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云莲
(湖南省武冈市职业中专,湖南武冈 422400)
论厉鹗的诗
左云莲
(湖南省武冈市职业中专,湖南武冈 422400)
厉鹗是雍乾间以诗而名的学人。他的诗歌喜用典故,尤喜用宋人笔记中之偏事僻典,遣词造句也刻意生涩炫博。厉鹗资书以为诗,其诗显得生、僻、怪、碎,与清代学人诗本经史,引学术入诗的诗学风范有点不同。他后面的诗人惩于厉鹗的堆砌琐碎,于是偏向于以专门之学入诗,特别是以乾嘉学人擅长的金石考据入诗,翁方纲等人的诗歌代表着厉鹗以后乾嘉诗坛学问化的主要衍变方向。
厉鹗;偏事僻典;堆砌琐碎
厉鹗字太鸿,号樊榭,浙江钱塘人,康熙五十九年举人。其人孤瘦枯寒,于世事绝不谙,又卞急,不能随人曲折,好率意而行。扬州盐商马曰琯、马曰璐兄弟延之为上客,厉鹗遂长期住扬州,利用马家丰富的藏书,研究学问,并从事诗词创作。曾与全祖望、杭世骏等结交,一起讨论经史,考证掌故,写诗唱和。
历来学界对厉鹗的评价集中于两点:一是精熟宋史,二是读书博而好奇。《四库全书总目》说厉鹗生平博览群书,“于宋事最为博洽”[1]1505。沈德潜《国朝诗别裁集》中说他“学问淹洽,尤熟精两宋典实,人无敢难者”[2]172。王昶《蒲褐山房诗话》说他“读书搜奇爱博,钩新摘异,尤熟于宋、元以来丛书稗说”[3]17。所著《宋诗纪事》“网罗赅备,自序称阅书三千八百一十二家。今江南浙江所采遗书中,经其签题自某处钞至某处,以及经其点勘题识者,往往而是”[1]2760,其他著作如《南宋院画录》、《湖船录》等也都“征引渊博,于遗闻佚事,殆已采摭无遗矣”[1]1505。
厉鹗是雍乾间著名的学者。他与其他学人不同的是他用力于诗,做学问也着眼于诗,他是以诗而名的学人。他的诗歌收集在《樊榭山房集》中。
一
厉鹗诗歌多用典用事,大半为前人未用之僻事僻典。他力求“辞必未经人道”,刻意避免“大路货”而偏取那些世所稀见的冷僻典故。这大概同他性格孤僻和读书广博有很大的关系。他在扬州马氏兄弟家,“所见说部书多,好用僻典及零碎故事,有类《庶物异名疏》、《清异录》二种。董竹枝云:‘偷将冷字骗商人。’责之是也”。[4]全祖望《厉樊榭墓碣铭》说“其诗多有异闻轶事,为人所不及知”[5]。厉鹗所用典故既由自己杂学旁搜得来,着意引入诗中,遂成一大绝活,其诗亦因此而形成生新奥博的特色。
其资取渊薮,不在“六经”、“四史”,而在野史笔记、山经海志。此外,他还喜用佛道典籍。陈衍曾就王士祯和厉鹗的用典做了个比较,“渔洋、樊榭两家,均好用典,惟王则运用无痕,厉尚未免斧凿之迹。王用鲜新典,厉用冷僻典”[6]。他以“清疏窈眇之思,其博奥足以副之,自诸子百家杂出于神林鬼冢金石可喜可异之事,能令读才荡心震目”[7]。
厉鹗精熟宋事,其著述大都与宋代有关,诗歌尤喜用宋人轶闻僻典。经史之典和唐以前典,前人和当时人常用之,厉鹗则少用;宋典时人用得少,厉鹗则多用。
厉鹗所使用的僻典偏事多从宋元人笔记中采入。如《九里松至西山道中同金寿门周少穆王雪子作》:“高冢多风松落子,空田无雪稻生孙。”“稻生孙”出自宋人叶寘《坦斋笔衡》,谓米芾秋日登楼宴集,见已刈之稻田有禾,青青可爱,亟呼老农问之,农曰:“稻孙也。稻已刈,得雨复抽余穗,故稚色如此”,米芾喜,因以“稻孙”名其楼。《吴长公自梁溪移家来杭用沈陶庵题石田有竹庄韵奉简》:“裁花更辟三三径,煮茗休寻二二泉。”自注:“《鹤林玉露》:周益公访杨诚斋于南溪,诗云:‘回环自辟三三经。’尤玘《万柳溪边旧话》:兵侍公棐,于许舍山中凿地得泉,不异二泉,名之曰二二泉。泉盖在梁溪也。”
上引的“稻孙”、“二二泉”之类,出处尚不甚僻,字面亦不甚怪,即使不明出处,亦大致可解,在厉鹗诗中属于生新而不伤于僻涩之例。至如下述典故,可就不免遭人讥评了。其《南归夜行赵北口同范希声作》:“参差人语知异方,作事五角与六张。”“五角六张”出自宋人马永卿笔记《嫩真子》:“五角六张,此古语也。谓五日遇角宿,六日遇张宿,此两日作事多不成。”《嫩真子》称之为古语,用者甚少,一般工具书查不到。厉鹗用如此僻涩典故,这是遭人诟病的一个重要方面。他诗中因生僻典故者甚多,不得不自注其出处来历,以此来弥补用生僻典故造成的晦涩难明,但显然是无法完全弥补的。沈德潜说:“然近代人诗,似专读唐以后书矣。又或舍九经而征佛经,舍正史而搜稗史、小说;且但求新异,不顾理乖,淮雨别风,贻讥踳驳,不如布帛菽粟,常足厌心切理也。”[8]批评得很中肯綮。
