无产阶级文学运动”的口号。1926年,藏原惟人从苏联回国,发表了大量的介绍苏俄文学理论的文章,又一次掀起了日本无产阶级文学运动的高潮。可以说,20世纪二十、三十年代是左翼文学发达的时代,除了上述两个作家,还有升署梦、片上伸、鹿地亘、清野季吉、中野重治、林房雄、藤本清一郎等作家评论家加入了对苏俄文学的介绍和革命文学的提倡,至于倾向于左翼或者同情左翼的作家就更多了,如秋田雨雀、增田涉、小林多喜二等等,在日本文坛上造成了很大的声势,也对中国的留学生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曾经在日本留学的夏衍就说过:“日本杂志来得也快,苏俄发表什么,一个星期日本就印出来了,上海马上就看到。”①夏衍《:左联成立前后》,见《左联回忆录》,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年.这当然是说的中国左翼文学与日本左翼文学运动的关系,但也可看出日本左翼文学与苏俄文学之关系的密切与迅速。1933年,日本政府大规模逮捕日本共产党人,日本共产党组织遭到严重破坏,1934年2月,日本无产阶级作家联盟宣告解散,盛极一时的无产阶级文学运动也至此中断,但它对日本现代文学的影响应该说已经深入人心。从日本文学与俄罗斯文学以及后来的苏俄文学之间的密切关系来看,像池田大作这种出身下层、反对战争、主张和平的青年在一个时段里倾心俄罗斯文学就是很自然的事了。

二 池田大作论俄罗斯文学特征

池田大作1975年5月27日在莫斯科大学做过一次讲演,讲演的题目是《东西文化交流的新道路》。这次讲演的内容分两个部分,第一部分的中心内容就是阐述池田大作对于俄罗斯文学的总体认识。面对莫斯科大学的学生们,池田大作很谦虚地表示,自己关于俄罗斯文学的认识也许会被认为是谁都明白的道理,但自己还是希望大家听听一个外国朋友的坦率的感想。联系到当时前苏联时代的极权化的政治体制和缺乏自由言论权的舆论控制的情形来看,池田大作接下来所谈到的俄罗斯文学的总体特征确实是一个非常坦率的感想。他说:“我认为,俄罗斯文学最大的特色是,始终把文学究竟能对全体民众的幸福、解放、和平的理想做些什么当作自己的目标,并把这一目标高高地举起。”②池田大作《:东西文化交流的新道路》《,池田大作集》,第16页,上海远东出版社,1977年版.这与其说是池田大作对俄罗斯文学的一个总体评价,毋宁说是池田大作自己对文学应该是什么的一个自我信念的概述。

池田大作引证俄罗斯文学中的一些代表人物阐述了自己的这一观点。首先,池田大作在任何时候,谈论任何问题都是将“人”这个主体放在第一位来思考的,对俄罗斯文学特色的分析也是从这一主体开始。他认为所谓民众不是一个空泛的概念,必须包含着一个个鲜活的个人。所以民众的概念最核心的内容就是“人”,民众的文学就是对人的吁求、对人的本质力量予以肯定与呼应的文学。池田大作肯定了俄罗斯文学的民众性包含了这一要素。他深情地回忆了在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不久他和朋友们阅读高尔基的作品《底层》时所感受到的强烈的震动。高尔基在这部作品里让主人公萨金说出这样的话:“人这个字听起来多么自豪啊!”这是一个典型的文艺复兴以来浪漫主义文学的口号,它肯定了人的本质力量,肯定了人的尊严高贵,也肯定了人所具有的权利与责任。池田大作说:“当时我正在战败后一片废墟的国土上迎来十七八岁的多愁善感的青春期,所有的价值观都彻底崩溃,整天饿着肚子,和朋友们把战火劫余的微少的书籍收拢在一起,为了寻求明天的光明,贪婪地阅读着。《底层》中这些话像闪电般地贯穿了我的心,当时所受到的感动,至今仍烙印在我的脑子里。‘人’这一从苦恼与沦落的底层迸发出来的整个人类的呼叫,不由得不使我感到这是凝缩了俄罗斯文学特色的人类观的表现。”③池田大作《:东西文化交流的新道路》《,池田大作集》,第17页,上海远东出版社,1977年版.高尔基是前苏联文学的奠基人之一,他出身于底层,其作品也主要是描写底层社会人们的生活,他的作品所塑造的人物有学徒、水手、工人、流浪汉等等,这些人物都在社会的最底层忍受着人间种种苦难与不幸的煎熬。但是高尔基的伟大之处在于,他的作品中的底层人物坚韧、乐观、幽默,从来没有失去对生活的信心、希望和梦想,他们的生存意志也从来没有被人间的苦难和不幸所摧毁。他们虽然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却以他们金子般的人格力量显示着人类的尊严和高贵。

其次,几乎全部都表现出对社会问题的强烈的关心,这也是池田大作所指出的俄罗斯文学的特色。当然,对这一点的认识是众所周知的。1922年俄罗斯作家爱罗先珂到北京大学作《俄罗斯文学在世界上的位置》的讲演,就曾鲜明地指出:“对于人生一切事情的很诚恳很正经的态度,是俄国文学的特色,别国文学所含的分量不会这样多的。对于人类的爱,对于使人类变为懦弱、卑鄙、奴隶的人的憎恨和怨恨,是俄国文学中的重要的基调。”④爱罗先珂《:俄国文学在世界上的位置》,晨报副镌1922年12月9-10日.这种特色有时被从艺术方法的角度理解为一种写实主义,如中国现代文学对俄罗斯文学的早期接受就主要是从写实主义这一角度进行的。池田大作的理解有点与众不同,他把这种对社会问题的强烈的关心理解为“一种与民众同甘苦共命运、真挚地追求真理的精神。正是这种追求真理的精神给予了俄罗斯文学中出现的人物形象以极大的深度。”①池田大作《:东西文化交流的新道路》《,池田大作集》,第17页,上海远东出版社,1977年版.这里其实包含着两层意义,一层是与民众同甘苦共命运,池田大作指出,凡是俄罗斯的伟大作家,如普希金、果戈理、涅克拉索夫、屠格涅夫、托尔斯泰和契坷夫等等,他们毕生都是人民的朋友。在沙皇时代的俄罗斯,当世界已经快速地向工业时代发展的时候,俄罗斯的人民还处在农奴制的压迫之中。在难以形容的压制下,民众默默地被迫过着忍从与痛苦的生活。但俄罗斯人民仍然不失去希望,深信俄罗斯的传统与未来。这是因为俄罗斯的文学家们在不断地给他们指出光明,人民诗人普希金就曾宣布说:“我们的政治自由是与农奴的解放不可分割的”。所以,俄罗斯作家的奋斗方向是与俄罗斯民众的意志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另一层意思是追求真理的精神。解放农奴,还人以自由,这当然也是一种真理的意志,但实现这种意志有政治家去施行就够了。伟大的文学家对于真理的追求还不止于此,还应该有更高远的目标。池田大作很深刻地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他热情地赞许俄罗斯文学家,“不论他们怎样描写具有欧洲教养的知识分子或贵族阶级,但他们的作品中出现的人物形象,都没有限定在这个框框之中,而是道道地地的俄罗斯式的人物。普希金的《叶甫盖尼·奥涅金》中的塔吉雅娜是这样,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中的卡拉塔耶夫也是这样。”写出道道地地的俄罗斯式的人物是因为文学家们与俄罗斯民众的命运始终联系在一起,但是,池田大作进一步地指出:“杰出的文学家们假托这些作品中的人物而预感到了什么呢?他们预感到俄罗斯虽然已进入烂熟期的欧洲文明的强烈影响,但它会超越这个界限,遥望到我们的时代的人类解放,以及他们所祈求的人性的全面发展。正因为这样,所以安德烈·纪德等欧洲的文学家对俄罗斯文学中无数高大的人物形象也同样发出惊叹的呼声。”②池田大作《:东西文化交流的新道路》《,池田大作集》,第18页,上海远东出版社,1977年版.不仅仅写出俄罗斯民众的痛苦和渴求自由的意志,而且在此基础上进一步写出或者说在写出俄罗斯民众的痛苦和渴求自由的意志的同时就写出人类的痛苦和全人类渴求自由的意志,写出全人类的解放和人性的全面发展,这种民族性和人类性的结合、现实性和超越性的结合、世俗关怀和终极关怀的结合,恰恰就是俄罗斯文学之所以具有世界影响而且具有如此长远的艺术魅力的原因。在20世纪70年代前苏联的特定的文化体制和氛围中,池田大作虽然没有直接谈到俄罗斯文学强烈的宗教感,但他还是从人类解放和人性发展的层面间接地指出了俄罗斯文学的对于终极真理的执著追求这一种精神特质,这不能不说他对俄罗斯文学的认识具有自己坚定的立场。