厉鹗诗遣词造句也力求突破陈词滥调。“人们对平常所熟悉的语言组合或陈词滥调往往不能做出立即的反应,他们不再把文字看作文字,也不去确切地理解文字联合所指的意义。这种反应可以说是一种‘常规的反应’,这种反应要么是遵循熟悉的渠道,视而不见,要么是表示腻烦,只有当我们把文字以新鲜的方式令人吃惊地组织在一起时我们才能够‘认清’它们,并了解它们所象征意义……谢洛无斯基认为诗就是‘把语言翻新’,‘使语言奇异化’”[9],厉鹗也试图取得这种艺术效果。如《题嶰谷半槎南庄七首·鸥滩》:“待君秋雨余,同盟三品鸟。”“三品鸟”即鸥,出于陶谷《清异录》:“隋宦者刘继迁得芙蓉鸥二十只以献,毛色如芙蓉,帝甚喜,置北海中,曰:‘鸥字三品鸟,宜封碧海舍人。’”《首夏雨中即事》:“平生闲却笼鹰手,自试隃麋写小诗。”“隃麋”本为地名,此处借指墨。汉代有隃麋县,故地即今陕西千阳县,其地产墨。
以“三品鸟 ”代“鸥 ”,以“隃麋 ”代“墨 ”,虽未约定俗成,但前代已有此说法,以宽容的态度来说,还是可以的。但他的《水乐洞》“乞此流水声,洗我双荷叶”,以“双荷叶”代“耳”,便似游戏笔墨;《雨后写望》“十日鼓琴晴始出,夕阳依旧满迴汀”,以“十日鼓琴”代指“下雨”,明显有生涩炫博之意。
避熟生新,必须以增强诗歌的艺术表现力为目的,成功与否,也只能由艺术效果来检验。如果片面地追求避熟生新,而忽视了表达效果,那就本末倒置了。厉鹗诗中就有这种现象,生新导致了生涩、生僻。一个本来极平常、极易懂的词,为了避熟生新,而用一个极为罕用、极为生僻的词来代替。例如“桥”为“略彴”(《独游沧浪亭五首》其二),“芋”为“蹲鸱”(《祓江在越州以竹火笼二枚见寄》),“药”为“消摩 ”(《七月二十五日作 》),“杜鹃 ”为“谢豹 ”(《清明日城东顾氏庄看花分得耕字》),“瓶”为“军持”(《小雪初晴方敬身于城南……》)等等,这些替代词新则新矣,却使初读者不知所云。其实,选择诗歌语言,当以增强诗歌艺术表现力为归,不必论僻论俗,论生论熟。若专取生新一路,已是走上仄径,如书法之专用偏锋,自难端严正大,如用兵之好用奇谋,自难常操胜券。若只求生新而不考虑艺术效果,则径益偪仄,导诗歌于绝路矣。
厉鹗诗歌中的遣词造句宗旨是求硬以反软媚,求涩以抑松滑,紧峭以制汗漫,奇崛以医腐熟。这是在博学基础上按其审美情趣对字句所作一种筛选,他“总由胸有积书,是以语多隽味”[10],这不是空疏浅滑的平庸诗人所能做得到的。
二
厉鹗《查莲坡蔗塘未定稿序》认为:“诗之有体,成于时代,关乎性情,真气之所存,非可以剽拟,似可以陶冶得也。”如何陶冶呢?他接着说:“去卑而就高。避缛而趋洁,远流俗而向雅正。少陵所云‘多师为师’,荆公所谓‘博观约取’,皆于体是辨。众制既明,炉鞴自我,吸揽前修,独造意匠。又辅以积卷之富,而清能灵解,即具其中。”[11]460他把“多师为师”、“博观约取”、“积卷之富”作为陶冶诗歌性情的途径和方法。在《绿杉野屋集序》中他说:
少陵之自述曰:“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诗至少陵止矣,而其得力处乃在读书万卷,且读而能破致之……故有读书而不能诗,未有能诗而不读书。夫煔,屋材也;书,诗材也。屋材富而杗瘤桴桷,施之无所不宜;诗材富而意以为匠,神以为斤,则大篇短章均擅其胜。[11]466
这里,他再次表明“书”(也就是学问)作为诗材的重要性,就像“杗瘤桴桷”等建筑材料对造屋子的重要作用一样。以主体的“意”(思想)与“神”(情趣)来运用一切适合做“诗材”的书本知识,才能创作出“大篇短制均擅其胜”的诗章来。
浙派先驱黄宗羲、查慎行等只是强调学问对诗歌功底的重要性,而厉鹗在这一点上过之而无所不及。他不只强调学问对作诗的重要性,而且在学问的内涵范围上也大大扩展。黄宗羲强调的学问是“经史百家”,查慎行虽未明言,但他是治《周易》的专家,学问的内容大概也不出“经史”的范围。而厉鹗在《汪积山先生遗集序》中称赞友人之诗“群籍之精华经纬其中”,在学问的范围上由“经史百家”扩大到“群籍”,佛典、说部、山经、海志都在他涉猎的范围之中。
厉鹗资书以为诗正如他自己所言,专取“杗瘤桴桷”之材,要么偏僻生涩,要么细小琐碎。这与清代学人诗本经史,引学术入诗的诗学风范不大相同,遭到同时和后代论诗者的批评。洪亮吉说他的诗“气局本小,又意取尖新,恐不克为诗坛初祖”[12],批评他诗歌取材偏僻生涩。蒋士铨说他是“饾饤织古锦,方幅特板重”(《论诗杂咏三十首》)[13],批评他的诗歌取材细小琐碎。厉鹗刻意于另开蹊径,专意于生僻典故、冷峭字面,诗路纤仄,却并没能开创出新异别致的一代诗风。