从文学与民众关系的角度出发,池田大作对俄罗斯的民间歌谣表示了极大的兴趣。他说:“在整个俄罗斯的国土上,自古以来人们所爱唱的民谣也是同样。我们很多日本人也熟悉这些俄罗斯民谣。如哥萨克歌谣、伏尔加船夫曲等,那儿流露出的并不是简单的绝望,也不是忍从的哀伤,可以说是在苦恼的深层仍然不断地怀着对幸福的向往,对没来由的不幸发出抗议和从人的生命中迸发出来的强有力的控诉。那支伏尔加船夫曲好似从地底涌出来的庄严的灵魂的呼喊,那种痛苦愈深愈要经受其考验的精神,我认为这雄辩地说明了它具有像奥特洛夫斯基所说的钢铁那样强大的力量。”③池田大作《:东西文化交流的新道路》《,池田大作集》,第19页,上海远东出版社,1977年版.民谣是民众自己的精神创造物,不仅是民众意志愿望的真实表达,而且是民众心灵力量和深度的体现,是民众的意志和民众的美学在艺术中的最高体现。没有哪个真正与民众精神相联的作家不重视民谣的,民众是这样地热爱歌谣,互相传说着民间故事,对文学艺术寄予了特殊的喜爱。正是在这样的土壤上,才盛开19世纪俄罗斯文学绚丽的花朵。民谣和民众的文学之间的关系是来自民众又回到民众的关系,这一关系使池田大作想到了创价学会的宗旨。他说:“我们创价学会的社会运动的基点也是民众,是来自民众又回到民众。也就是说,它是一个集结民众的自发的意志,作为争取和平的动力而开展的运动。”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池田大作表示自己“对俄罗斯文学追求的最大的主体——民众的不屈不挠的意志,抱有极大的共鸣”,并说俄罗斯文学成为自己“决心毕生缀写争取和平与创造文化的叙事诗的动力之一。”

三 池田大作论俄罗斯文学的宗教意识

1989年柏林墙倒塌,1991年俄罗斯有了自己第一个民选总统,前苏联分裂为十五个独联体国家,世界历史和俄罗斯历史进程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从1990年7月开始,池田大作和前苏联总统戈尔巴乔夫展开了许多次对话,谈政治、谈文化、谈俄罗斯的改革进程,也谈俄罗斯的文学状况,这些对话后来结集为《20世纪的精神教训》一书出版。戈尔巴乔夫是前苏联改革的总舵手,是前苏联共产党新思维的倡导者,是结束世界几十年冷战历史的第一功臣,曾经获得过诺贝尔和平奖。他们进行对话时,前苏联的文化体制和意识形态体制已基本解体,所以池田大作作为一位宗教家,他同戈尔巴乔夫详尽地讨论了俄罗斯的宗教问题。谈论文学问题时也是如此,在1975年访问演讲中只字未提宗教二字,而在同戈尔巴乔夫的对话中,他对俄罗斯文学的看法则主要围绕着俄罗斯文学与宗教的关系而展开。

在池田大作与戈尔巴乔夫的对话中,他们都谈到了俄罗斯文学的“守护苦难者”的传统,这一文学传统和宗教传统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池田大作说:“我觉得在俄罗斯,对于苦难者,存在着守护传统的丰富情感。在俄罗斯,人们很珍视穿着粗布僧衣者的朝山拜庙仪式,并尊敬拒绝奢侈浮靡,过着赤贫生活的修道士、隐世者和周游僧等圣者。譬如萨维吉、舍拉费姆、维聂帝克特以及妙科真的著作(《祭司长阿华克姆的一生》)中所描写的阿华克姆。他对于总主教尼康的改革提出异议而被流放到西伯利亚。被宽恕后还是不妥协,又被流放北极。在那里,他贯彻其主张,堪称是殉教的虔诚派领导者。”①池田大作、戈尔巴乔夫《:20世纪的精神教训》,第68页,正因文化事业有限公司,2004年.在俄罗斯文学中,这类苦行僧的形象俯拾皆是,一般说来,文学家们对于这类形象都是予以正面的刻画,但也有对此予以嘲讽的,如高尔基的《底层》中写到一个周游僧来到一群具有纯朴心肠的人们面前,告诉他们要带来奇迹和金山,但这些都是骗人的,日后一切落空。所以戈尔巴乔夫半开玩笑地提醒池田大作要特别注意穿着粗布僧衣的修道僧和周游僧。有神圣的修道僧,也有狡猾的修道僧,而狡猾的修道僧是最可怕的。池田大作也同意这个观点,他认为如阿华克姆和梅列西可夫斯基所塑造的吉宏这类的修道僧才是真正的修道僧。其实,东正教是一个崇拜苦难和崇尚简洁的宗教,作家们不仅喜欢塑造这类苦行的形象,而且也喜欢写知识分子对于苦难的担当,如《复活》中的聂赫留朵夫等等。在现实中,由于俄国作家“他是艺术家,又是革命家,而他又是民众教导者。”②鲁迅《:译文序跋集·〈连翘〉译者附记》,鲁迅全集第10卷,第188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这种身份使得俄国作家总是站在民众的立场上同专制的政府对抗,如赫尔岑、别林斯基、普希金、托尔斯泰、陀斯妥耶夫斯基、柯罗连科、高尔基等等都曾经遭受到沙皇政府的长期监视、监禁、流放,有的甚至被判处过死刑。他们本来就是苦难的承当者。托尔斯泰曾说过,“不断的不安、劳动、打拼、困苦、缺乏,是任何人都不能逃脱的必要条件。”所以俄罗斯文学中多有那种放弃富贵生活而投入到苦行的革命生涯中的贵族青年形象,托尔斯泰自己也为了实现自己的理念,将自己的全部家财都分发给了农民,然后自己亲身去耕作,去劳动,去承受劳动者一直在承受着的各种艰辛困苦。所以在谈到俄罗斯文学家的这种宗教徒气质时,池田大作心里充满着敬意:“在民众大地扎根,从这个根吸收、寻求幸福的民心,使其成为‘灵魂的树干’,从而在世上开花结果。这个人因为无私,所以能体现时代精神。没有私心的行动之人,不会为权力者所操纵,故成为‘受难的圣人’,不会受权力的欲望所摆布。”③池田大作、戈尔巴乔夫《:20世纪的精神教训》,第71页,正因文化事业有限公司,2004年.