由于厉鹗“好用说部丛书中琐屑生僻典故,尤好使宋以后事。不惟采冷峭字面及掇拾小有风趣谐语入诗,即一切别名、小名、替代字、方音、土谚之类,无不倚为词料”[14]2367,别人看不懂,他不得不在诗中大量加注说明,整首诗歌被注解割裂得七零八落,时人评价说:“近有作者,谓六经、《史》、《汉》皆糟粕陈言,鄙三唐名家为熟烂习套,别有师传,另成语句,取宋、元人小说部书世所流传者,用为枕中秘宝,采其事实,摭其词华,迁就勉强以用之,诗成多不可解。令其自为疏说,则皆逐句成文,无一意贯三语者,无一气贯三语者,乃僴然自以为博奥奇古。此真大道之波旬,万难医药者也。”[15]
清代诗坛在康熙时期就出现了喜用僻典奇字的现象,戴名世曾批评这种诗风,“又其甚者,务为不可解之辞,而用事则取其僻,用字则取奇,使人茫然不识所谓”(《吴他山诗序》)[16]。这种诗风到了厉鹗时期越加厉害,他专学宋代小家,从小处把宗宋发展到了极端[17]。饾饤獭祭的现象越加明显,故钟骏声《养自然斋诗话》云:“吾浙诗派,至樊榭而极盛,亦至樊榭而一变。”他刻意避熟就生,强烈创新性,反对模拟,用事用典专朝生、僻、怪、碎的方向发展,把僻处小处炫学显博推到了极致。
厉鹗给诗坛带来的负面影响勿庸讳饰,时人欲学厉鹗诗之生新,但又没有厉鹗那样渊博的学识和拣选锤炼的功夫,遂将用生僻的词汇和典故误作生新的捷径而效之,一时竟成风气,“后人效之者,不效其读书,而惟其割缀诗词内新异之字,以供临时之攒凑,望之眩目,按之枵腹”(汪师韩《樊榭山房集跋》)。他对浙派诗的负面影响尤大,“浙人自厉太鸿、万循初后,乡人沾其余习,渐流为饾饤琐屑一派。康古、鱼门皆奉二子为正法眼藏”[18]。这虽为厉鹗之始料不及,但作为有清诗坛上此风的发起人,他不得辞其咎。
厉鹗以后的诗人在用事用典上求新避熟不可能再超过他,且惩于厉鹗冷僻琐碎难免不露斧凿之迹,终是小名家耳[19]。随后的乾嘉诗坛已开始警醒和反思,“殊不知大方家数非不能用此种故实字样,大方手笔非不能为此种姿态风趣,有不屑用,并不悄为,不肯自贬气格,自抑骨力,遁入此种冷径别调了”[14]2367-2368。乾嘉诗坛于是向另一个方向发展去,以专门之学入诗,特别是以乾嘉学人擅长的金石考据入诗,与厉鹗为诗之路大不相同[20]。翁方纲等人的学究之诗 (钱钟书语)最能代表厉鹗以后乾嘉诗坛学问化的另一个主要的衍变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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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 LiE’s Poetry
ZUO Yun-lian
(Wuguan Vocational School,Wugang,422400,China)
Li E was a well-known scholar and poet in Yongzhen and Qianlong times in Qing dynasty.His poetry tended to quote allusion,especially the rare allusion in the scholars’jottings in Song dynasty.His wording and phrasing was rarely used.His poetry based on books was so uncommon,unfamiliar,weird and trivial that the poets who was born after him tended to quote specialized academic content,especially epigraphy and textual research in their poetry.Weng Fang gang was a typical representative of these poets.
Li E;rare allusion;uncommon and trivial
(责任编校:文中)
I207.22
A
1673-0712(2010)01-0054-03
2009-11-25.
左云莲 (1972-),男,湖南隆回人,湖南省武冈市职业中专讲师,华中科技大学在读硕士,研究方向:清代文学。