在池田大作与戈尔巴乔夫的对话中,曾有一章内容是两人专门探讨宗教问题。在这章对话中,池田大作特别注意到了托尔斯泰与东正教教会的斗争。托尔斯泰是一个虔诚的基督教徒,但是由于他的社会名望、由于他的不屈不挠,他在有生之年同俄罗斯的东正教会一直处于对抗之中,以致“他生存时,希腊教徒就年年诅咒他落地狱。”④鲁迅《准风月谈·后记》.鲁迅全集第5卷,第403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一个宗教徒之所以会和教会发生如此激烈的冲突,当然是在关于宗教的理念上发生了不可调和的分歧。在托尔斯泰生活的年代里,俄罗斯的东正教会与沙皇权力勾结,从一个以关心人们心灵和精神问题的宗教团体演变成为一个具有巨大的世俗权力的宗教机构,对于人们的信仰和精神的思考予以严厉的控制和压抑。对这种宗教权力和专制,托尔斯泰予以了严厉的抨击,托尔斯泰认为,只要我的心灵纯洁,对任何人都没有恶意,去不去教会,对神祈祷与否都没有关系。如果一个人能够得到心灵的平静,以对人行善为乐的话,他的心中就有神。关于宗教思想中的一个核心问题即信仰问题,托尔斯泰也做过详细的论述,他指出,信不意味着希望或信赖。它是一种特别的精神状态。所谓信,是要使人走向一定的行动,把自己摆在世界中的一个位置的自觉。人之所以要根据自己的信仰行动,如同教理问答所说,不是因为相信看不见的某种东西,也不是希望获得自己所期待的东西,而只是想确认自己在世界上所处的位置,来采取人在自然中其所处位置的适切的行动。这种观点强调个人信仰的内在化,严重地挑战了教会的权威,所以才会引起教会的迫害。对于托尔斯泰的遭遇,池田大作是十分同情的,他对教会的专制一向是予以批判的,认为“利用这种单纯的信仰心,藉宗教之名来获取自己名声利益的恶人,我们绝对不能予以宽恕。这是假宗教之名,破坏宗教之崇高的恶劣行径。”①池田大作、戈尔巴乔夫《:20世纪的精神教训》,第339页,正因文化事业有限公司,2004年.对于托尔斯泰的主张,池田大作也表示赞同,认为这是神的理念的内在化,是把神的命令转化成对自我的要求,是在人类身上看到了神的普遍性。“是将精神净化作用推到最高点时,所开示的‘爱之无代价性’的流露”。②池田大作、戈尔巴乔夫《:20世纪的精神教训》,第337页,正因文化事业有限公司,2004年.不过,池田大作在肯定托尔斯泰的观点的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强调了宗教仪式的必要性,他指出:“以为自力可以做一切事的骄傲现代人,离开全身全灵投入的信仰太遥远了。所谓现代,一言以蔽之,就是‘忘记祈祷的时代’。”由此可见,池田大作的宗教观念是辩证的,既肯定了信仰的内在化,同时也主张在此基础上适当地保持一些合理的宗教仪式。

四 对话中的俄罗斯文学资源

池田大作在同戈尔巴乔夫对话时所显示出的对俄罗斯文学知识的丰富令戈尔巴乔夫十分地惊讶和赞赏,池田大作表示这是因为为了更好地进行对话,他在此前曾认真阅读过有关的资料文献。池田大作这一解释是实在而谦虚的,但我们在他们的对话中看到池田大作对一些俄罗斯文学的知识顺手拈来,而且能够说出自己的精采的意见,这是一般的为了对话而阅读的准备工作难以达到的,非得对俄罗斯文学有比较长期的关注才可能呈现出如此深厚的功底。这里可以略举数例予以佐证。

在一开篇的关于“人类·历史·命运”主题的对话中,当两人讨论到当年前苏联领导集团所具有的精英主义、傲慢和排他的绝对性时,池田大作顺手就引用了俄罗斯当代文学家、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帕斯特纳克在《日瓦戈医生》中的一段描写来做例子。他说:“从前,我在一篇论文曾经提到,贵国的诗人巴斯特纳克,在小说《齐瓦哥医生》中,尖锐指出布尔什维克主义具有的这种倨傲。对于布尔什维克的年轻思想加高压的善辨和说教,齐瓦哥不屑一顾地说:‘你们这些狗屁家伙。你们的精神领导者似乎很喜欢谚语,却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就是拳头赢不得欢心的。人家并没有请你们来从事解放,你们却硬要人家接受解放的恩惠,拳头赢不得欢心’‘人家并没有请你’,拥有细腻的精神,诗人齐瓦哥对于划一性的意识形态教育,可说厌恶至极。”从这段对话中可以看到,在此之前池田大作就已经关注到了帕斯捷那克,阅读过《日瓦戈医生》这部名著,并且有着很深的印象,还曾经运用作为一篇论文的论据,所以在这次对话中才能如此娴熟地随机引用。

池田大作最熟悉也最钦佩的俄罗斯古典作家应该说是托尔斯泰,在上世纪80年代他同中国作家巴金先生会面时就讨论过托尔斯泰之死的问题,这已经是一个比较专业性的问题。在同戈尔巴乔夫的对话中,池田大作除了专题讨论过托尔斯泰的宗教问题之外,还在很多的地方随机引用和谈论了托尔斯泰的创作。如在关于“人类·历史·命运”的专题中,池田大作提到托尔斯泰对拿破仑形象的塑造。他说:“《战争与和平》中,拿破仑的形象,采自托尔斯泰的著作《王是历史的奴隶》的命运观和历史观,稍稍予以丑化和矮小化。该书反映了把重点摆在无名的广大民众,而不是所谓英雄的托尔斯泰人生观。”后来,在谈到战争问题时,池田大作又提到托尔斯泰的作品:“说到战争,不禁想起托尔斯泰。《安娜·卡列尼娜》的主角卡列宁,对于以参加当时塞尔比亚战争为义举的俄罗斯人之民族情感,说了很讽刺的话。他说:‘民众之牺牲,和觉悟牺牲,是为了灵魂能得救,不是为了杀人。’由于考量俄罗斯国内的民情,出版时,书中的第八篇整个被删除了。现在回想起来,视杀人为无条件的罪恶,托尔斯泰的卓见日益散发光芒。”正是受到托尔斯泰的启发,池田大作指出:“高声喊叫‘正义的战争’和‘不得已的战争’之前,在充满矛盾和不合理的世界,最重要的课题是:要使‘杀人为无条件’的罪恶看法成为时代精神,而这也是防止战争经验风化的最好方法。”③池田大作、戈尔巴乔夫《:20世纪的精神教训》,第337页,正因文化事业有限公司,2004年.托尔斯泰是一个反暴力主义者,站在人的主体立场,他反对一切的战争。池田大作也是一个反战的和平主义者,但是在一个充满了不合理不公平的社会里,公平和正义有时不能不挺身而出为正义和公平而战斗,池田大作也经常赞颂知识分子以笔而战的斗士精神。但是什么样的战争为正义的,什么样的战争为罪恶的,很多时候难以找到公认的标准。尤其是在很多的时候,那些罪恶的战争恰恰是假正义与公平之名而发动而进行。在这样一种悖论下,池田大作在托尔斯泰的思想中找到了一条重要的原则,这就是“杀人是无条件的罪恶”,即使是所谓正义的战争,杀人也是无条件的罪恶,只有把这个观念确立之后,无论是什么样的战争才可能尽量地被人们所避免。

陀斯妥耶夫斯基在俄罗斯古典文学中也许是最难阅读的一个作家,但同时也是在精神的拷问和心灵的解剖方面最为深刻的作家。池田大作对陀斯妥耶夫斯基是很尊崇的,他曾经写过一首题为《一个文豪的生命》的诗,刻画了陀斯妥耶夫斯基的文学和人的形象。后来在历次对话中对陀斯妥耶夫斯基也多有涉及。譬如池田大作和天体理论物理学家木口胜义讨论生与死的问题时,他们特别将陀斯妥耶夫斯基的“死”的体验作为一个专题来探讨的。据记载,青年陀斯妥耶夫斯基曾在人前朗读了当时在俄罗斯被禁止的社会主义思想家别林斯基的《致果戈理的信》,遭到沙皇逮捕,并被当作危险分子判处死刑。在执行的那天,他们被依次蒙上眼睛,拉出去枪毙。最前面的三个人已经被绑到柱子上了,就在即将要开枪的那一瞬间,一个军官挥动着白手绢跑来了,下达了沙皇停止执行的命令。就在这面临死亡的几分钟里,其中一个人当场发狂了,另一个人的头发也一下子变得雪白。陀斯妥耶夫斯基排在第三组,他说自己当时也受到了无以言说的冲击。这场死刑据说是沙皇为了向民众显示自己的深恩大德而编造出来的一出戏,但对那些被行刑的人来说,这却是一场实实在在的死的体验。池田大作认为就在这种死的体验中,陀斯妥耶夫斯基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变成了一个不断刻画人的死和权力的魔性的作家,他的《罪与罚》、《白痴》和《恶魔》等名著就深深地嵌印着他对死亡的思考,而这个体验也就成了陀斯妥耶夫斯基成为一个伟大文豪的重要契机。池田大作的诗歌《一个文豪的生命》就是以这件事作为背景写作的,诗中不仅歌唱了以后的陀斯妥耶夫斯基在人生道路上的苦斗,而且还写到他投身于群众之中的同专制主义的战斗。诗人深信,陀斯妥耶夫斯基虽然在群众之中,“日益隐没他坚实的身影,”但,“他的余影将震撼后世”。

又譬如在和戈尔巴乔夫谈到20世纪末世界政治的混沌与黑暗时,池田大作也联想到了《罪与罚》中的描写,他说:“陀斯妥耶夫斯基在《罪与罚》的结尾,提到被流放到西伯利亚的拉斯科里尼科夫恶梦中的传染病。他说,被极微小的旋毛虫缠住的人,都主张自己的正义,宛如恶魔附体,开始互相残杀,杀戮之蔓延,不知终止。”①池田大作、戈尔巴乔夫《:20世纪的精神教训》,第252页,正因文化事业有限公司,2004年.池田大作认为这段话宛如看穿了今日世纪末的混乱,有着令人不寒而栗的恐怖。在讨论个人主义盛行的现代社会里人类如何提高自己的“结合力”的问题时,池田大作提到了陀斯妥耶夫斯基的一个晚年轶事。在普希金的铜像落成典礼上,陀斯妥耶夫斯基曾发表过一个极为著名的演讲,在演讲中陀斯妥耶夫斯基指出:“俄罗斯人的使命,毫无疑问地是全欧洲的,全世界的,”因此,“全世界正是我们的命运”,但这“不是依靠刀剑,而是以同胞主义和我们欲结合全人类之同胞导向的力量而获得的。”这一演讲当时就引起了巨大的回响,根据陀斯妥耶夫斯基的书信记载,演讲完后,听众们大为兴奋,互相不认识的人拥抱在一起,高兴地流眼泪立下誓愿:“我们要做一个好人,不要恨他人,要爱他人”。有两个老人甚至说:“这二十年来,我们曾经互相敌视,从不打交道。但现在我们互相拥抱,言归于好。您让我们两个人和好,您是我们的圣者、我们的预言家。”当然,这种状况其实并没有维持太久,但池田大作对陀斯妥耶夫斯基所描写的这种情景是十分感动的,他认为“这是有相当程度的救世主义思想”,他说“我还是要把它视为一个人性心灵深处的触发,将可扩大生命空间,产生包容世界人们的友情和同胞爱的证据。”②池田大作、戈尔巴乔夫《:20世纪的精神教训》,第304页,正因文化事业有限公司,2004年.由此观之,自从担任创价学会第三任会长以来,池田大作努力奔走于世界各地,建立分会,发表讲演,倡导和平主义,张扬仁爱精神,激励人与人、民族与民族、国与国之间的相互“结合力”,这种思想的构成和坚定不移,除了日莲大圣人的启示、佛教理念的融入、日本文学的愍物宗情传统熏陶之外,俄罗斯文学中托尔斯泰、陀斯妥耶夫斯基等人的和平主义、博爱精神无疑也是其中的一个重要精神资源。

Daisaku Ikeda and Russian Literature

TAN Gui-lin
(College of Chinese Langnage and Literature,Hunan Normal University,Changsha 410081,China)

Daisaku Ikeda enjoys the Russian literature,and he thinks that a main feature of the Russian literature is taking peace,liberate and happy of all people as its goal.The pacifism and universal love of the Russian literature is a main spiritual resource of Daisaku Ikeda’s writing.

Daisaku Ikeda,Russian literature,riligious tradition,spiritual resource

I206

A

1008—1763(2010)02—0074—07

2009-06-25

日本创价大学中日友好学术资助计划项目

谭桂林(1959—),男,湖南耒阳人,文学博士,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湖南省普通高校重点研究基地现代文学研究中心研究员.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比较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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